本文的題目是我的教書生涯,說實在的有點兒誇大,因為我充其量就隻做了半年小學教師,所以說是我的教書生涯,有些不符,特別是硬把“生涯”兩字裝在後麵,實際上那隻不過是我青年時代的短短一暼而巳。說起來,這半年教書時間雖不長,卻是我青年時代不可揮去的痛。十八歲那年,我高中畢業,即將麵臨高考,上大學那可是我自打進初中以後朝思暮想的願望;雖然剛被押進看守所的父親偷偷遞紙條出來說,估計因了他的關係我的大學夢恐難實現,這也許是父親聽了公安人員要他交待所謂的反革命曆史問題而威脅他的吧,因為後來綜合我家庭的各方麵情況,任何一條都足以勘破我的大學夢,父親是硬把我的大學夢破滅的原因攬到他自己身上了。其實我早從班主任老師看我時那憐憫與同情的目光中就發現了端倪,以後更在填寫誌願時得到了證實,以往挺關心我的他在我填寫誌願時未置一聲,別的同學填誌願他可是一個個都提了不少建議。雖然明知大學與我無緣,我隻能一個人把苦悶藏在心中,也未與母親說,那時她因父親的事早就在學校教師中抬不起頭了,我不能再讓我的事增加她的煩惱了。
高考的日子到了,那時候考場不在我們縣城,得去府城考,學校裏為我們每個班級包了輛大客車。那天早晨,母親一定要我去吃一碗餛飩與兩個湯圓,因為當年考初中時,早晨也是吃的餛飩與湯圓,結果考上了初中,並且初中畢業時還保送高中,所以母親想當然的以為是吃了餛飩與湯圓的關係,這也許是她心理上的寄托吧。大客車把我們送到住宿的一所中學,考場也設在那兒。到了學校後,大家紛紛在教室的地板上鋪下涼蓆,又用繩子把蚊帳掛好,那時也捨不得化錢去飯店吃飯,隻是買了些幹點。第二天就開始考試,總共考了兩天時間。考完後自己雖覺考題答得比較滿意,然而心中的憂慮總是揮之不去。考完後不再包車,大家各自回去。第三天我與一位同學決定在當地遊覽一下,因為以前從未有這機會。那時候坐市內公交車很便宜的,三分錢可以坐四站路。我們在市內把比較著名的景點遊了個遍,最後坐末班車回家。一進家,母親早把西瓜從井裏取出,切開後叫我吃,聽說我考得不錯,就很高興,因為在她心中認為我三年高中成績一直很優秀,所以雖認為好的大學不會被錄取,但總不見得連一所蹩腳大學也不錄取我吧。
在焦躁不安中過了二十來天,那天中午,一家人正在吃午飯,郵遞員送來一封信,看著薄薄的信封,我似乎有不詳之感,抖抖索索的打開信封,一張不錄取通知書就呈現在眼前。雖然早巳有思想準備,但總幻想能不能有奇跡發生。這通知書,似乎像睛天霹靂,把一家人的希望擊得粉碎,當下所有人都把飯碗擱下,我不禁大哭一場。隨後的幾天,隻聽見同班同學中某某被錄取某某大學,每聽見一個消息,就是對自己一個莫大的打擊。最後得知全班56個同學中包括我在內僅有5人未被錄取,其他四人的家庭情況也與我差不多。
那時沒有被錄取的應屆畢業生要去居委會報到,受居委會管轄,還要經常去參加居委會組織的各種活動和義務勞動。我母親覺得就這麽耽在家裏也不是個事,反而會憋出病來,她聽說文教科要招收小學教師,雖然她對教師這職業很不看好,但想想讓我先去當一個學期教師,一方麵複習,明年再去考。快到八月底了,我帶上高中畢業證書、高三年級的成績報告單與不錄取通知書,就去了文教科。接待我的是一位梳著兩條辮子的大約二十多歲的姑娘,她把我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又拿起了我帶去的三件東西,低下頭就給我開了張介紹信,把那張薄薄的介紹信遞給我時,對我囑咐道,大學不上也沒啥不好,去當教師蠻好的,去了得好好幹,別自以為是。我低下頭隻顧答應“是是是”,也沒細看介紹信的內容就回家了,母親打開介紹信一看就傻眼了,因為分配我去的學校竟在緊挨我故鄉旁邊的一個鎮上。打從我們家離開故鄉後,一直回避去故鄉,十多年來家中從沒有人去過那裏。這次我去鄰近的鎮上教書,生怕被人認出,但介紹信巳開好,不去也不行,最後決定還是得服從分配,不過母親叮囑我千萬別告訴人我是那兒的人。
八月三十號一早,我背上被頭鋪蓋臉盆等日常生活用品,還不忘把高中的課本都帶上就出發了。我長到十八歲還是第一次離家,母親千叮嚀萬囑咐,我眼中含著淚,走向汽車站。那年月公交車車次很少,在車站等了足足兩個多小時才上車。車行駛了半個小時,就仃在一條大河邊,等對麵的渡船過來,汽車開到船上,兩河岸上的兩部絞車就被人推轉了起來。在河上經十五分鍾左右,船到了對岸,汽車再開上岸,為了安全,汽車在上船與下船時乘客都必須下車。我所要去的那個鎮其實隻不過離城三十多公裏,可那時的公路還都是黃沙路,車速本就不快,加上渡船擺渡的時間,就化了整整近兩個小時,這還得剛巧是渡船恰好從對岸過來,若是渡船剛剛開往對岸再開過來,那就不止是兩個小時了。
某某小學座落在河邊,河岸上有好幾棵合抱粗的楊柳樹,柳葉在陽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輝,望著它那勃勃生機,心中不由一陣惆悵。學校規模還不小,是所中心小學,那時候我不知道小學還分等級的。中心小學與完小,學生自一年級到六年級,其餘的就是初小,那隻有一年級到四年級。一路打聽,我終於走進了學校的大門,放下背上和手提的物品,來到辦公室,原來校長沒有專門的辦公室,與一般教師一起辦公。校長是一個年約四十左右的男人,臉黑黑的,不過看上去倒是一臉和氣的樣子,我把隨身帶的證明文件及文教科的介紹信一股腦兒擺在校長麵前,他一張張拿起來仔細地看了一遍,叫人來給我安排住處,並告訴我就在這中心校工作。我住的地方在學校後麵一座小樓上,這裏是外地教師住的集體宿舍,與我同住的有兩位教師,他倆在第二天早晨才到。第二天上午校長找我,說因為我以前從來沒當過老師,所以不安排我當級任老師(現在稱班主任)了,分配我上五年級的語文,六年級的曆史,還有四年級的珠算。這前兩門課我估量著還能對付,可珠算我卻隻在上小學五年級時學過半學期,還不及格,此後珠算課也取消了,那知這鄉下的小學裏還有這門課,隻因初來乍到,我也不敢說珠算不會教,硬著頭皮就應承了下來。那年代小學都是在九月一日開學,當天還不上課,學生來學校交學雜書費,領課本,各班的學生去教室打掃,安排好座位,第二天就正式上課了。
我上的第一堂課是五年級的語文課,前天夜裏我把課文都背熟了,上課鈴一響,我就一腳跨進了教室。立在講台上向下一掃,嘿,學生還真不少,烏鴉鴉的一片,都瞪著雙眼看著我,從沒經過這種場麵,我的心別別亂跳。我拿起點名簿,順著點名冊一個個點名,每點到一個名,被叫到的就站起來應一聲“到”。鄉下學生因入學普遍比較晚,所以五年級的學生不少巳十四五歲了,特別是女學生,這年紀看上去就是個大姑娘了,與我高中的女同學差不多,看著這些與我年齡相差不多的學生不由得一陣緊張。結結巴巴點完名後,我就開始講課文,以前上學時看老師態度從容,總認為老師沒什麽了不起,沒想到自己今天也會當老師。我講課時不敢看下麵,隻對著課本講,一堂課是四十五分鍾,我卻把一堂課的內容不到半個小時就講完了。剩下的時間也不知道該怎樣打發,隻能呆呆的愣在那裏,這時一些學生開始吃吃地笑了,而且笑聲越來越大,我更是急得手足無措,急中生智,想起以往上語文課時老師常叫我們朗誦課文,於是如法泡製。先由我一句一句唸,叫學生跟著讀,讀了兩遍見下課鈴還不響,隻得叫學生一遍又一遍的讀課文,總算熬到下課鈴響,此時我身上的衣服都被汗水濕透了。這並不是天氣熱的關係,那年月氣候沒有現下變得如此炎熱,九月初就巳經正式進入秋天了。
那天下午,這個班的級任老師徐老師對我說,我上的課太快,學生來不及接受。他告訴我上新的課文前先要在黑板上把這課文中的生字寫在黑板上,教學生一個字一個字的讀,然後再講解課文。講課文時也要一句一句地講,不能一鼓腦兒一下就講完了。他又說,還可以把學生叫起來讀課文,這樣學生也容易學會,時間就也能掌握了。聽了徐老師的話,我才想起在我上課時,窗外常見一個人在走來走去,因為心情緊張,也沒有細看,原來就是他。因為他知道我上課沒有經騐,有些兒不放心,於是就在教室外聽,又怕我知道他在聽會更緊張,所以裝作路過在教室外走來走去。我真地從心裏感謝他,感謝他理解我這初出茅廬的年輕人的想法。這位徐老師身材不高,戴一付眼鏡,一臉忠厚相。他是這個班的級任老師,與我這課任老師接觸就多,他又總是誨人不倦,對我幫助不小。時至今日,我還常懷著感激的心情想起這位和藹可親的徐老師。
第二天是六年級的曆史課,這難不倒我,因為我在學校裏曆史成績不錯,教曆史的那位萬老師每次課堂提問,當被提問的學生答不出時,總會叫我站起來答,我呢也總能答得令他滿意。六年級這個班上有五十多個學生,年齡更大,不少男生站起來與我一般高,而且聽說這個班級課堂紀律特別差,內中還有一對人稱楊家將的弟兄倆更是出奇的搗蛋。我隨著上課鈴聲走進教室,站到講台上,我也照昨天在五年級上語文課時那樣先點名,按說每當點到一個學生的名字,被點到的學生除了喊“到”以外,還必須站起來,老師叫他坐下才能再坐下。這樣一個一個點下去,大家都是這樣,可當點到楊家將中那位老大時,他陰陽怪氣拉腔拉調的答了聲“到”後也不站起來,大家朝他看看,他也隻當沒事,我雖心中十分不快,卻也沒有發作。不想從他開始,還有未點到名的十來個學生中除女同學外,其他幾個男生都學他的樣。說實在的這真有些兒讓我很下不來台,隻因為第一次當老師,看著這些年紀與我差不了多少的學生,想發火也不敢,隻得強壓怒火開始上課。被這楊老大一搗亂,讓我把原先自以為準備得很好的課講得結結巴巴。好容易把這堂課上完,我坐在辦公桌前生了半天悶氣。當天下午,與我同宿舍的錢老師帶了那上午在課堂上搗亂的楊老大站到我辦公桌前,錢老師很威嚴地看著他,叫他向我道謙,也不知怎麽的這小子在錢老師麵前就像隻羔羊,規規矩矩地向我鞠了個躬,隨後錢老師又狠狠地訓了他一頓,他才乖乖地回教室去了。原來上午在課堂上發生的事當即由班上的女學生來告訴了錢老師,錢老師是這個班的級任老師,而且他是從五年級開始就是這個班的級任老師。由於這個班的學生調皮的多,一般老師都不願去當級任老師,所以當升到六年級時就由錢老師跟班。後來方知這位錢老師管學生很有一套,隨你怎麽調皮搗蛋的學生在他麵前不敢撒野。關於這位錢老師,因為與我同住一個宿舍,對他的情況了解得比較多,待下麵我再細說。
這四年級的珠算課,我隻得一邊照著課本上學,再一邊教,好在開始隻是加減法,好對付,而且每周又隻一堂課,將就著能對付一段時間。待後來要教乘法時,我實在對付不了,隻好偷偷告訴錢老師,多虧他去校長麵前說了,並由他繼續擔了這課。
那時候,每個公社隻有一所中心校與一所完小,初小很多,散布在各大隊。全公社教師共有八十餘名,我故鄉那個鎮因公社合併,所以本來的中心校就降格為完小了,也因此那完小的朱校長對我們這中心校的嚴校長很不服氣,開會時老找他的岔子,總想與他對調個位置,因為中心校級別高於完小,全公社的小學都歸中心校管。那所我故鄉的學校離我現在所在的公社相距雖隻有區區六公裏,若是走小路可能還不到六公裏,近在咫尺的故鄉我非但從沒想去看看,還忐忑不安老是擔心被人識破了我的底細。所以與這學校的教師從不敢多說話,生怕一不小心說漏了嘴暴露了我的身份。有一次開教師大會,會議快結束時,我故鄉那完小姓孫的教導主任突然發言,對嚴校長批評,說他不讓年輕的教師多鍛練鍛練,並且提到我,說放著高中生為什麽不讓他當級任老師。關於這位孫主任,我也風聞過,說她因為是正牌的師範畢業生,在當年鄉下小學教師中師範畢業生比較少,高中生巳是很好的了,還有不少小學畢業生在教初小的。這人不但業務能力很強,人也長得漂亮,學校中的所有老師都對她有些兒怕。她丈夫在上海工作,據說她與姓朱的校長有些不幹不淨,校長什麽事都聽她的。此次會後,嚴校長就安排我當了五年級乙班的班主任,因為這個班上大年齡的學生比較少,學生也聽話。級任老師的事兒較多,班上學生的事是不用說了,還要協調各任課老師間的關係,學生的學費也由級任老師先收下再交給會計。
以上說了我開始上課時的遭遇,下麵先來說說這中心校與我故鄉那完小裏的事。這兩所學校裏有三件“佳話”,就是共有三對老妻少夫。首先是我們學校的嚴校長,他是湖北人,當年據說是流落到這邊來的,是個才二十出頭的小夥子,到了這地陌生疏的地方,舉目無親。當時學校裏有位女教師,丈夫巳經過世,留下一個女兒,因見他一個人生活無人照顧,對他就很關心。過了一段時間,不知怎麽兩人就結了婚,兩人差了十歲,她的女兒也隻與他差了十歲。我來的時候,那位姓厐的女教師快五十出頭了,頭發也一片花白,從她現時的容貌想像上去年輕時也不會好看到那裏,不過大家都對她的為人很認可。這嚴校長為人也很忠厚本分,所以老妻少夫倒也頗為相得,兩人也沒生下個子女,他對厐老師這個女兒也很寵愛,一家人和和睦睦的,從來沒聽說家中有爭吵。教師們私下裏都說厐老師當年有恩於他,他呢也知恩圖報,否則這老妻少夫肯定是到不了頭的。
我故鄉那學校當時也有兩對老妻少夫,而且也很巧,都是女比男的大了十歲。先說第一對,那就是朱校長,他雖不是本地人,但離我們這兒不遠。他的妻子也是這學校的一名教師,他倆是怎麽成了夫妻的,教師中有各種版本。有一種說法最普遍,就是說女方的家中頗為有錢,但不知怎麽的把婚事蹉跎下了,剛巧這朱校長來了,就當了上門女婿,還靠著老丈人的關係,雖不是正牌的師範畢業生,卻當上了當年還是中心校的校長。因了這層關係,所以朱校長在家裏的地位真不咋地,他這位老婆又喜歡插手學校裏的事,與同事間相處得並不好,特別是與那位女教導。上麵我就說起過這位女教導,雖說為人比較刻薄,但業務能力確實也很強,人也長得漂亮,又是能說會道。教師們背後對她與校長之間那些傳聞,當然也傳到校長夫人耳中,所以兩個女人明爭暗鬥不斷,於是學校裏也自然形成了兩派勢力,因此學校在文教科領導的眼中印像並不太好,據說幾次要把這女的調走,但總沒調成。我們這位嚴校長對她也有些兒頭疼,每次開教師大會總怕她找些事兒出來與他難堪。
這完小中還有一對老妻少夫,說起來這位姓李的女教師與我家還有些兒淵源。第一次開教師大會時我就認出她來了,她也總不時用眼打量著我,散會後我正想匆匆地離開,可還是被她叫住了,問我是哪裏人,我說我是城裏人,她又把我父親的名字問我是不是認識,我馬上矢口否認,我見她眼中似乎充滿了疑惑。此後每當開教師大會時我總坐得離她遠遠的,不過她也再沒來問過我。其實這位李老師,還真是我的熟人,我七歲在故鄉讀小學二年級的時候,她就在我們故鄉學校裏當音樂老師了,而且她一度還住在我們家。有天晚上,我突然哭起來,而且怎麽哄也哄不住,家裏人都不知為什麽,她聽說後就到我床邊,摸了我額頭,笑著對我說,是不是明天要考試,有點害怕了,被她一語道破,我也就仃了哭,她又安慰了我一番,我也就不哭了,這件事我一直到如今都記得。她當年大概還剛二十歲左右吧,卻巳經結婚,她的丈夫是同校姓周的一位青年男教師,這位周老師還是當時學校裏周校長的兒子。夫妻倆婚後關係就不好,那男的據說外麵有姘頭,兩人三天一大吵,天天一小吵,周校長也不好好教育兒子,就讓她住到我們家,不久他就把兒子弄到別處去了,當年結婚也不用登記,這樣就等於是離異了。第二年我們家就搬往城裏,對故鄉的事就不知道了,卻末料及於十多年後又見到了她,真是造化弄人。估計因我麵貌的改變,她僅是從我的家鄉口音與我的姓名上有些兒懷疑。我從人們口中知道,她現在的丈夫是比她小了整整十歲人稱小鈕的體育老師,據說那男的一直要打她,但她還把他當大孩子似的寵著他。這對夫妻在教師們的眼中都不看好,不過出乎大家所料,他們居然白頭到老。我弟弟也是教師,在離我們故鄉相隔兩個公社的地方任教,與我工作過的學校及故鄉的學校在一個輔導組,後來又當了校長,退休後負責教師退管會的工作,每年要對退休在外地的老教師慰問,所以曾到過她倆在鎮江男方的老家,見到這對相差十歲的老夫妻滿頭白發,當年的小鈕也早巳被人尊稱為鈕老了。兩人相濡以沫,很平靜地安度晚年。
下麵得說一說對我後來的命運很有關係的一位老師,他姓厐,真巧,與那位校長太太同姓,據說還是同宗。我去教書那年他大概巳四十多了,首先給我的印象是他那光禿禿的前額,數十年後當我看到著名小品演員郭達時,就想,他就是當年這位厐老師的模樣。他擔的是音樂與圖畫課(當年小學裏的圖畫課即後來稱作美術課的),他還兼著學校裏的總務,那天我去報到時,嚴校長就把他叫來為我安排住宿等生活事務。他一見我麵就先對我開口作自我介紹,“我姓厐,名鏊,這‘鏊’字的意思就是煎粢飯糕的盤子”。看著他那一團和氣的臉與風趣的話,把我的拘謹也一下緩解了許多。實際上打自他領我去宿舍之時,他就知道我的身世了,不過他當時沒有說穿,那是在後來隔了好久後,他才點明了我的身份,但卻從未與人說起過。這位厐老師,人非常好,不管與領導還是同事相處關係都融恰。學校裏有一隻手搖留聲機,有時上音樂課時他也帶去教室,放些歌曲給學生聽。他還有好多京戲老唱片,他喜歡聽,知道我也喜歡聽,所以就在下午放學後,讓我把留聲機借過來聽。大約是到學校後一個月左右吧,有天他特地邀請我一個人去他家吃午飯,吃飯時他突然把我父親與母親的名字說出來問我說:“是不是令尊令堂大人”,看著他一臉的誠懇,我也沒有再隱瞞我的出身。他告訴我,他母親當年曾在我母親當校長的家鄉小學裏做過教師,他當年也在鄰近的小學裏當教師,因了母親的關係,所以他也常來我故鄉探望,也來過我家,與我父母都很熟。經他一說,我不禁想起上一年級的時候,她是我的級任老師,她那時候頭發巳花白了, 因丈夫早年過世,一個人拉扯大這個獨子,甚是不易。記得有一天我不小心在吃一顆彈子糖時嗆在喉嚨裏了,她在我背上拍了好久,才把這糖吐了出來。後來我家搬到城裏後,就再也沒見到這位慈祥的老太太了。不想在十多年後我竟遇到了她老人家的兒子,原來她家就是這兒本地人,所以她兒子後來也回到了故鄉教書。他妻子也是本地人,在糧管所工作,夫妻倆沒有生育過,領養了一個女兒,比我略大些,巳經上大學了,厐老師的老母親巳於六年前過世。我剛來這學校時,當時那位姓肖的教導主任不知怎麽老是要找我麻煩,經常要聽我的課,還總是給我差評,為了我的事,從不與人爭執的他卻與姓肖的教導吵過幾次,後來肖教導才對我客氣了些。這位肖主任其實也不光對我有成見,他對年輕人都看不過,與嚴校長關係也不好,背地裏還常嘰諷嚴校長沒本事。因他是本地人,在當地有點兒勢力,嚴校長也一直讓著他。我剛來這學校時,農村大隊還有食堂,有一次厐老師帶我去幾個初小看看。當年在大隊食堂吃飯是不要錢的,所以我們也在食堂裏吃飯,不過那時候巳到了辦食堂的尾聲了,不少大隊的食堂巳解散了,我們去的食堂裏麵除了飯外,就一個少鹽沒油的青菜。學校裏的教師大多是本地人,學校裏雇了個我們叫她錢媽的炊事員,飯錢是包幹的。這位農村大媽挺會算的,她給我們吃的葷菜最多的是田雞(青蛙)燒毛豆子,與我一起在食堂吃飯的小朱老師說這青蛙是錢媽兒子去田裏捉的,毛豆是她自家種的,所以她做炊事員,落下不少錢,她兒子也隔三差五的來吃飯。雖然我們幾個吃食堂的教師甚是不滿,但這錢媽是肖教導老婆的姨媽,而肖又是出了名的怕老婆。也因了這,大家雖有微辭,隻是礙著肖教導的麵子,也隻能在肚子裏嘀咕。因了食堂裏沒啥吃的,厐老師不時會讓我去他家吃飯,有一天晚上,他悄悄地叫上我們幾個年輕人到他家吃羊肉,那年月付食品特別是肉類供應巳很緊張,這羊肉是他妻子糧管所分的。那天羊肉的味道過後回想起來其味無窮,後來我吃過多次羊肉,然而總沒有那晚在厐老師家吃的羊肉鮮美可口。
厐老師在知道我沒有考上大學的緣由後,就鼓勵我繼續複習,爭取明年再考,但叫我不要向人說,以免被人指責不安心工作。學期結束後是寒假,寒假期間所有教師都得去城裏冬訓,家不在城裏的教師就分散在城裏有家的教師家住,我家也有包括厐老師在內的四位老師住。厐老師叫我不要參加冬訓,他說參加了冬訓明年就得繼續去教書,所以替我找了一個理由請假,嚴校長倒一口答應了,但那住在我家的另外三位老師就得設法瞞過,於是我在他們晚上來我家後與早晨離我家前一直躲藏在樓上,等大家入睡後他悄悄的來樓上與我聊些家常與冬訓的事,還告訴我肖教導還批評嚴校長讓年輕教師不參加冬訓,失去了學習的機會。由於厐老師為我打了埋伏,所以來年我得以順利參加了高考。我上學時,也常寫信把自己的情況向他匯報,他的來信總是寫得很長,從生活起居到學習情況都十分關心。在我鄰近畢業那年,突然他的來信中斷了,我也沒當回事,隻當他也許工作忙,無暇顧及我的事。不想當年回家後,從母親處得知厐老師早巳過世三個月了。時至今日,每當我回憶起當年這位青年時代的良師益友時總會充滿感恩之心,腦海中也時常會浮現出他禿頂的腦袋和笑眯眯的神態。
下麵就該說到我同住半年的兩位老師了,這兩位一位姓王,一位就是上文提及的錢老師。這王老師,是蘇北淮陰人,與淮陰侯韓信是老鄉,平日言談之中很為兩千多年前這位老鄉感到驕傲,也為他最後的遭遇憤憤不平。最讓他討厭的是蕭何,說他既是韓信的伯樂,最後也是他為呂後出謀劃策,置韓信於死地,因此會留下“生死兩婦人,成敗一蕭何”之說。所以他說到韓信總要加上一句:“交朋友須小心,有時往往是身邊的朋友會把你賣了,你都不知道!”他對韓信衣錦還鄉時厚報漂母,以怨報德那位讓他受辱胯下的屠夫很為欣賞,但對他為了自保逼殺來投奔他的項羽手下之大將鍾離昩也是頗有微辭的。王老師巳是快奔五的人了,長得很高大,眼睛大大的,鼻梁挺直,年輕時一定是個帥小夥。他是正牌的師範畢業生,教五、六年級的算術。據說他是中右分子,並說本來要定右派的,他之所以會定右派是他的一個朋友把他出賣,將他平日裏與這朋友私下裏說的話斷章取義的寫大字報揭發。他得知將要定他右派後,心中憂悶,竟將十歲的小兒子丟到河中,幸虧被人救了起來。上麵見他如此反應強烈,總算網開一麵,內定了中右,他那朋友後來也遭人揭發,頂了他右派的名額。因了此事,他就從家鄉縣城的一所小學調到了這裏,因他業務水平很好,還擔任給一些教師培訓。當年公社小學裏師資力量匱乏,初中畢業教小學巳經算是好的了,所以由水平高的老師為這些教師培訓提高。興許是吸取了過去的經騐,平日他從不招惹是非,所以在學校裏人緣很好,嚴校長也很看重他。我與他同處一室,從年齡上又是我的長輩,所以他對我說話倒沒什麽保留,常教導我說逢人隻可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學校裏有位教二年級的女教師,年齡與我相仿,家在本地鄉下,全公社年輕女教師中據說是長得最漂亮的。這位老師按說她教二年級,我教高年級,平日業務上也沒任何交接,但因大家同是年輕人的關係,平日也在一起聊聊,她還常帶些家中的毛豆幹什麽的送些我吃吃,這在我認為也是再普通不過的事了。一天,王老師對我悄悄地說,“小*(他不像厐老師那樣,總在我姓後加上老師兩字),我看那個小劉老師怎麽看你的眼神不太對頭,你得注意,你不是還要去考大學嗎?她是獨生女,家中正給她服色一個上門女婿呢!”他說過此話不久,倒真地有位年紀大的女教師,來了解我的情況了,據說是想為劉老師作媒的,這真讓我大吃一驚,幸虧王老師予先給我打過予防針,我與這位年長的女教師就言左右而顧他,此後就沒有了下文,小劉老師後來也與我漸漸疏遠了。
下麵就要說到錢老師了,他是鄰近公社鄉下的,還未滿三十歲,長得白白淨淨像個白麵書生。他僅讀到初中二年級,家中早早的給他娶了老婆,聽說這老婆沒上過學,長得也難看,他心中是十二分的不滿,但因寡母把他拉扯大甚是不易,所以他沒有違抗母命,不過夫妻感情很淡淡的,這從我來這學校後見他很少回去可見一斑。這錢老師雖學曆不高,但人是絕頂的聰明,寫得一手好書法,還會刻圖章,平時看書很多,說他學富五車倒真不是我給他吹噓。他教六年級的語文,還兼了六年級乙班就是第一天給我下馬威的那個班的級任老師。他不僅博古通今,口才也好,上課時更是滔滔不絕,口若懸河,很得學生們的喜愛,隨便什麽調皮搗蛋的學生隻要到他手裏就被管得服服貼貼。班內的學生有號稱楊家將的,有稱孫大聖的,總之都是一些難對付的學生,對他卻是畢恭畢敬。錢老師也許因為年輕有為,對自己也有些自負吧,不免年少氣盛,平日說話不饒人,特別是在他眼裏最看不起的那位肖教導,老是不賣他的帳。他平日的口頭禪是“俗不可耐”,對肖更是不放在眼裏,當麵頂撞,說他就是一個俗不可耐的東西,肖教導把他恨得牙癢癢的,不過因有嚴校長的庇護,所以肖也不能過份難為他。也是因了他這目中無人,讓他吃了大虧,反右時被評上了右派,是全公社右派教師中最年輕的一個,據說在他被戴上右派桂冠的整個過程中,肖教導是功不可沒的。錢老師雖然對人有些兒居高臨下的樣子,但對我倒是十分關心的,見我課餘時在宿舍複習高中課程,總會稱讚我是個好小囝,好像他比我大了好多似的。平日有他為我出頭,所以一無教育經騐、在當地又無後台的我,因了他,倒是從沒有人欺侮過我。他與王老師、厐老師關係也很好,常在一起喝茶聊天,對我工作上的幫助就不用說了,我從心底裏佩服他。可惜在快到學期結束時,他卻先離開了學校。離別的前天晚上,他一反平日那種自信滿滿的聲調,十分沮喪地告訴我第二天他就要走了,他巳經被開除出教師隊伍了。當年他雖被戴上了右派帽子,但因他業務能力強,學校師資力量又薄弱,因了嚴校長的極力保薦才被留下繼續當教師。不過他平日口無遮攔的毛病,還是得罪了小人,有人向上麵打小報告,說他在上課時借古諷今,思想仍未改造好,必須清除出教師隊伍。雖然有人為他說情,然而這借古諷今,向學生灌輸反動思想的罪名還是很大的,再加本身就是右派份子。本來教師大會上要宣布對他的處理,隻是嚴校長顧全他的顏麵,所以事先我們都不知道。說完後他從衣袋中掏出一枚圖章,說這是他早就答應為我刻的,因為沒想到會提前離開學校,所以連夜刻好了,給我留作個紀念。最後他很傷感地對我說,今後可能也很難再見麵了,希望我不要放棄再去考大學的心願,又再三對我說,病從口入,禍從口出,一定要學紅樓夢中那位“不幹己事不張口,一問搖頭三不知”的薛寶釵,這樣可以確保自身的安全。第二天清早,我與王老師兩人冒著刺骨的寒風把他送到汽車站,上車了,我們與他依依惜別,此後我就再沒有見到過他,但他臨別時送我的圖章我一直保存到如今,雖然後來我又有了更好的圖章,但這枚並不起眼、質地也不咋的小小圖章,我一直珍藏著。數十年後的今日,看著這枚小小印章,當年他的音容笑貌便會清晰地浮現在我的眼前。有時我想,當年他被開除教師隊伍是不是也可說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因為文革期間教師特別是右派教師好多被批鬥,有的不堪忍受,最後自我了結了性命。按照他的性格,若是他還在教師崗位,估計一定凶多吉少吧,倒是回家當了農民,從而避免遭了那次刼難,這或許是他最好的歸宿,從這個角度看也是值得慶幸的。
半年的教師生涯,雖說時間不長,但卻是我第一次步入社會,上了人生哲學的第一課,豐富了一些處世閱曆,數年後當我再次正式踏入社會時,於我而言,甚是有益。這半年中其實還有許多事可記,可惜大多巳經忘懷,然而還有兩件小事卻一直記憶猶新。當時學校裏六年級甲班的級任老師,姓陳,大概巳二十七八歲了,因自幼患了小兒麻痺症,留下瘸腿的殘疾,所以一直沒有找到對象,但他卻看上了以前他班上一個女學生。這女學生家境甚是困難,小學畢業後準備輟學,他得知後,就向這女學生的家長表示,他願意擔負起這女學生讀初高中的費用,希望將來能娶她,家長當時表示同意。這位陳老師自打這女學生考上初中開始就包下了學費,生活費。在我去當老師那年,這女學生巳經上高二了,每當周末我們學校操場上放電影,陳老師總是早早地放上一張長凳,把那女學生接來看電影,看完電影還把她送回家。見他肩上抗著長凳,一瘸一瘸的邊走邊與那女孩子說話,興高采烈的樣子,我心中頗為他擔憂。學校裏的女教師見他如此癡情,就提醒他,不要將來這煮熟的鴨子飛了,他對她們的話一點不在意;不過後來得知消息,這些女教師的預言還真的說準了,這女學生考上大學後,就如鳶子斷了線,杳無音訊。陳老師後來據說患上了精神病,不過那巳是我多年以後才得知的了。
還有一件事就是我上文中提及的小朱老師,他與我一樣,也是當年未考上大學的高中畢業生,此人心直口快。他的家在我們縣城緊靠長江邊的鄉下,他告訴我說,他們那兒常在江邊圍堤造田,為了這些沙田,常發生械鬥,一場械鬥下來,總有傷亡者,他父親的手下在械鬥中打死了人,解放後以惡霸地主的罪名被槍斃了。我很欽佩他的梗直,然而因了厐老師他們的教導,從來未敢把我家中的情況透露給他。他曾在我麵前表示明年還想再去應考一次,並勸我也去,但我卻沒有把我的真實想法告訴他,甚至當年冬訓時他也住在我們家,我也躱著沒見他麵。第二年開學後,他還是繼續去學校,一直到文革。因了他的家庭出身,以及他平日的口沒顧忌,文革中被批鬥得很厲害,有一天被造反派折磨半夜後,他乘看守人不注意,投河自盡。多年以後我得知了他的遭遇,不免為當年對他隱瞞了我的真實想法而感到十分內疚,覺得有點對不起他。
我自童年直至後來進入社會,在我成長的每一步,都會遇上好心人的幫助,對此我銘記不忘。這世界上還是善良的人多,每當我回憶起當年的事與人,總不免潸然淚下。我又想起了狄更斯帶有自傳性的小說《大衛-科波菲爾》中那些善良的人們,如他患難中的窮朋友,那位雖然窮困卻一直樂觀的密考柏先生一家。這位潦倒的先生對年輕的大衛提出了一個忠告,就是假如有人每年能有20英鎊的收入而用去了19英鎊19先令6便士,便是幸福的人。若是用去20鎊另6便士,那就不會幸福而且破產,花會凋謝,葉子會幹枯,太陽也會陷落到沙漠裏,也會像他一樣破產。(My advice is: yearly income £20, yearly expenses £19 19s. 6d. result happiness; yearly expenses £20 Os. 6d. result unhappiness and ruin ; the flower is faded, the leaf is dried up, and the sun goes down upon a dessert. In short you are ruined as I am. )
還有那重新見到大衛擁抱他時激動得後背衣服上的扣子一個個都崩飛了的忠心女仆辟果提、她的略有些狡黠又十分恢諧的馬車夫丈夫帕克,以及她的哥哥一家,憨厚善良的漢斯。還有大衛的姨婆特洛烏德小姐,以及後來成了他嶽父的威克菲爾先生,溫柔美麗的艾妮絲,天真的朵拉。當然也有很令人可憎的小人,如卑鄙的尤利亞-希普,還有他的繼父密特史通姐弟倆,他那對可憐的愛彌麗始亂終棄的同學史提弗茲,但這些惡人最後都沒有好下場。狄更斯筆下那些栩栩如生的人物,一直縈繞在我的腦海,揮之不去,就像在我成長的不時同期予我幫助的人,一直活在我的心中。可惜我沒有狄更斯那樣的生花妙筆,不能把當年的事精彩紛陳地展現在各位讀者麵前,不得不說是件令我十分遺憾的憾事。
幾年前,我去當年教過半年書的公社,現在巳重新更名為鎮了,並且成了所謂的曆史古鎮。那滿街新建的似乎古色古香的房屋總給人以虛假的感覺,沒有歲月的印記。我想去找找當年的小學,輾轉打聽到了那兒,可原來的建築早就拆除殆盡,在舊址上矗立著幾座三層樓,這兒巳改成中學了。我記憶中的這個小鎮早巳非複舊時模樣,數十年前在這兒發生的種種恍如夢境,不由得令人有滄海桑田,物非人非事事休之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