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門奇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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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塵夢回(7)凋零的玫瑰

(2025-08-08 05:13:11) 下一個

    此情已待成追憶,零落鴛鴦,雨歇微涼,五十年前夢一場。

       1969年春天,我與一批同學坐上了西去的列車,我們的目的地是雲南西雙版納,那是知識青年上山下鄉轟轟烈烈的年代,不過我們不是一般的上山下鄉,因為我們去的是雲南生產建設兵團,比一般的下鄉知青要高上這麽一級。據來動員的穿軍裝的人說,我們是兵團戰士,穿軍裝,扛槍,每個月有工資,所以對報名的人還要經過政審及體檢。當然後來才知道根本沒有這麽嚴格,政審及體檢都是糊弄人的,報了名的就沒有一個不批準的。列車在祖國大地上一路西行,再折向西南,車窗外的景色,漸漸由江南水鄉轉成連綿不斷的崇山峻嶺,茂密的森林,料峭的春寒慢慢消去,變得暖意融融。在火車上經過三天三夜到達昆明車站,短暫仃留後我們分乘幾輛解放牌大卡車,在黃沙塵土飛揚的公路上顛簸了四天四夜,終於來到了一師四團一個連隊的營地。所謂的營地其實就是幾個黃土作牆茅蓋屋的棚棚,這就是我們剛來時住的營房,夜間躺在簡易的竹床上,能透過屋頂稀疏的茅草看到天上的星星。開始的幾天是學習,由一個穿軍隊製服的人講話,也不知他是哪裏人,操著不標準的普通話,我們隻能大致聽懂他說的話,反正顛來倒去就是那麽幾句:我們都是遵照偉大領袖毛主席的指示來建設邊疆保衛邊疆,大家要紮根邊疆,一輩子在邊疆。又是什麽你們是光榮的兵團戰士,要與戰士一樣,服從命令聽指揮。說來說去就是沒有提到發軍裝發槍的事,大家聽得不耐煩,就在下麵嘀咕起來。他虎起麵孔,大聲吆喝不許說話,不想我們這些經風雨見過世麵叱吒風雲的紅衛兵小將可也不是吃素的,嘀咕聲反而變成大聲喧嘩。弄得他下不了台,隻好漲紅了臉宣布散會,這第一次統一思想的大會就不了了之。

      休整幾天後就開始日常的勞作了,男知青天天上山砍壩燒荒,挖樹穴,準備栽種橡膠樹,女知青就跟著老工人學習培育橡樹苗。每天的勞動強度很大,山上的天氣陰晴無定,如果早晨下雨還好,就可以不去山上,最討厭的是出門時天空晴朗,剛到山上就下起雨來,回來時一路上淋得個個像落湯雞;如果繼續下雨還好,怕的是還沒有把濕衣裳洗好雨卻仃了,於是又隻得再上路。亞熱帶林子裏悶極了,還有那種蚊子,大得出奇,一叮就是一個腫塊,怪不得來雲南前早就聽說雲南十八怪中的“三個蚊子一盤菜”,真是名不虛傳。另外雨後林中飛出的螞蟻也很討厭,總之林中各種昆蟲很多,都是叮咬你沒商量。再有後來在水田裏吸血的螞蝗會鑽到皮膚裏,一旦被這吸血鬼咬住可不能用手指拔出來,隻能用手掌在叮咬的上方輕輕地拍出來。除了勞動累,吃的也不好,而連長指導員要求又高,完不成任務就罵聲不絕,我們同學中漸漸滋生出悲觀失望的情緒,有的就幹脆裝病不出工。兵團連隊中不全是知青,除了當地原來農場的工人與他們的家屬外,也有湖南招來的農民,還有退伍軍人,當然那些當官的都是現役軍人。知青中除了我們上海的外,也有北京四川以及雲南本地的,所以組成人員較複雜,相互之間關係也不是太融恰。知青與知青之間、知青與當地老工人之間,與複員軍人之間,有時一言不合,吵架打架的事時有發生。隨著在兵團的時間長了,人際之間的矛盾也積聚得多了,不過大家對某些當官的仇恨倒是一致的,因為這些連隊的連長指導員排長等等,有些素質很差,就是舊社會軍隊中的軍閥作風,打罵體罰的現象屢有發生。因為知青文化程度比他們高,他們嘴上說不過知青,就利用手中的權力與我們處處為難,知青也不是好惹的,畢竟是造反派出身,不賣他們的帳,於是冤家越結越深。大家不再像剛來時那樣賣力幹活,能偷懶就偷懶,上級來檢查時由於任務完成得不好,就批評這些當官的,知青們暗暗叫好,但等上級一走,他們就把怒氣全發泄到我們身上。當然大多數團裏的連隊幹部對知青還是很關心的,這些連隊完成的生產任務反而好。我們這個連的連長就是我們剛來時對我們訓話的那個人,當時還不知他就是連長,大家就沒把這個獐頭鼠耳滿臉橫肉三角眼的家夥放在眼裏,後來他一直給我們中的一些人小鞋穿。此人大約三十多歲的樣子,說話不帶髒字似乎就顯不出他的英雄本色。他對我們男知青雖然總是橫眉怒目,但對女知青卻是嘻皮笑臉的,有事沒事總往女知青群裏鑽,甚至有幾次女知青發現他偷窺她們洗澡。剛來時由於條件比較差,男知青洗澡就在空場地上全身上下用水衝衝,女知青們則用竹籬笆搭了個簡單的隱秘處洗澡,他就假借夜間巡邏不時去窺看她們洗澡。我們幾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男知青就經常釘他的睄,有一天晚上,有人發現他又出現在女知青洗澡的地方,馬上就糾集了三個人,各人戴上帽子,把帽簷壓得低低的,又戴上口罩,見他正趴在竹籬笆上,三個人同時把棍子打在他頭上肩膀上與大腿上,大家手下毫不留情,這家夥也真耐痛,也許是不敢,反正沒有吱聲。第二天出工集合時見他一瘸一瘸的,我們三個人擠眉弄眼,心中暗暗發笑。後來聽說他暗地裏調查,是誰給他這麽個苦頭吃,大家巴不得他多吃些苦頭,當然沒有人告訴他,此後他老實了不少。

       兵團裏的生活枯躁無味,每天除了生產還是生產,休息天也無處可去,偶然去趕集,因要翻山越嶺,就懶得去。因兵團強調的是準軍事化管理,男女知青間不準談戀愛,但都是青春燥動的年紀,私下裏有人就偷偷地談戀愛。也有男知青與當地傣家姑娘談情說愛的,不過這也釀成了不少妻離子散的悲劇,那就是後來知青返城時有規定已婚知青不能返城,男知青為了不放棄好不容易的返城機會,隻得背叛了當初的海誓山盟,不過青年人在熱戀時那管今後。我與我們班上一位名叫娟子的女同學從初中起就是同班,到高中又是同班,她的學習成績在女同學中可稱是翹楚,我的成績在全班中也是名列前茅。她還是全班女同學中長得最好看的,男同學們送她一個雅號“玫瑰”,一則是她確實很美,用玫瑰來比喻她也很恰當;二則她比較清高,有些不識相的男同學想與她套近乎想也別想,因玫瑰有刺。我因為與她是六年同窗,而且生得也算五官端正,雖算不上奶油小生,在一般男同學中也尚能過得去,不是那種一等殘廢,何況學習成績又好,承她看得起,對我還不是冷若冰霜。自打我倆一起來到兵團,又在一個連隊,有時在一起勞動時我盡量幫她減輕一點負擔,再加大家都在這舉目無親的地方,她就把我當做她的護花使者,特別在那次我與另外兩個男知青一起把三角眼收拾一頓後,她對我更是有一種敬佩的意思。因為兵團裏不準談戀愛,所以我倆隻能私下裏相會,總是在晚飯後,學著古人“人約黃昏後月上柳梢頭”,香蕉林中,椰子樹下,或是在不太有人去的地方,都留下我們相會時甜蜜的蹤跡。開始時雖沒有立下山盟海誓,但大家都是心照不宣,隻是時機尚未成熟。因與娟子情投意合,我在兵團的生活就有了一縷陽光,我們期待著離開兵團的一天,因為有了娟子,雲南的幽穀密林、亞熱帶的雨林、古城古鎮古村落、茶馬古道、雪山冰川等色彩斑爛的畫卷都變成我倆的風花雪月。

       熱戀中的青年男女往往變得太盲目樂觀,一場人生最大的不幸正向我們悄然襲來。我們連隊那個三角眼連長因偷看女知青洗澡被我們教訓一頓後,雖然表麵上老實了不少,暗中卻在策劃著更無恥更喪天害理的勾當。1973年隨著全國知青工作會議的召開,知青通過病退及家庭困難回城的政策有所鬆動。實際上家庭有背景的知青早已通過各種關係或是參軍,或是上大學,或是在當地做官紛紛逃離了兵團,隻有大量無腳路的才留在這兒永無出頭之日。現在既然政策有些放寬,大家也就蠢蠢欲動,不過若要離開這兒第一關就是連隊審核,連隊裏的連長指導員們操著生殺大權,似我與娟子這樣家庭出身不硬,沒有背景的知青就更是他們魚肉的對像。在利益麵前,人類自私的本性就顯露出來,知青中也不例外,其實也不要苛責他們,畢竟兵團生活太艱苦了,那種紮根邊疆,建設邊疆的廉價豪言壯語誰都會說 ,但一旦能脫離苦海誰都跑得比兎子還快。既然權在連長他們手中,知青中有些人就開始討好他們,有的送禮甚至私下送錢,這也不去說他,最令人發指的就是有些披著人皮的狼竟然打起了女知青的主意,猥褻誘奸女知青的事屢有發生。實際上一來兵團,有些連隊那些素質差的幹部早就對女知青們垂涎欲滴,他們通過一些小恩小惠向他們看中的女知青示好,如把她們安排在炊事班、醫務所等等地方。由於中國幾千年來男尊女卑的陋習,有些女知青即使受了侮辱也隻能忍氣吞聲,不敢聲張。以往這些侮辱女知青的事還隻是偶有發生,但隨著知青回城的人多起來,於是這些伸向女知青的魔爪就肆無忌憚起來。娟子是我們連隊中最漂亮的女知青,三角眼那雙色迷迷的眼睛老是在她臉上打轉,他開始討好娟子,娟子為了她與我的前途也不敢過分得罪他,我呢當然小心翼翼在暗中處處保護。不過百密總有一疏,有天晚上,知青點裏的其他女知青都去看電影了,剛巧我那天被派往市裏農機廠去修理農機,得第二天才能回來。娟子因那部電影以前已看過,所以一個人留下,於是落入了這頭色狼的魔掌。事後他威脅她說,不許說出去,否則她與我兩人就別想離開兵團(寫到此,雖然已事隔數十年,但我心中的怒火又被點燃起來)。第二天傍晚我回到知青點,因太晚了,去女知青點多有不便,所以我沒有去看娟子就匆匆睡了。第二天早晨集合時我沒有看到娟子,不由十分擔憂,也顧不得正在集合,轉身就往女知青屋奔去。到了床前,娟子踡縮在床頭,還用被子蒙住了臉,我把被掀開,隻見她眼角上的淚珠還在不斷地滴下來。在我的追問下,她不禁嚎啕大哭起來,一邊抽泣著把昨晚受到的恥辱一鼓腦兒向我傾訴了出來,我盡力安慰了她一番。當天我在勞動時一聲不吭,把滿肚子的火氣發泄在手中的鐵掀上。晚飯後,我悄悄地尾隨著三角眼,在一個無人的隱秘處,我突然竄出來,用手中的鐵掀往這個畜生褲襠裏狠命一擊,應該是我把所有的仇恨都傾瀉在這一擊中,這畜生一聲慘叫,跌翻在地,我又上去在他襠上補了兩腳,他殺豬般的叫起來,引來路過的知青,把我勸住,又把他抬到醫務室,抬他的人故意一個扛肩,一人抬腿,一邊晃悠著走,又疼得他再次嚎叫起來。第二天團部來了人,把我銬了去,說我破壞軍民團結,襲擊解放軍,要把我送到州裏去。這下好似戳翻了馬蜂窩,徹底惹惱了知青們,不要看知青們平日裏相互間有時會鬧上些小矛盾,在這大是大非的關鍵時刻,大家還是非常團結一致的。雖然我為了保護娟子的名聲,沒有把這畜牲的獸行揭露,但明眼人一看就把大致的情況猜了個透,於是大家都放下手中的活兒,集中到團部討要說法。也許是眾怒難犯,也許三角眼的罪惡行徑上麵也略有所聞吧,反正這事不了了之,並且把我帶回了知青點。在此後的一個多月時間裏,娟子每天以淚洗臉,吃得很少,女知青們每天派一個人守著她,怕她想不開,我當然是每天去看望她,勸她想開些,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總有一天壞人會遭報應。在大家的關心下,娟子似乎逐漸走出了陰影,我也暫時略放寬些心,那知就在那次事後的第40天娟子卻突然失蹤了,大家分頭去找,連部新來的連長也向團部匯報。因當年類似女知青被汙辱的事在其他師也有發生,若是上麵追查下來,一級級領導難逃其咎,所以發動全團的力量尋找,兩天後終於在一條大河的下遊找到了娟子。在她留在床上的一件外套內發現了她兩封遺書,一封是給我的,一封是給她父母的並叫我轉交。給我的遺書中要我把發生在她身上的事向上級部門控告,她是因為被強奸導致懷孕所以選擇了自殺,希望她的死能喚起知青姐妹們勇敢站起來,也希望上級部門對這些色狼一定要繩之以法。娟子的死猶如一發炮彈在知青中爆炸,大家抬著她的遺體徒步到師部請願,師長答應知青們一定嚴懲當事人,並同意開追悼會。娟子的遺體被安葬在山頂的橡膠林中(寫到此,淚水眯糊了我的雙眼,眼淚像斷線的珍珠滴在我打字的手背上,以致不得不暫仃)。三角眼連長後來在中央有關文件出台後被判七年徒刑,據說因為我對他的恩賜,他成了個廢人,入獄後老婆就與他離了婚。至於我把他弄成了殘廢,雖然未給我任何處分,但此後的上調城裏去工作、保送上學等以及其他可以離開兵團的機會都沒有我的份,直至連隊隻剩下我一個知青才總算讓我回到上海。我父親通過他上級的斡旋,讓我在一個文藝出版社找到一份工作,如今早已退休。我一直未婚,每年我總會在娟子的生日還有她去世的忌日去探望她的雙親,直到二老去世。回上海前,我總要去娟子墓地上看看她,採上一束花給她,直到我離開雲南,離開前我在娟子的墓地種上一棵玫瑰。回到上海後我也會在每年清明節前往雲南去看望我青年時的戀人,隨著年歲的老去,我相隔兩三年才去趟雲南我的傷心地。退休那年我最後一次去兵團舊地,原來的橡膠林,那片曾經是懷著青春夢想的知青們用辛勤汗水澆灌過的熱土早已被開發為旅遊風景區,娟子的墓地再也找不到了,我十分惆悵地回到了上海。一場刻骨鉻心的愛成了我終生痛徹心肺的痛,從早到晚,從春到冬,我煢煢孑立,形影相吊,娟子的音容笑貌,我倆在雲南的點點滴滴,數十年來一直魂牽夢縈。兩人曾經的“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的約定,今生今世未能如願,不知人世間是不是真的有輪回,但願真的有,那麽但願來世我們再續前盟。

附記:拫據葉辛原著拍攝的電視連續劇《孽債》我連看了兩遍,劇中的情節令人感慨,對那個特定年限中造成的人世悲歡離合,對主人公的無奈與遺憾也很同情與理解。此後也看了好些知青題材的作品,既有寫的過分悲情也有過分皆大歡喜的結局,也許有些作品出自當年知青的真實回憶,不過大多對當年知青的青春刼難卻迴避了,特別是女知青。從六十年代初到七十代後期,全國有2000多萬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包括兵團,其中女知青也將近有1000萬。當年對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管理混亂的情況也不是沒有,兵團中捆綁吊打知識青年的現象並非個別,特別是猥褻奸汙女知青,不單是兵團,就是在插隊落戶的大隊,女知青被公社、大隊幹部,小隊長,知青辦工作人員,甚至生產隊裏的老光棍奸淫的犯罪行為也發生不少,令人發指。但因受害的女知青有的羞於啟齒,有的已經有了不錯的工作或者已經組建了家庭,所以把曾經的恥辱埋於心底, 因此整個上山下鄉期間有多少女知青遭到淩辱就永遠成了個謎。不過從正式的官方文件中也可略窺一斑,即以雲南生產建設兵團黨委於1973年上報的《貫徹中央(73)21,30號文件情況報告》中全兵團共發生捆綁吊打知青1034起,受害知青1894人,其中2人被打死。調戲猥褻奸汙女知青的幹部有286人,其中團級7人,營級25人,連級47人,受害女知青430人。已逮捕強奸犯18人,其中現役軍人14人,打死知青罪犯8人,其中現役4人。調戲猥褻女知青的幹部被離職審查的29人,多少觸目驚心!一師二團連長張國良強奸女知青30餘名,被李先念直接點名後被槍斃。這還僅僅是雲南一個生產建設兵團,當時全國共有13個生產建設兵團,這些令人發指的罪行激起了廣大知青家屬的憤怒,也破壞了上山下鄉運動的順利開展。情況反映到偉大領袖和周總理那兒,毛主席大怒,說“不殺不足以平民憤”,於是殺了一批涉案的罪犯,對一些涉及傷害女知青的犯罪行為都嚴懲不貸。中央高層即時調整了知青上山下鄉政策,從而改變了知青命運。1974年10月雲南生產建設兵團被撤銷,全國13個生產建設兵團除新疆建設兵團外陸續被撤銷,改為地方農墾係統。

      本文係我同事妹妹當年在雲南生產建設兵團的一個同學寫的一篇回憶文章,我看了此人青春時的遭際後,不由潸然淚下,感慨萬千。當年有多少知青,他們美好的青春年華過早地枯萎了,凋謝了!令人痛惜,於是我對此文略作修改並加上以上一段內容,在征得原作者同意後在我的博客中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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