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中會遇到很多人,經曆許多事,得到很多,也會失去不少。經曆的、遇到的,回想起來猶如風吹過的如煙往事,但也有並不如煙的往事,始終銘刻於腦海,魂牽夢縈。近來每當午後,回想在故鄉的日子,總會浮現“一場愁夢酒醒時,鈄陽卻照深深院”的景象。想我此生,也曾經曆過不少坎坷,至今飄然異國他鄉,每當夢回鶯囀,回望過往,某些令人心碎、心醉的往事就會一幕幕似電影蒙太奇一般在腦海中展現。於是就想把過去的這些事,特別是人生中的悲歡離合紀錄下來,所記之事也並非都是我親身親曆,卻是我所見所聞。這些情與事也許可感動我的同齡人,或是能對兒孫輩有所啟迪,這也是我寫這係列文章之初衷,由於這些都是紅塵中的往事,就冠以《紅塵夢回》。以上算是引言,下麵就言歸正傳。
大約二十多年前吧,我無意中購得一本薄薄的書,書名就是《艽野塵夢》,剛拿到手時也並沒把它放在心上,就隨手丟在書桌上。有一天晚飯後閑著無事,看到躺在桌上的這書,書名的第一個“艽”字令我心中一動,這應該是一味中藥秦艽,艽生長於海拔三千米的高原上,因它都從陝西那邊過來,所以稱為秦艽。打開書一看,內容與中藥無關,此書半文半白,但很容易看懂,即使像我這種古文根底很差之人。這一看就不能釋手,通夜將它看完,讀到感人之處竟令我潸然淚下。此書雖非愛情小說,全書非但無男女之間的卿卿我我,更無一個“愛”字,然而卻比此前看過的愛情小說之情節更令人心動,此後我又反複讀過幾遍,每次總令我感動萬分。該書為民國“湘西王”陳渠珍所寫的私人筆記,所記為清末民初西藏之事。清朝末年,英俄兩國都凱覦我國西藏,1903年光緒年間英國侵入西藏,次年底,英軍進入拉薩,十三世達賴喇嘛倉忙出逃,西藏局勢混亂,當地土王弟巴各個首領各自為政。清廷令川邊大臣趙爾豐派一支川軍入藏,1909年,27歲的陳渠珍所屬部隊奉命援 藏,陳被任命為援藏軍一標三營管帶,他參加了恩達、江達、工布等地平叛戰役,後遠征波密,屢建大功。藏軍也實在不經打,援藏軍大部隊去了拉薩,小部隊則留下張鴻升與陳兩營人駐在江達。陳後來在書中描述入藏沿路所見:“時晨風凜冽,徹骨生寒,觸目荒野,倍覺淒愴。偶一思及妻侄浮寓成都,家山千裏,何以得歸,不禁悲從中來,然轉念男兒報國,死則死耳,何以妻兒縈念為?又不覺神清而氣旺”。陳駐江達時住在一富有之家,陳對此有一段回憶:“餘自來塞外,滿目荒涼,積雪彌山,堅冰在地,狂風怒號,慘目傷心,至此則樓台湧現,景物全非。以風塵之孑身入莊嚴之畫棟,雖巳爽心適意,翻覺顧影懷慚矣”。又描寫女主人:“此主人之婦,楊柳為腰,芙蓉如麵,蛾眉淡掃,一顧傾城,漢代明妃恐無此柔麗”,是書文辭之簡練優美可見一斑。陳駐防江達後,與當地人關係甚好,他的一個隊官還娶了一位頭人第巴的女兒。有一天,第巴彭措邀請陳與他手下的幾個人去作客,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主人就請他們看孩子們騎馬拔竿。陳在書中說“地上每三四十步立一竿,竿高尺許。乘馬女子皆束絲帶,袒右臂,鞭策疾馳,其行如飛,至立竿處,則俯身拔之。以撥多少定輸贏。中一女子,年約十五六,貌雖中姿,而驕健敏捷,連拔五竿,餘皆拔一二竿而已”。在接下來吃飯時,陳對此女讚不絕口,交談中方知她是第巴的侄女。弟巴問他說是不是對此女有意,將她嫁與你如何?陳也隻當是玩笑,並沒放在心上。過了幾天,彭措真的把這位名叫西原的女孩送來。當代作家馬如華據《艽野塵夢》創作的一部小說《如意高地》中對此有段描寫:“西原靚衣明眸,別饒風致,餘亦甚愛之”。又借當兵老鄉口吻寫了付對聯:“佳男佳女佳偶塞外共結連理,良夜良辰良緣西疆亦似鳳凰”。兩人新婚燕爾不久,又有收複波密的任務下達,西原一定要隨征。戰爭頗為慘烈,書中有一段描寫:“戰至日暮,鴻升尤未至,忽番兵數人,傍大石繞出餘後,為西原所見,急呼餘,餘回槍擊之,斃其一,餘皆退走-----有石高丈許,西原先餘縱身跳下,以手接餘。對山槍聲忽起,向石塊猛擊,彈落如雨,繼而下者,死傷七人,”西原兩次救了陳性命。另有一次,陳正在石門外觀察敵情,忽然槍聲大作,西原急牽陳手進入石門,陳又逃此一劫。陳也真的命大,那天他正坐在一塊大石上,一個傳令兵來報告說藏兵正從後山下來,他馬上回去留下黃督隊守石門,黃就坐在陳剛才坐的那石頭上,陳走出不及三十步,忽聽一聲巨響,一塊大石從上落下,把黃砸死。西原真是個巾幗英雄,其後在退回內地時一路上更顯其過人之膽略與機智。
因波密未能攻下,隻得退守江達。不久武昌起義消息由英國泰晤士報傳到拉薩,進藏川軍中哥老會組織積極響應,並殺死統帥羅長椅。此時清廷已亡,這支前朝軍隊無所適從,兵士嘩變,自相殘殺,藏軍也乘機反撲。陳進退維穀,因陳平日在軍中威望甚高,亂軍欲擁其為首領,陳經多方考慮,與西原相商,決定棄職東歸;但此時趙爾豐得知藏地變亂,遂封鎖了川藏通道,並派三營邊軍趕來。無奈之下,陳隻得召集湖南同鄉士兵親信115人繞道青海甘肅折回。經打聽知有三條路可達甘肅:東西兩路沿途有人家,但路程太遠,要走三四個月;中間一路隻需幾十天即可到達甘肅,但中途杳無人跡,陳與部下商議決定走中路。西原執意要隨陳一起回歸,書中對此有記述,“次日,黎明起,西原母即來送行,因出珊瑚山一座為贈。顧西原曰‘汝隨本布出川,則天涯海角,相見無日,汝其謹護此物。異日見此物,如見吾麵也‘。言訖聲淚俱下。”115人一人一騎,還有120多頭駱駝、牛運載糧草踏上漫漫征程。開始時沿途有居民,路也較好走,過了哈喇烏蘇河,補給了100包糌粑,又找了一個老喇嘛作響導一路向北。越往北人煙越稀少,不料老喇嘛對路徑也記憶不清,行進途中迷路,誤入羌塘大沙漠。這裏是廣漠無人區,海拔5000米以上,四野荒涼,草木不生,又高寒缺氧,糧盡人困馬乏,風餐露雪,最後牲口都被吃盡,隻得靠獵殺野生動物為生,有時茫茫雪原中無野獸蹤跡,最困難時甚至人相食。在麵臨生死抉擇及隊伍內部的內訌,在雪域高原上演了一出生存掙紮、人性考驗、荒野求生的大劇,其間人類殘忍的本性暴露得淋漓盡致;而也是在絕境中,西原發揮的人性光輝令人欽佩之至。無人區的酷寒,靴子破損後腳一沾水就會腫脹凍裂,致人死亡。陳腳也凍腫,西原每天用牛油為其熱敷才有好轉。一路上,西原寧可挨餓,也要把最後一點食物讓給陳。有一天,陳拿出最後一塊肉幹,要與西原分食,西原不肯,作者在書中有以下記載,令人泫然淚下,我讀至此不禁掩巻,不忍卒讀:“斷食已兩日矣,餓甚。所儲幹肉,僅餘一小塊。以其半分西原食之,西原堅不肯食,強之再,泣曰:’我能耐饑,可數日不食,君不可一日不食,且萬裏從軍,可無我,不可無君。君而殍,我安能逃死耶‘?”又有記載士兵爭搶死人遣骸之慘狀:“士兵楊某,昨夜死於道旁,今日,眾饑不可耐,乃尋其遺骸食之。殊昨晚已為狼吞噬幾淨,僅餘兩手一足。眾取回燔之,因爭食,詈罵也。餘聞而泣下,婉勸不止。”又有:“時冰雪凜冽日甚,士兵絕食兩日,四出行獵皆空手回,饑甚,無可為計,乃密議欲殺餘隨身藏娃,以延殘喘-----餘曰:’殺一人以救眾人,我何恤焉,隻是藏娃肉盡骨立,烹之難分一杯羹,徒傷同伴,奚益於死。‘乃止”其慘狀讀之令人毛骨聳然。後來我看到六十年代河南災荒的記載,亦有易子而食,不禁對造成此種人間慘劇的那些好大喜功的官員恨之入骨。
總算天無絕人之路,剩下之人來到有人跡之處,以下是作者走出無人區後的一段回憶:“餘由江達出發,為冬月十一日,至丹噶爾廳,已六月二十四日矣。長途征行,已曆二百二十三日之久。衣服久未洗濯,又無更換,皆作赭黑。辮發結塊不可梳理,即行割去。非因朝代更易剪發也-----餘等奇裝異服,市人鹹集店中詢問,自視殊覺形穢,------子卿返漢,令威歸遼,客感滄桑,主觀新奇,亦自傷矣。”出發時的115人到達蘭州僅有7人,陳將眾人遣散後與西原來到西安。其時陳家書未到,匯款未至,日常開銷及歸家路費亦無著落,西原將離藏時母親所贈珊瑚山在古董店賣了十二兩銀子。不久西原因不慣內地氣候,發燒,請中醫診視,說是感冒,然而竟是天花。陳對西原人生最後的時光有一段描寫,令人讀之肝腸寸斷:“一日早醒,(西原)泣告餘曰:’吾命不久矣。‘餘驚問故,對曰:‘昨晚夢至家中,老母食以杯糖,飲我以白嗆(酒),番俗夢此必死’。至夜,漏四下,西原忽呼餘醒,哽咽言曰:‘萬裏從君,相期始終,不圖病入膏肓,中道永訣。然君幸獲濟,我死亦暝目矣。今家書旦晚可至,願君歸途珍重。’言訖,長籲者再,遂一暝不視。”“裝殮畢,即厝於城外雁塔寺,入室,覺伊人不見。室冷帷空,天胡不吊,厄我至此,又不禁長號,淚盡聲嘶也,餘述至此,肝腸寸斷矣,餘從此輟筆矣!”
西原過世24年後,陳追憶自入藏至回到內地,西原驟然病逝,寫成《艽野塵夢》一書,書到此就結束了,陳此後的餘生也未再有文字記述。陳自藏返回湖南已是民國二年的1913年,先是出任湘西鎮守使兼中校參謀,此後憑其才幹,官運亨通,不斷獲得升遷。1921年任湘西巡防軍統領,五年後又被任命為湘西屯邊使,由此開始經營湘西三十年並成為“湘西王”。西原辭世時,因陳當時窮途無力扶歸,暫時厝於長安城外雁塔寺。十年後,鷙友董禹麓為其歸西原遺骨於保靖,西原遣骨送達那天,陳率隊迎往保靖城外十裏,士兵列隊向天空鳴槍致哀。陳延請僧道誦經為西原超度,一連七天七夜道場,陳晝夜為之守靈。四年後,西原歸葬於鳳凰陳氏祖塋,陳親為其寫墓誌銘。墓誌銘上寫著“西原茹萬苦百艱敢犯壯夫健男窘步撠肘之奇險從容以護予者而予不獲攜歸家園同享一日之安寧予述至此予肝腸碎斷矣!” 安葬之日,鳳凰城前往送者有萬人之眾,麵對此景,陳感傷不已。1936年,陳賦閑在家,在長沙的“寥天一廬”閑居,回首半生戎馬生涯,特別是西原的情份,遂將前塵往事付諸筆端,寫成《艽野塵夢》一書,寫到西原逝去就戛然而止,對他的後半生隻字未提。每年清明寒食,他都不忘帶兒女前來西原墓前祭拜。1951年陳離鳳凰到長沙定居,次年2月,陳病故,時年71歲,彌留之際,已不能說話,故未留下遺囑,但家人都知其遺願是與西原合葬,但因種種原因,他未能如願。1958年,在那個大躍進的年代,西原的墓地被毀,墓碑淹埋在一口水井中,幾十年間,她無處安身,當年的巾幗英雄成了孤魂野鬼,令人可歎。2012年鳳凰縣政府不知是不是出於賴名人效應提高當地著名度以招攬旅遊者的考慮,才又想起陳,陳的墳墓終於被遷回鳳凰安葬,由於西原墓已毀,同為鳳凰城的當代名畫家黃永玉為西原特製了一座西原撫棺的雕像,以此來彌補兩人生前不能廝守的遺憾。讓人嘖嘖稱奇的是在陳遷葬時發生了驚人的一幕,當把骨灰箱放進墳坑的一刹那,墓坑裏突然飛出了兩隻蝴蝶,一為淺黃,一為黑色,它們在墓地上空翩翩起舞,盤旋幾秒後便雙雙飛入南華山的森林深處,這年距西原過世剛好100年。梁山伯與祝英台化蝶的故事必竟是故事,可居然在這一對漢藏夫婦中成為了現實,我但願它是真的發生過而非人們出於美好的願望編出來的。不管怎麽說,陳渠珍與西原生同衾、死同穴的相約,等了一百年,終於等來了兩人在另一個世界相聚 。2013年,在西藏林芝的尼澤河畔豎起了一尊塑像,那是陳渠珍與西原,兩人攜手向著東方。我多年前曾去過鳳凰,也去過西藏,可惜那時根本沒有有關兩人的遣蹤,那怕是假的。導遊也沒有提起100年前發生的藏漢民族間那可歌可泣動人的愛情故事 ,當然那並非傳說,而是真正發生在那動蕩的年代!
本文到此本該結束,然而對此書作者尚未有個交待,下麵就補上一段。陳渠珍,湘西鳳凰人,說起來,民國年間,鳳凰也真出人才,當時就有人稱i湘西三傑之一的民國第一任總理熊希齡,他與毛彥文的婚事當年也曾很熱鬧一陣,有人在報上以“一樹梨花壓海棠”來調侃這對老少配。毛之同學陳昭宇戲之曰:“老同學成新伯母,老年伯作大姐夫”。有人作一聯打趣:“老夫六六,新婦三三,老夫新婦九十九;白發雙雙,紅顏對對,白發紅顏眉對眉”,不過這對忘年戀卻是成了民國年間的佳話。兩人之婚姻隨熊之去世隻持續了三年,毛此後未再嫁,一直從事丈夫留下的慈善事業,1999年半生為慈善事業的毛於台北與世長辭,享年102歲。毛在其著作《往事》中寫道“短暫三年的婚姻,勝似人間三十年”表達她對丈夫的懷念;三傑中的第二位就是人稱“湘西王”的陳渠珍,陳與我心目中的軍閥完全不同,我原來對軍閥的印像就是《啼笑姻緣》中的劉將軍,還有諸如那個“ 三不知”的狗肉將軍張宗昌之流。而陳雖也列入軍閥,卻是個讀書人,即使後來成了“湘西王”,也是好讀書,不喜女色,有人稱他為“奇人、奇事、奇書”。陳於1906年24歲時畢業於長沙武備學堂,經人介紹入川軍,後隨軍入藏,四處轉戰,多次遇險,幾乎命懸一線,卻都能逢凶化吉,其間他與藏女西原相識並結為夫妻。也是有了西原,他才能成了在後來回轉內地時於115人中僅留下七人中的一人。他統治湘西期間,保境安民,注重農牧,創辦實業,部下對他都是感恩戴德。解放前夕,他審時度勢,宣布起義,使湘西百姓免遭兵燹之苦;而他死於1952年,也是正當其時,若是再多活幾年,說不定他會成為右派或是在文革中飽受折磨,所以還有人稱他是個福將。1936年他根據自己在藏地的經曆寫出了感人至深的悲情筆記《艽野塵夢》,並於1940~1942年在當時的雜誌《康導月刊》上連載。著名藏學家任乃強先生讀後說“但覺其人奇事奇文,既奇且實,實而複娓娓動人。”女作家馬麗華將此書改寫成小說《如意高地》 ,作家三七在其《陳渠珍的艽野塵夢》中說:”在我國的群籍中,死裏逃生於絕地者的追記,又是以驚心動魄的,以此書為第一。蓋死者無法開口,生者多不通文墨,所以更多慘烈的事實,隻有與死者同化了。“湘西三傑中的當代作家沈從文曾在陳部隊中為文書多年,沈受陳提攜關照,,陳所藏十幾箱書籍、百餘軸宋至明清字畫、幾十件銅器、一大批碑帖古瓷被沈看了個遍,這位沒有進過學堂門後來險些兒獲諾貝爾文學獎、擱筆後又成為文物專家的沈從文若不是曾經在陳的手下多年,也許就不會這麽成名。他回憶:陳平時極愛讀書,以曾國藩王守仁自許,看書與治事時間幾乎各占一半,稱他為被讀書耽誤了的軍閥,絕非溢美之詞。
《艽野塵夢》一書總敘外計有十二章六萬餘字,作者原序“追憶西原,青海經過事跡,費時兩月著艽一書,取詩經‘我征伹西至於艽野’-----” 即意思當年發生在雪域高原如夢如煙的往事。此書涵蓋政治、戰爭、愛情、冒險、民族文化、恐怖、人性的良善與凶殘,特別是麵臨生死抉擇之際。是書文字優美典雅,文筆洗練,寫景寫物可稱字字珠璣,在我所讀的書中實在難出其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