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門奇石

職業: 外科醫生 業餘愛好: 旅遊, 文學, 京劇, 工作之餘喜歡寫些懷舊散文, 隨筆
正文

錢篤笤求雨

(2020-10-30 13:30:09) 下一個

                                    

       說起錢篤笤求雨,還得先說一個人,此人也姓錢,而且也有一個外號拆噱,不過他們一個是民間傳說中的明朝人,另一個則是我的同時代人,且並且還是我曾經的同事。因這兩人的外號我覺得頗有些滑稽,所以就把本來風馬牛不相及的他倆放在一起了。這麽著吧,我先把這確確實實存在的人先來說吧。這錢拆噱,當然不是他的真名,而是鄉下農民給他取的諢名,因說的人多了,他的真名反倒讓好多人不知道了。我第一次見到這位姓錢的醫生還是我剛到這個水鄉工作不久,這水鄉有血吸蟲病流行,每年農閑時就要把醫生護士分配到大隊治療點去治療病人。開始時是醫務人員去病人家中打針的,醫生護士就住在大隊部,一旦病人在家中出現反應,就可隨時去處理。我去的時候正是一年中治療剛開始的時候,醫院把我派到一個點上,這個點上的醫生就是這姓錢的,還有一位護士,那大隊的保健員也在。送我去的人給我作了介紹,當介紹這位錢醫生時,我看此人大約四十多歲,人很瘦,個子蠻高,臉很黑,腫眼泡,小眼睛,穿了一身黑衫黑褲,象根陳年竹杆。還沒等他開口,那保健員就插嘴說他叫錢拆噱,看我驚奇的樣子,大家都笑了,錢拆噱本人也笑了,因為我是初來乍到,也就沒多說什麽。在這個點上,我和錢與一位醫院的護士住在大隊部,保健員家離大隊部不遠,住在自己家。當年治療血吸蟲病是注射酒石酸銻鉀,那東西毒性甚大,大躍進時治療血吸蟲病也要放衛星,不知那位想出來一個多快好省的主意,采用一針療法,不想死了不少人,這才讓血防站的人發覺治病不能這麽快,就改良為三天療法(至於七天療法與二十天療法是後來集中治療以後才應用的)。因當年醫院沒有那麽多床位,而且主管部門與醫務人員都沒意識到病人在家中治療會不安全,所以就以大隊為單位,送醫上門。我是第一次接觸這樣的治療方法,而且我剛出校門,確實也不懂,每天就跟著錢拆噱。現在回憶起來那場景也是相當滑稽的,早晨,我們四個人,錢拆噱肩上扛著一根大秤,這種秤,現在的年輕人肯定都沒見過,秤杆很長很粗,秤鉈也很重,那是農村裏用來秤糧食用的,可以秤到二百斤以上;護士拎著一隻籐包,裏麵裝著藥水針尖,我則提了一隻鋼精鍋(當年家家都有的鋁鍋),裏麵裝滿了針筒,保健員背著一隻出診包。我們一行四人在保健員的率領人到每家去上門打針,若有新的病人,就用錢拆噱肩上那秤現秤體重,再按體重計算治療的劑量。有一次,在為一位胖大嫂(那年月因為眾所周知的原因,農村裏胖子可不多,多的是浮腫病人)秤體重時,把秤紐繩掛在屋簷的一個繩圈上,不想那繩不牢,胖大嫂兩足剛離開地麵,繩子就斷了,讓她整個屁股跌到正下方的淘米水缸內,當時的人真的很純樸,那大嫂一點也沒說什麽,光是說你這個錢拆噱。我的工作是在注射前檢查病人,包括心髒與肝髒,有疑問時就向錢拆噱請教。那位護士與保健員就負責給病人注射,有的病人靜脈很細,就由錢拆噱親自動手,我很佩服他這一手靜脈注射的本領,隨便怎麽細的靜脈,他都能很正確地一針見血。後來他傳授我經騐,說打針時先好好摸清靜脈的走向,再順著慢慢地把針尖向前推進,以後我也漸漸掌握,即使小孩子的靜脈注射也難不倒我了。我聽大家都叫他錢拆噱,他也並不生氣,相處時間稍為久了我就問他為什麽人家這麽叫他,他笑笑也不回答。後來還是那位老資格的保健員告訴我說,有一次,有個農婦生了奶癤(乳房膿腫)請他看,他看了後發現巳化膿了,須切開排膿,就悄悄地拿了把尖頭刀,對那女人說讓我摸把奶奶,那女的正要生氣,他卻手起刀落,一刀下去就把膿腔切開了,放出來一大盆子膿,那女人笑著罵了他一句真是個拆噱,後來生奶癤的病人都來找拆噱醫生看,說是他開刀不疼。就此他這一名號就響了出來,其實他這個人就是喜歡開玩笑,有時說話著三不著兩的,當地對這類人就叫拆噱。現在想來,他這種行徑若放到現在就是性騷擾,不過當年農村裏也不把此類事當做什麽大逆不道的,而且他這樣做的目的也隻是為了分散病人的注意力。他平日的話語中不少很是粗俗,我聽起來有時會覺得臉紅,其實其中也真是話噪理不噪,比如他說“(?)癡婆娘搖翻船”,不就是現在所說熱戀中的女人智商低嗎!在對病人作病情解釋時他的言語也是多帶有風趣,也深得鄉下農民接受,所以他在我工作的公社群眾對他的醫術倒是很信任的,一天到晚請他看病的很多,有的病家請出診,還指名不是錢拆噱不要。

       與他相處久了,對他的身世也就有了大致的了解,當然不是來自他本人,而是來自保健員和那位老護士。據說他的母親當年在城中某財主家當幫傭時被國民黨一個營長看上做了小老婆,跟了幾年,後來這營長的部隊調防,給了她一些錢就拍拍屁股走了,還給她留下了這個後來被人稱作錢拆噱的兒子。她尋思在城中舉目無親,坐吃山空也不是事,於是就帶了兒子回到老家,就是現在我工作的公社。她的老家在這個公社最偏遠最窮的大隊,還是鄰近兩縣交界的地方,雖然父母都巳離世,所幸老屋尚存,就用那營長留給她的錢買了三十來畝地,租給人種靠收租過活,不想就因了這區區三十畝地解放時就給評上了個地主,他因年滿十八也成了個地主分子(憑良心說,我真的很為這一對地主母子抱屈,不就這麽區區三十畝地麽!),幸好當年對地主分子還沒有後來在四清及文革中那樣批鬥,他也照樣當他的醫生。說起他當醫生的事,他倒是親口告訴我,說從小隻讀過四年私塾,後來跟了一個當郎中的親戚學了三年,自己做醫生也有二十來年了。日後我發現這個人雖然讀書不多,但人很是聰明,除了中醫還自學西醫知識,看病時既開中藥,有時也開些西藥。我見他時常看一本“醫學中衷參西錄”,想不到早在清末民國初年就有人提出中西結合了。出於好奇,我把這書拿來見識了一下,其內容都巳忘懷了,就其中有一劑“石膏阿司匹林湯”至今尚能依稀記得,隻因這名稱怪怪的。我初當醫生,確實臨床經驗很不足,跟著他也學到了不少。有次病房裏收了個外鄉來的病人,這病人還是慕他名特地過來的,他把病人轉給我後,我還真看不準是啥病因。這病人每天高熱不退,右上腹疼痛,右側肝髒很大,而且壓上去病人連聲呼痛,按照我所學的知識,診斷為肝膿瘍,可用了許多抗菌素都無效。他對病人是很熱心的,時常去看這病人,見我用了這麽多藥病情全無起色,就提醒我說,這個病人是他的老病人,以前曾患過阿米巴瘌疾,經他一提我才想起會不會是阿米巴肝膿瘍,因阿米巴痢疾城市裏很少見,所以實習時就根本沒見過。當年鄉下醫療條件很差,連縣醫院也沒有超聲設備,不過我知道阿米巴肝膿瘍的膿腔很大,穿刺放膿比較安全,而且病情也確實要把膿抽出來。經他一再鼓勵,我終於大著膽子替病人把300毫升巧克力色的膿抽了出來,以後再用上抗阿米巴藥,三天下來體溫就正常,病人女兒還過來對我千謝萬謝。事後他對我說,“你不要聽人家叫我拆噱拆噱的,我其實看病很仔細的,從來不拆噱,你這次是沒有仔細問清病史的緣故。”有了這次教訓,此後我采訪病史就很詳細了。還有一次病房內收治了一個晚期血吸蟲病肝腹水病人,用了各種利尿藥都無用,我向他請教中藥有沒有辦法,他告訴我古方中有一劑“鯽魚煨甘遂”,以前沒有西藥時就用它治腹水,他用過多人,效果還可以,不妨試試。他叫病人家屬拿來一條鯽魚,把中藥甘遂放在魚肚內,再把這魚擱在瓦片上用文火烤,然後研成粉末,病人服了後真的效果很好。以後血防站要我寫篇文章,我把他的名字放在我前麵,不想去醫院蓋章時,被院長把他的名字抹掉了,我把這事告訴他後,他很淡然說,這又不是什麽大事,隻要真對病情有效就好,不過我心中總感到有些兒對不起他。

       四清開始時,要重新清理階級隊伍,他既是地主,又是反革命後代,於是第一個被揪出來,開批判會總是第一個被批判;當時四清工作隊比較文明,沒有動武,不過不叫他看病了,因四清時來了醫療隊,每天作好幾個脾切除病人,耍要人消毒,於是他就擔當了這工作。雖不讓他看病,鄉下農民可不管,還是非點名叫他看病不可,工作隊也不能違背民意,就叫他完成消毒後再去鄉下出診,等他回來早巳過了半夜。我實在看不過了,就向醫療隊指導員說,叫四類分子消毒,萬一他搞破壞咋辦?指導員經我提起覺得很對,於是就建議醫院不要叫他消毒了,這樣他總算減輕了不少負擔,後來他知道我暗底裏幫了他這個忙,就一直對我很感激。不久,文革開始了,醫院裏開始鬥牛鬼蛇神,這次以階級鬥爭為綱可是比四清提得更高了,那個原來自大隊抽來滅釘螺的成了造反派頭頭,包括錢拆噱在內的四類分子可就遭殃了。在這些人中他社會影響較大,所以造反派就特別把他列為批判重點,特別是那造反派頭頭,一直把他往死裏整,因為他在病人麵前說過這隻會拿鏟子的怎麽能看病。有一次開會批鬥時,這頭兒不僅打了他三個耳光,還踹了他一腳,讓他好多天走不了路,這事讓大家動了公憤,有人就向他老婆報了信,說他老公被這造反派打傷了。這兒得先把他老婆隆重推出,因他是地主,所以到了三十歲還沒娶上老婆,後來他也不知怎麽就交上了桃花運。有一個老頭患了重病,家中又沒錢,隻能在家中吃吃中藥苟延殘喘,他對這老人很同情,隔三差五的利用出診繞道去為他診治,不想倒給他治好了,出於對他救命之恩的感激,這老貧農說起來真也沒有一點階級覺悟,竟把一個才滿二十歲的女兒嫁給他了。結婚後,他對年輕妻子是捧若至室,老夫少妻倒也頗恩愛,家中大大小小事他惟這貧農女兒馬首是瞻。且說這女將聽說有人居然把她老公打傷了,馬上帶了宅基上幾個雌篤篤(這是當地對比較潑辣能幹大媽的“尊稱”)上醫院前來興師問罪。那天這造反派頭頭正穿了白大褂裝模作樣的坐在門診室裏,幾位女將走上前去就是三個耳光,又把他的白大褂扒了,正要進一步大打出手之時,被醫院其他人拉開了。這雌老虎還放下狠話,她也是三代貧農,有種來批鬥她,要是再聽說有人欺侮她丈夫,就莫怪老娘動手。當下她要醫院用船把他老公及這一幫娘們送回家,回去後又與大隊幹部講好,讓他老公作為駐大隊的醫生,就住在家裏為大隊裏人看病。幸虧老婆這麽一鬧,錢拆噱後來倒也太平了幾年,而那位本來就不得人心的造反派頭兒就此弄得灰頭土臉的,再沒有先前那種小人得誌盛氣淩人的氣勢了。說老實話,也並非我小人之心,我真希望當時沒人勸架才好。可惜這位深受病人信任的鄉下醫生在文革結束那年患晚期胃癌過世,至死還戴著那頂地主帽子。那年月大家階級鬥爭那根弦還繃得很緊,除了我竟沒人去參加他的葬禮;不過他們大隊倒不管什麽階級敵人不敵人,大隊長大隊書記都到場,還把我們醫院的人批塌了一番。那天在他的遺象兩旁還貼了一付挽聯,上麵寫的是“不幸華佗竟短命,早知拆噱是名醫”,也不知是出自那位鄉村老學究的手筆,當然有些溢美,然而也說明他雖然拆噱,又是個地主分子,但還是很受貧下中農歡迎的。每當我回首往事時,總會想起這位語言風趣的拆噱,而且還懷著對這當年的啓蒙老師一些兒尊敬。

       說了錢拆噱的事,下麵就該來說另外一個姓錢的了。這錢篤笤據說是 明代人,其人以卜筮為業,混跡江湖,放浪形骸,嗜酒如命。成日東晃晃西悠悠,說話風趣幽默,貌似糊塗,實則精明有能耐,還會求雨,在打諢插科中做了不少好事。民間傳說的“錢篤笤求雨”,“錢篤笤與汪宣”等故事把他說得活靈活現,而且還給了他一個名字叫作知節,聽上去倒很象隋唐演義中瓦崗寨上那位混世魔王程咬金的名字,然而查遍史書,卻無此人一丁點兒記載。其實在我們江南一帶,篤笤是舊時求神類似卜筮的迷信活動,當神漢將兩片羊角狀的和合木片從上而下落到地麵,可根據木片陰陽麵和指示的方位以判斷當事人的吉凶禍福。蘇州滑稽劇團與蘇州評彈中都有以他為主角的,評彈“描金鳳”中他反而喧賓奪主,比男女主角還要出風頭,我之知道其人之大名,就是小時候跟隨父母去聽書時聽到的。傳說中的錢篤笤是蘇州人,因為好歹是個名人,我故鄉有人經過詳細考證,自作主張把他認作了老鄉,還似有活象的說他其實不是明朝人,而是生活在清代道光鹹豐年間。文革期間,在據考證“確認”為他家鄉的生產隊大搞平整土地時,把他老人家的墓挖了開來,打開棺材一看,裏麵居然躺著個穿戴道士衣帽的老頭,胡子有尺把長,身旁邊還有一把道士作法用的劍和笏板。那棺材板有三十多厘米厚,生產隊用它打了很多對糞桶分給社員。假若真的是他老人家,那若是知道他的孝順兒孫們居然把他在陰間住的房子做了臭烘烘的家夥,還不氣得打從地下跑出來了。我想這位老道一定不會是錢老,否則這位連雨也能求下的錢家裏沒把自家百年後的陰宅風水看好,豈不跌了他的名氣。 

       去年回國時,帶著些許懷舊,去了趟數十年前工作過的那個水鄉。聽說當年與我和錢拆噱在一起的的那位大隊保健員(後來稱為赤腳醫生,再後來改成了鄉村醫生)還在世,就去看望了他,我們回憶起當年在一起治療血吸蟲病時的情景,於是就談起了錢拆噱。回來後 一直想寫一篇深受當地農民信任的這位拆噱醫生的紀念文章,因考慮他老人家孤家寡人太寂寞了,就把他五百年前的本家拉扯在一起給他作個伴,而且在我的癔想中他倆的舉止還真有那麽點兒相象。     

 
 
[ 打印 ]
閱讀 ()評論 (4)
評論
劍門奇石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水師營' 的評論 : 謝謝
水師營 回複 悄悄話 人與事寫得真情、生動,讀來真切,好文筆。
劍門奇石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江南一素子' 的評論 : 謝謝
江南一素子 回複 悄悄話 好文。讀起來很親切!喜歡讀你的江南故事。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