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舉止和性格象男孩,精力過剩,大大咧咧,做事特快還常常不走腦子。喜歡和男孩子們一起玩,主要覺得男孩子們不像大多數女孩那樣:小心眼,結幫拉派搞小團體,喜歡在背後說別人的壞話,一會兒跟這個好,一會兒不好了又跟那個好,那種纏纏綿綿的關係實在讓我討厭!
我還特別喜歡和裏弄裏的孩子們一起玩“官兵捉強盜”,最興奮的莫過於在天黑之後玩這種遊戲。一群孩子分成“官兵”和“強盜”,“強盜”們率先四處分散逃跑,在幾個弄堂裏尋找各自的藏身之地,“官兵”們隨後雄赳赳氣昂昂地前來捉拿。
在我們居住的永樂村,附近的信義村和梅村,那些“不為人知”的角落裏,到處都有我們秘密的藏身之地。那些“重要的地方”,隻有我們幾個要好的朋友私下裏知道,其他人誰想找也找不到!當然,下次重新分配“官兵”和“強盜”組合時,有些秘密極有可能就不成其為秘密了。當“強盜”頭的,不得不帶領小夥伴們去尋找新的隱秘地。
裏弄裏的鄰居們經常能看見我這個“野丫頭”與其他孩子在一起追琢玩耍。
一天,有個鄰居跑到我家告狀,說是我們“捉迷藏”時弄斷了她家院裏的夾竹桃。這事,讓母親在鄰裏眾人麵前感到特別丟臉,她說:“過去別人上門都是表揚你哥,可從來沒有見誰上門告狀的!”
在我一起玩的小夥伴裏,有個最要好的朋友,姓林叫卓君,住我們永樂村21號。卓君和我一般高,比我大一歲,皮膚白裏透紅,身才苗條秀氣。她跑得比我快,跳得比我高,話說得比我快,腦子動得也比我快,總之什麽都快!她為人率真、質樸,很有點領袖的豪爽勁兒,小時候弄堂裏總有幾個孩子聽她調遣。
那時老師校長都被打倒了,停課鬧革命,學校沒課上,裏弄裏青少年們成天聚在一起無所事事,除了想法子到哪裏去玩,西郊,長風,中山,靜安……屈指可數的幾個公園都玩遍了,要不就是在弄堂裏馬路上瞎晃悠。女孩子們在一起,漸漸開始學習做女紅,什麽結毛衣,繡花,納鞋底,編塑料包……她們幾個做這些活都比我能幹。
其中一個主要原因,就是我當教師的母親不喜歡我學做這些女孩子的家務事,她自己年輕的時候不喜歡,也不讓我學,覺得這是“沒出息”的表現,她更願意我學習上進,讀書看報,增長知識。可是,文革階段書籍匱乏, 有什麽書可看的?《金光大道》,《紅岩》,《歐陽海之歌》,《十萬個為什麽》等都讀遍了!所有的“禁書”,“四大名著”,還有以往的外國翻譯小說又不許看,或者當“四舊”給處理掉了。
(網路圖片)
文革期間有一段時間對領袖的崇拜簡直達到了頂峰,時興“紅海洋”,那就是人人佩戴毛像章,到張貼毛語錄,各種毛主席畫像,石膏像,銅像,半身,全身,穿軍裝,大招手,去安源……一時間,我們裏弄裏湧現很多繪畫天才,好幾個原來默默無聞的青年才俊,一下子顯露出學過素描和油畫的功底,紛紛毛遂自薦為大家服務。他們用紅筆在牆上塗寫各類毛語錄和革命口號,連毛主席像都能被他們畫得栩栩如生,讓人驚歎!
不知是誰的提議,要在我們弄底的那麵牆上,畫一個巨大的毛主席像,上麵還要裝上小太陽燈,這樣大家就有更多的機會向毛主席早請示晚匯報了。
於是,說幹就幹,由街道革委會出麵,四處招聘繪畫高手,這下裏弄裏再沒有人敢出頭了!因為,要畫的這幅毛主席像太大,高約十多米,寬約八~九米,這可不是那些自學成才的年輕人所能勝任的。況且,這項工作責任重大,若畫得不好的話,在那個時候,後果可想而知。
街道革委會不知從哪裏請了一位“繪畫高手”,由房管處工人幫忙,搭上高高的腳手架,每家出10塊錢用於購買顏料和其他所需用具,那時的10塊錢算是挺多的,不管願意不願意,反正錢由隔壁毛毛姆媽負責到各家收。
眼看著“繪畫高手”每天在高高的腳手架上爬上爬下,從測量,打樣,局部上色,細節勾畫……整整花了幾個星期的時間,偉大領袖毛主席在某次黨代會上的像在大家殷切盼望中終於完成了!
十月一日國慶節那天晚上,第一次,小太陽燈被點亮,整個弄堂照亮堂堂得如同白晝。我和弄堂裏的幾個小朋友興奮極了,在小太陽燈下唱啊,蹦啊,你追我趕,高興的不得了。
玩得正在興頭上,不知什麽時候,卓君來到我的跟前,她輕輕拉了把我的衣襟,悄聲在我耳邊說,“等一會裏弄專政隊要把所有牛鬼蛇神帶到這裏來,你爸也許在裏麵,趕快回去吧!”
聽她這麽說,大吃一驚,心裏“咯噔”一下,顧不上其他,撒腿就往家裏跑……
果然,不一會,整個弄堂沸騰起來,裏弄專政隊押解著幾十個“牛鬼蛇神”來到毛主席像前,命令他們在毛主席麵前低頭認罪,還勒令他們在國慶期間不許出門,以防備“階級敵人破壞社會治安”。隨著口號聲此起彼伏,“牛鬼蛇神”們一個個被按倒在地……此時的我,其中一個“牛鬼蛇神”的女兒,趴在高高的三樓曬台上,在小太陽燈照射不到的黑暗處,悄聲往下觀看弄堂裏所發生的一切,身子隨著起伏的口號聲不停顫栗著……
我不知道這令人擔驚受怕,暗無天日的日子什麽時候才能到頭?
很多年以後,當我從老鄰居那裏獲得卓君的手機號,從大洋彼岸打電話到上海,特地提起了這件對我來說驚心動魄的往事,她不無驚訝地“是嗎?有這回事?你還記得?我早忘記了!”
不知她是真的忘記了?還是對我心存幾十年之久的感激之情不好意思回應呢?
這世界上,常常施者一件善舉,能讓受者感激涕零,視為大恩大德永世難忘。從苦難中走出來的人最懂得感恩,我對她心存的那份感激永遠都不會忘記!
卓君家共六個兄弟姐妹,她是家裏的最小的女兒,下麵還有個弟弟,她父親非常寵愛這個聰明伶俐的小女兒。
她父親是個十分和藹的小老頭,從來沒有見他發過脾氣,人不高,話不多,背有些駝,成天笑眯眯的,卓君老大不小了,還喜歡當著我們的麵,跟父親撒嬌開玩笑,逗得她爸樂嗬嗬。她老爸不僅人好,還是個愛下象棋的高手,在周圍幾條弄堂裏小有名氣,經常在弄堂裏擺擂台,遠近喜歡下象棋的大叔大伯都會來找他決個高低。他下象棋的本事還不在於明眼一對一下棋。他可以不看棋譜,同時跟幾個人下盲棋,走棋下子運籌帷幄,居然經常還是他先把別家給“將”住!
常常是,兩軍一開戰就忘記了時間,楚河漢界中幾個激烈的回合更讓棋手廢寢忘食,卓君的媽媽總是讓女兒去各條弄堂裏找老父親回家吃飯,乖巧的女兒知道老爸的脾氣,從來不慌不忙,即使找到了也不驚擾他,就待在一旁觀看,耐心地讓他把最後那盤棋下完,決定了輸贏勝負才揪著老爸的衣領回家。
我小時候,特別愛到她家去,一待待上個半天。她家人多熱鬧,有一種我家所缺乏的溫馨氣氛。特別是她的母親會做點心,什麽包子,花卷,粽子,湯圓,年糕……味道跟店裏買來的沒有什麽兩樣,甚至可能還地道,也許,這也是吸引我經常走訪的一個原因吧?
卓君有個小哥哥,也叫毛毛,比她大不了幾歲,老三界初中那個年齡段。人長得十分俊秀,白皙的臉,五官端正,大大的眼睛,長長的睫毛,有點像新疆人。可惜年少患過小兒麻痹症,落得一隻腳殘廢,走路不很方便。
比起家裏其他幾個兄弟姐妹,毛毛多了一項愛好,那就是喜歡看書,什麽書都看,上至天文地理,下至中外文學,可能就是因為太愛讀書了,腦子裏的想法比別人複雜一些,經常喜歡問個為什麽?
文革期間實行文字獄,哪裏容得獨立思想?不知是他私下說漏了嘴,被人告發了?還是公開場合說話不謹慎?結果公安機關深夜派人把他給帶走了,說是“現行反革命裏通外國”,還把他平日裏寫的一些日記和筆記本之類也統統搜了去。
毛毛的入獄,對他們一家人來說真像天上鋪天蓋地下起一陣冰雹。她父親清清白白,沒有什麽“曆史問題”,按理她家不應該受到任何衝擊。那時我還小,加上自家的事情搞得一團糟,具體為什麽原因毛毛被捕入獄,一直也沒有機會搞明白。
就像文革中許多強加在頭上的冤假錯案那樣,毛毛“莫名其妙”被抓,一關就關了好幾年,直到文革結束才被宣告無罪釋放。那個時候,我已經考上大學,平日裏住學校宿舍。
聽說街道委員會照顧毛毛,安排他去了裏弄生產加工組工作。有時我周末回來,經常在弄堂裏看見毛毛,獨自對著以前畫過巨幅毛主席像,文革後塗抹掉的那麵牆練習打網球。別看毛毛的腿有殘疾,他特別喜歡各類運動,羽毛球是其中之一。可惜,我與他打羽毛球時,不得不小心翼翼,生怕左右開弓讓他一瘸一拐來回跑,有時他為了接到球,經常會摔倒在地,弄個“嘴啃泥”,搞得我連聲道歉。盡管如此,他還是樂此不疲要跟我打羽毛球。
他還特別喜歡與我海闊天空地聊天,從普希金到巴爾紮克,從貝多芬到柴可夫斯基,從紅樓夢到聊齋……我其實一上小學就遭遇文革,沒有多少機會讀文學巨著,後來突擊補習高中數理化考上了大學,專業是理工科,對文學和文字的熱愛,多少還是受了毛毛一些影響。
除了談文學,還是文學,他從來沒有跟我提過他自己過去的那段經曆,也從沒有跟我談過他當下的生活。他不提,我也就沒有好意思追問。在我的眼裏,他是一個十足的“文藝男青年”,不過,從他的眼神和笑容裏,我能看出他對我的喜歡。
大學畢業以後,我分配到了一所業餘大學教書,每天也不用坐班,工作很輕鬆。還憧憬著繼續考研出國深造,利用這個機會,正好複習功課。
突然有一天,教研室助理交給我一封薄薄的信,打開來看,居然是毛毛寄來的!
毛毛就住在我們弄堂裏,“舍近求遠給我寄信幹什麽?”懷著滿心的疑慮打開信封……
那是一封再平常不過的問候信,無非是好久沒見,近來是否一切都好?隻是在末了,提到一句“每次與你聊天都感到很愉快!”
可是,我還是很疑惑,不斷地問自己:“毛毛為什麽要給我寫這封信?要找我,到我家來不就行了嗎?”
聯想到每次與他聊天時,他看我那眼神,左顧右盼,滿麵春風的樣子……不由有些猶豫起來了。我不想給他留下一個印象:我們之間有什麽可能,從而耽誤了他,畢竟文學歸文學,朋友隻是朋友,僅此而已。我怕他真的書看多了,想得也多,又生出什麽“非分之想”……
那封信被我放置在一邊,想讓雙方因時間的流逝漸漸忘卻。那幾天,每次進出弄堂,不由小心翼翼,生怕再次撞見毛毛,見了麵彼此肯定會有些尬尷。
萬萬沒想到,心裏越是害怕見到毛毛,毛毛就走了!
卓君深夜造訪,從來沒有見她如此神情沮喪。
“毛毛前天撞火車自殺了!”
啊!猶如晴天霹靂!我怎能料想到毛毛,一個思想深邃的年輕人,會選擇這樣殘酷的自我了斷方式!?
開始的時候,想藏在心裏,沒敢告訴好友毛毛給我寫信的事,生怕是因為我的“冷處理”而造成的嚴重後果。如果真是那樣,就太不可思議了!因為我們之間實在沒有談過什麽,除了文學,還是文學!
卓君告訴我,“毛毛出獄之後,在裏弄生產加工組工作時談過一個女朋友,兩人的關係時好時壞,經常鬧不愉快。這次想不開也許是最近與女朋友關係又搞僵了,近來女友一直鬧著要和他分手。”她還說,毛毛出獄以後,心情一直很糟糕,悶悶不樂,家裏人也無從了解他到底想什麽?過去被關在監獄裏的那段日子,在精神上和身體上所受的折磨,對毛毛現在選擇自殺,肯定是有關聯的。
一番話,讓我如釋重負的同時,悔不當初!
“不是毛毛,而是我,想多了!”
也許,毛毛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很想跟他的文友說說心中的苦悶,所以采用了不同尋常的交談方式,那就是寫信,希望我能幫到他!
可是我……怎麽悔恨也無濟於事,從此我再也見不到毛毛了!
這才把毛毛前些天寫信給我的事告訴了好友,卓君說:“毛毛可能書讀多了,自視清高,生前裏弄裏沒有幾個小夥伴能被他看上的,他就是對你印象好!明天早上開追悼會,如果你有時間的話,是否也能參加?”
心裏對毛毛的突然離去悔恨不已,竟然沒有聽清追悼會具體時間和地點。第二天早上卓君上門來找時,我匆忙跟著她家人乘出租車而去卻忘記帶上手提包了!
看著大家忙著在靈堂裏安放各類花圈,書寫挽聯,我連租一個花圈的錢都沒有!更不好意思問他家人借錢買花圈了。
望著毛毛安詳的麵容,不知怎麽心裏浮上一絲欣慰,白皙的麵龐因為失血過多,變得更加蒼白了,除此之外,他並沒有因撞向飛馳中的火車而毀掉英俊的容貌。我心裏默默地對毛毛說,“請原諒我,沒有來得及與你深談!不過,我相信你找到了上蒼為你安排的一個好去處,在那裏,不會因思想和言論而定罪。在那裏,你是自由的!”
追悼會歸來之後,心裏有坎一直放不下,悶悶不樂。
母親說:“你應該再去一次,給毛毛送一個花圈,這樣才對得起在天之靈。”
我和母親,冒著驕陽烈暑,二人合撐一把花陽傘,從萬航渡路乘公車到西寶興路火葬場,按照卓君告訴我的編號,找到安放毛毛骨灰盒那一小格,獻上了一個用粉紅色絹花製成的小花圈……再次,我對他輕輕說:“我又來看你了,安息吧,毛毛!”
願毛毛在天之靈能看到我的這篇文字,以後我們有機會再談文學!
更多的上海弄堂故事,請看http://blog.wenxuecity.com/myblog/72961/118834.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