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樂村21和27號是我們弄堂裏最靠邊的兩個門號,大門開在萬航渡路大街上。因為土地形狀不是長方形,建築結構也與其他幾幢很不相同。特別是這兩幢樓裏的“亭子間”不是按照新式裏弄常規,建在樓梯拐彎處,而是個不規則三角形,安置在前房的左側。通常“亭子間”是給傭人住的,21號和27就不行,因為“亭子間”的門開在前房房間的裏麵。
我的好朋友卓君住21號二樓,三樓是我小學同學江燕平家。與其說是她家,不如說她們兄妹四人寄住在她的“好公”家。到現在我也不知道,那個她稱作“好公”的老頭,到底是她父親的父親還是她母親的父親?
不管怎樣,說是她的grand father 沒錯。
她“好公”看上去是一個典型的舊時代“紳士”,帶一副金絲框眼鏡,頭頂黑色禮帽,西裝外套筆挺,出門手持一根拐杖,見人麵帶微笑,就像英國電影裏看到的那種gentleman,講究禮儀、書卷氣十足,說不定見了長輩還會脫帽致意。
不過,在我們小朋友看來,他卻不是“真君子”,因為他對那幾個寄住在家裏的孫兒/女們很不關心,甚至可以說極為忽視。“好公”是一個讓人伺候的主,四個孩子每天要分管做飯、打掃房間,如果哪點不滿意,“好公”的拐杖有可能會落到頭上!
“好公” 獨自住前房大間,所有家具和陳設都極其講究。四個孫兒輩隻能擠在側麵三角形小間,一張大床,一張雙人床,靠窗有個小桌,幾個方木凳,這幾樣陳舊不堪的家具,已經擠得滿滿當當。
我們去找她玩的時候, “好公”對我們總是彬彬有禮,和藹可親,還會問一些簡單的問題,比如“住幾號?多大了?”之類。可是,回頭再看看燕平,卻猶如老鼠見了貓,一副縮頭縮腦的樣子。
燕平的數學特別好,初小數學,對她來說簡直是小菜一碟,幾乎閉著眼睛也能做!打牌、下棋無師自通!我們平常喜歡玩24點,4張牌剛沾桌麵,她的手已經把桌子拍得 “啪啪”作響!有時候大家不服,估計她瞎蒙瞎騙,當她把計算步驟有條有理攤在桌麵上,讓大家麵麵相覷,啞口無言。
可憐的她沒有一個完整的家,父母不知犯了什麽法,據說都被關起來了,四個孩子隻能跟這樣的“好公”相依為命。
有一天,卓君和燕平倆個到我家玩,天晚了,到了該睡覺的時間,幾個小孩玩得難舍難分,我說“燕平你就在我家睡一晚吧?明天一早再回去,讓卓君回去通報一下怎樣?”
那時候正好是夏天,我在落地窗門前鋪上兩張席子,兩個小孩子打地鋪,高高興興在一起睡了一晚。
過了一陣,有一天準備上親戚家,母親看我頭發太亂,順手拿起梳子,說是要幫我重新梳理一下。梳著梳著……突然發現我的頭發上有一串串白色小點點,大吃一驚!
“怎麽?你的頭上好像長虱子了!”
“什麽是虱子?”那時我真是一點都不知道這種灰色無翅的小昆蟲,黏在頭發上吸血,卵呈黃白色,繁殖甚快。頭虱最常發生在在兒童,尤其是女生,在學校可能會造成流行。
這下家裏鬧騰開了!我媽趕緊找出不知什麽年代的篦子,一根根篦我的頭發,將所有的床單、枕頭、席子用熱水燙過,去藥房買了殺“虱子”的藥水讓全家人洗頭,不管我是多麽的心疼,還是把我一頭長長的秀發給剪了!
細細回憶了一下,除了燕平那天在我家睡過一晚,沒有近距離接觸過其他人。
我把燕平再次叫到家,分開她的頭發仔細看,禁不住驚叫起來“天哪!”滿頭都是白色的小蟲卵!
從檢查頭發開始,發現了烏黑的脖頸,讓她撩起衣袖,再次忍不住叫出了聲,滿身皮膚黑黑的一層老皮!
沒有父母親的孩子啊,不知有多少時間沒有好好洗過澡了!
正巧好友卓君又來我家,我們倆合力把燕平的頭發也剪短了,然後在樓下廚房燒熱水,一壺壺拎到二樓廁所,關上門,讓她坐在澡盆裏徹底幫她清洗。真像馬路上領回家的一隻溫順的小貓,她安安靜靜地坐在熱水盆裏,“享受”著我倆殷勤的服務。
一個多小時的清洗終於完成了,燕平從“醜小鴨”變成了一隻“白天鵝”,洗下來的滿盆汙垢,實在讓人不忍觀看。
那時我們都小,顧不上刻意去了解別家的具體情況,隻是心裏覺得“怪怪的,很不正常”,雖然冷眼看不過去,也沒有什麽好辦法。
現在回想起來,又稍稍改變了想法,“好公”解放前肯定是一個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富家公子,他自己都得別人照顧,怎麽可能會去照顧好他的幾個孫兒女呢?
好在後來聽說燕平的母親被釋放,從北京到了上海,我們都希望他們幾個能過得好一些。不過,她母親也沒地方住,隻能臨時和四個孩子一起擠在那個三角型“亭子間”裏,肯定更擁擠了!
再過不久,文革開始了!
她的“好公”因“曆史反革命”問題被楸出來批鬥、抄家。我們的裏弄,沒有被抄家的是極少數。
那時候,到處流行大字報、大辯論,白天晝夜大喇叭高聲說唱,熱鬧非凡。人們為了鬧革命,不上班也不上學了,革命積極性高漲,都喜歡聚集到曹家渡滬西電影院門前那塊空地去觀看大字報或者參加大辯論。
湊熱鬧是小孩子們的天性,也是了解這個世界的一種方式,在人堆裏,時常能看見一個個仰著頭,瞪著天真的大眼睛,在幾方辯論者之間轉來轉去,好奇觀看“西洋鏡”的小孩子。而那些慷慨激昂噴射而出的唾沫星子,準確無誤地灑落到他們的頭上、臉上、身上。
有天半夜,燕平的母親被屋裏不尋常的的聲音驚醒了,揉著惺忪的眼睛,黑暗中,透過窗外折射進來的路燈光,看見燕平的哥哥正低頭穿衣服,好像要出門的樣子。
“三更半夜,這個時候上哪裏去?”
她母親很奇怪,還沒有來得及開口問,隻見兒子打開窗,一腳踏上凳子,竟然又跨上了桌子,扭頭還看了一眼小屋裏熟睡的小妹妹們,正準備往窗外邁……
她急瘋了,從床上猛地跳起來,衝到卓子邊,一把緊緊地拉住那隻還沒有邁出去的腳,放聲大哭起來,“兒子啊,你可不能去尋死啊!有什麽想不開的跟媽媽說!”
在半空中,剛上初中的兒子收住了腿,不解地回頭望著狂呼大叫滿臉驚乍的母親,“媽,你幹嘛呀?我去看看大字報,一會兒就回來。”
“你不能去!這樣走了就沒命了!”這會兒,她跨上凳子,乘勢抱住兒子的腰,拽著他死活不讓走!
“媽呀,你真煩!我就是準備去看一會大字報,很快就回來了。”
無可奈何揚起手,“啪!”的一個大頭耳光打過去,打得兒子站在桌上晃了晃,仍然半醒不醒,捂著發燙的臉龐,沒好氣喃喃道:“好吧,好吧,不讓我去就不讓去,打人幹什麽呀?毛主席還說‘要文鬥不要武鬥’!”
母親什麽也顧不上了,急急忙忙把兒子從小桌上拖下來,強按在床上,看著他蓋上被子又接著睡了。
自己的睡意卻被剛才驚心動魄的一幕徹底衝跨,無影無蹤了。她心有餘悸,惶惶不安,凝望著那扇小窗出神……他們的小屋臨街,從十幾米高的三樓這一步跨出去,不死也鬧個終身殘廢!
不敢往下想了!
回身望著被打鬥驚醒,紛紛從被子裏爬出來的那幾個可憐的女兒,母親用雙手捂住臉輕聲哭泣起來……
第二天清早,聽大家說起半夜發生的事情,兒子傻乎乎地搖了搖頭,什麽都記不起來了!
燕平的哥哥其實患的是一種夢遊症,患者在半醒半睡的狀態下在室內遊走,甚至離開居所做出一些危險舉動。我們幾個小孩聽說後,覺得很新奇,“嘰嘰喳喳”在一起帶著僥幸瞎猜測“他是否真的會一步跨出去?”
卓君忍不住笑個不停,“到最後那一霎那間,他的腳不會跨出去,可能自己就突然醒了!”
不過,誰也不敢下定論。
傳到其他鄰裏們的耳朵裏,大家都說,“幸好是他們的母親回來了,要不,這個兒子的小命有可能就沒有了!”
抄家後沒過多久,更不幸的事情發生了,他們一家被清掃出永樂村,勒令搬到棚戶區太平裏一間沒有煤氣,沒有抽水馬桶的小屋。
搬家那天,我們裏弄裏平時要好的幾個小朋友前去幫忙。又見“好公”,他已經全然失去了往日的紳士模樣,頭上的禮帽換成了一頂舊氈帽,一身老舊灰棉襖,腳踏“解放鞋”,臉上的金絲框眼鏡也不知到哪裏去了,不過,看見我們,臉上還帶著勉強的微笑,一個勁兒地“謝謝!謝謝!”
他家值錢的東西都沒有了,剩下的桌椅板凳,連帶鍋碗瓢盆,一輛三輪“黃魚車”在我們幾個擁族下,來來回回跑了幾趟,不一會兒都搬完了。
那是個什麽房子啊?屋子裏有一個小閣樓,是全家人睡覺的地方,爬樓的梯子單薄,搖搖晃晃。樓下廚房裏居然還有一口小小的水井!我從來沒有見過誰家房子裏麵有水井的,這是唯一一處。
“文革”還在不斷進行之中,1968年從北京傳來“最高指示,“農村是一個廣闊的天地,在那裏是可以大有作為的。”這個號召像一陣飆風,吹遍了中華大地每一個角落。所有的66,67,68屆高中初中生們(所謂的老三屆),無論是懷著滿腔熱情自願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或者是迫不得已的,都要去響應這一偉大的號召。
(網路圖片)
搬家過程中,聽說燕平兩個年齡隻相差一歲的姐姐都已經決定“服從分配”到安徽去插隊,在這之前,她的哥哥也已經到東北去了。那個年月,像他們這樣出身的應屆中學生,不服從分配還能怎樣呢?
我和燕平在那群小夥伴裏屬於最小的兩個,大哥哥大姐姐們身先士卒,我們還沒“夠資格”,跟在後麵隻是看熱鬧。別家的孩子插隊落戶,家長們都會準備很多衣物和用具,還會帶上一些吃的用的,以防日後農村生活艱苦。
可是,當我看到她姐姐放置在樓下廚房裏的兩套行裝,覺得觸目驚心!
這是什麽行裝啊?簡單到了極致!家裏睡過的舊棉被,兩雙鞋和幾件換洗的衣物。這些東西旁邊有一個搪瓷碗,裏麵裝些黃豆,就這些了!過幾天,她們將坐火車被送到安徽某縣某個公社某某大隊去插隊落戶了……
農村是一個廣闊的天地,真正的農村到底是個什麽樣子呢?我們這些城市裏長大的中小學生們誰也不知道。隻是從電影上看到過一點點農村的麵貌,最有感覺的是紅衛兵演出,那些身穿土布棉襖、頭紮白毛巾陝北模樣的貧下中農。
時間過得飛快,一眨眼幾個春秋過去了,我們每個人都在各自限定的地點和時光裏為眼前的那些事忙乎著。我自從參加了遊泳訓練班,成天搏浪擊水,為達到教練所預定的目標拚命衝刺,兒時的友誼也就漸漸淹沒在每天的繁忙中。
有一天,好友卓君匆忙找來,劈頭就問:“你還記得我們三樓原來住的燕平嗎?”
“當然! 怎麽會忘記呢?我們一起還幫她洗過澡呢!”卓君和我忙著樓上樓下提熱水壺的情景,一下子又浮到眼前。
百靈鳥般的嗓音一下子黯淡下來“你知道嗎?我家今天誰來了?”
剛才還在說燕萍,現在卻問誰來了?沒頭沒腦地追問,讓我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還是讓卓君自己自圓其說吧……今天中午,她發現兩個抱著孩子的農村婦女擅自走進門,進了門徑直往樓上走。當時還想“那些安徽要飯的膽子真大!怎麽自己就上樓了?”正想轟她們出去……沒料到,其中的一個叫了聲“卓君,不認識我們了?”
這才發現,這兩個“要飯的”是原來住在三樓,後來去安徽插隊的江家姐妹倆!
“你說要命不要命!?” 卓君像是驚弓之鳥,還為自己今後的前途所擔憂,“要是她們不叫我名字,馬路上遇到,根本認不出來了,十足的鄉下人!”
她說她母親看著她倆可憐,一定要留下吃飯,姐妹倆已經沒有一點城裏人的痕跡了,那兩個懷裏的孩子也可憐,還是吃奶的年齡呢!她們說到了安徽沒多久,走投無路,就和村裏的兩個老鄉結婚了,說是家裏還各有一個男娃和女娃,這次沒有帶出來。卓君還說,她們隻要和當地人結了婚,那就是真正落戶了,戶口以後永遠也回不到上海來了!
我連忙再問:“那‘好公’呢?”
“好公?”她搖了搖頭,“不知道”。
像“好公”那樣的民國“老克臘”,真不知道怎麽能挨過太平裏那種沒有自來水,沒有抽水馬桶的地方?
這個世界上為什麽有那麽多的人們如此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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