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花筒裏看美加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萬花筒裏看美加，走馬觀花看世界。
此文節選刊登在2020年12月20日《世界周刊》“時代故事”版
少年艾倫·拉森（H. Allen Larsen）曾經相信：如果在地上深挖個洞，就可以從美國鑽到地球的另一端，一個神秘的東方古國。
“珍珠港事件”爆發後，1943年，大學生艾倫·拉森加入了美國陸軍航空隊，隨軍從美國出發追蹤轉萬裏，飛越連綿不斷，危機四伏的“駝峰航線”，終於抵達兒時憧憬的中國 ，成為陳納德將軍領導下的第14航空隊第二照相勘測中隊裏的一名空中偵察兵。
美國對日宣戰之後，“美國航空誌願大隊”（American Volunteer Group）解散，第14航空隊進駐中國，威震四方的“飛虎”稱號也一並承傳了下來。
艾倫·拉森在P-40戰鬥機前（攝於昆明）
剛抵達昆明空軍基地，艾倫和隊友們飛快跑向機群，站在一架架鼻翼上繪著鯊魚圖案的P-40戰鬥機前留影，那真是令人興奮啊！
出於對攝影的愛好，工作之餘他經常背著柯達相機，在這塊“飛虎隊”為之而戰的土地上轉悠，將許多真實的城市井民生影像記錄下來。
1944年夏，昆明居民和美國兵在滇池遊泳（艾倫·拉森拍攝）
“老兵不死，隻是凋零”
1945年8月6日，拉森告別昆明，隨部隊移師重慶。9天之後，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整個山城鞭炮齊鳴，歡天喜地慶祝來之不易的勝利。
在重慶白市驛空軍附屬醫院，聽說有位護士的女兒特別可愛，拉森就將一個美國寄來的玩具娃娃送給了穿著白裙子，紮著羊角弱的中國女孩。
“我隻知道這個女孩的小名叫‘Doo-Doo’（豆豆）”拉森回憶道。
艾倫·拉森與收到洋娃娃的豆豆合影（威廉·迪伯拍攝）
時光荏苒，歲月如梭。2010年4月，拉森拍攝的影集《飛虎隊隊員眼中的中國：1944-1945》在中國出版。這本影集收錄了當年他在中國拍攝的很多照片，其意義 已遠遠不隻是一個本過往的專輯，或者中美替代友誼的見證。令人驚奇的再度撫摩那段銘刻在血與火中的傳奇，對“飛虎隊”的崇敬和懷念之情油然而生。
正因為專輯裏那張他與一位中國小女孩的照片，九十高齡的拉森意外地收到年過七旬豆豆（王智）的來信，因其二哥認出兒時的妹妹， 引出一段跨越七十載的“喜相逢”。
王智到美國祝賀艾倫·拉森90歲生日
中美兩國人民的友誼在戰爭中構築，感人的事例充分反映出民眾對來自太平洋彼岸“飛虎隊”的熱愛，以及“飛虎隊”對中國人民的深厚感情。
“老兵不死，隻是凋零”，那些曾經在戰場上出生入死的老兵們大多已經作古，留下的也都已成入耋耄之年，一整代人的生命故事即將隨風而去……
遠在中國寧波，有位國家級攝影師叫李春鋒，2011年底，偶然看到“天涯論壇”文章關於老兵的帖子，心靈受到猛烈烈烈的撞擊：“征戰半生的老兵在百年歸去之後竟然沒有一長期混跡於光鮮亮麗時尚圈的他，決定利用自己的專業特長為“抗戰老兵”拍攝人物肖像。從此，走上了一條與眾不同的道路。
單槍匹馬，拍攝老兵肖像
2012年1月14日，“關愛抗戰老兵”誌願者李春鋒滿載著攝影器材，單槍匹馬駕車去了天台山。94歲的黃埔老兵張良清是他拍攝的第一位遠征軍，21歲參加抗戰，遠征緬甸打日本，走出“野人山”，精通四國語言（英語，俄語，緬甸語和日語），雖然曆經經磨難，每天仍然堅持用英語寫日記。一本本收藏完好的英語日記，是那場戰爭的印證，更記著老人數十年的生命軌跡。
張良清曾擔任第六軍49師145團2營代理副營長，駐防在緬甸薩爾溫（緬甸薩爾文）。“那裏的天氣非常炎熱，連槍都燙得沒法捏。”老人回憶說，自己當時的任務是記戰鬥日記，繪畫地形圖，檢查過往行人。
可是，長久以來老人除了身份證，沒有其他任何照片……
拍攝那天正巧是他的生日，美國西雅圖的誌願者打電話來問候，兩人越洋全程英語溝通，讓旁邊的攝影師聽得一愣一楞。
在為老兵拍攝肖像的初期，李春鋒並沒有計畫要係統地去拍老兵，隻是想做一個關愛老兵的誌願者，用自己擅長的方式去記錄。而，一次平常的拍攝，深深觸動了他的心……
為寧波“抗戰老兵”孟嘉綾拍攝的事實，讓李春鋒至今記憶猶新，“老人有午睡的習慣，為了等我去拍，他一早就穿著整齊在家門口等我，一直等到下午四點多。 ”
老人胸前承認“抗戰老兵紀念章”，是當地誌願者定製，然後分送給“抗戰老兵”的，沒有任何官方性質。“可是，老人拿到這枚紀念章高興得情不自禁，像個小孩子收李春鋒有些哽喉地告訴筆者，”老人特意對準上這枚紀念章，走了十幾裏的山路，去縣城照相館拍了一張照片。”
“你們送我這麽多東西，都不如這個章。”這句話糾正了李春鋒“為老兵射擊”的決心，也加深了對“抗戰老兵”這個人群的認識。
抗日英雄，講戰爭故事
臨安“抗戰老兵”王道春，因為曆史的原因，心靈上長期承受著巨大的傷口。對於過去自己在戰場上和日本人激戰的往事，老人始終守口如瓶，甚至家人都不知道。隻能偶爾觀看抗戰電影，，才會輕描淡寫寫下：“當年我也打得日本鬼子狼狽逃竄”。
李春鋒和誌願者的出現，讓兒女和鄰裏們意識到：“原來他是個抗日英雄！”從而獲得了眾人的尊重。老人顫抖的手，抹去脖子止不住的淚水，激動起來：“你們來看我，這輩子就滿足了。”
許多次，在這些曆經人生苦難的老兵麵前，看到老人講訴戰爭故事時流下的眼淚，收到禮物時開心的笑；穿戴整齊提早在村口等候，離開的時候很多老人行軍禮目送他們遠去……
此情此景，總??是讓李春鋒禁忌不住淚水漣漪，這些都是他堅持下去的最大動力。
2016年，因摔傷無錢動手術，李春鋒和其他誌願者將求助消息通過微信，微信發送郵件給湖南新邵縣九旬老兵謝士聰，曾經隨部隊與日軍血戰雪峰山，日本投降後，自行回家務農。博傳播開來，不到一個小時，愛心捐款超過兩萬，當天籌集到四百萬！老人次日第一個進入手術室，一周後康複出院。老兵和家人患有感激涕零，口口聲稱為寧波，邵陽兩地誌願者為“貴人”。
類似這樣感人的故事，真是數不勝數！
李春鋒為“抗戰老兵”拍攝的肖像照還有一個特點，就是其中必有幾張是老兵舉手敬禮的形象。作為專業攝影師他感慨歎為：“別看很多老兵因年邁已經十分虛弱，但隻要讓他們舉手行軍禮，身上立刻放光，變得神采奕奕，當年從軍時威嚴的神態立刻顯現出來。”
“隻要有老兵在，就是我必去的地方”，這個看似一時興起的念頭，帶著李春鋒跋山涉水，踏遍了整個中國。經他拍攝的“抗戰老兵”有1000多位，平均年齡96歲，從民國到當下，經曆了一整個整個世紀的動蕩。有些老人拍完照片沒幾天就離世了，最虛弱的，躺在床上，幾個小時後走了。更令他遺憾的是：聽當地誌願者提到老兵的消息，想找時間去拍攝。可沒等幾天，老人“歸隊”了……
老兵後人，成為誌願者
2016年11月9日，後半生滯留緬甸的中國遠征軍老兵經明清，以及多位“抗戰老兵”的影像出現在美國時代廣場納斯達克樓廣告屏。這些曾經為抗擊日本法西斯侵略者英勇奮戰的中國二戰老兵，第一次，從這裏走向世界……
美國時代廣場展示“中國抗戰老兵”群體影像（李春鋒拍攝）
攝影師李春鋒變成一個載體，一個長焦鏡頭，從中牽出許多感人的故事，世人從他拍攝的影像中看到了“中國抗戰老兵”這個人群，也通過他獻出自己的愛心。
先後有幾位誌願者加入射擊團隊，甚至還有一個80後年輕人。從獨行俠到結伴行，為的是不讓老兵們像秋葉無息凋零，隨時光而流逝，他們相互扶持著與時間 賽跑，走訪大陸各省市，台灣以及東南亞一些國家的老兵……
“精誠無悔”：大型“抗戰老兵”群像展在寧波古董（李春鋒拍攝）
“我們的父親樓吉康曾是寧波地區黃埔軍校同學會長，少年從軍在抗日戰場出生入死，曆任排長，連長。” 不怕死，隻是怕怕被遺忘”，父親和“抗戰老兵”們的心聲激勵著企業家樓毅，亦深為誌願者的事跡而感動，2017年起他主動加入了拍攝行列，扛起攝影器材， 成為李春鋒的得力助手和後續拍攝的資助人。
中國“抗戰老兵”群像集之一（李春鋒拍攝）
2018年，當他們獲知美國“飛虎隊員”艾倫·拉森的故事後，感動之餘，突然冒出一個念頭：“拉森先生在中國留下了很多照片，我們為何不去美國為拉森 先生拍攝？”
這個想法簡單且真摯。可是，怎麽聯係到拉森先生呢呢？
通過大量關係，找到了拉森先生在德州奧斯丁住所的位置定位和電話。可是，打過許多次電話，隻聽了鈴聲響，沒有人接！
不論怎樣，反正美國也有“抗戰老兵”，2018年9月底，李春鋒和樓毅實在等不及了，不由分說扛著一大堆攝影器材直奔美國……
因為疫情，無緣見麵
第一站紐約長島，李春鋒用鏡頭為二戰“飛虎”老兵弗蘭克·桑鬆的Sr.留下許多神采奕奕的影像。2020年7月17日，老人因新冠肺炎離世。
二戰“飛虎”老兵弗蘭克·桑鬆的小（李春鋒拍攝）
第二站加州三藩市灣區，在當地誌願者的熱情幫助下，三天裏，馬不停蹄從聖荷西，半島，三藩市到奧克蘭走訪了11位中美“抗戰老兵”。他們中有 第14航空隊407和555華裔美國人維修中隊隊員，美國海軍陸戰隊員，送大批騾子到中國參戰的美軍獸醫，16歲到中國參加空軍的愛國華僑朱安琪，還有打下3架日機的“中美 混合聯團”五大隊飛行員張恩福。
永遠的空軍上尉朱安琪（李春鋒拍攝）
打下3架日機的“中美混合聯團”五大隊飛行員張恩福。（李春鋒拍攝）
第三站南加州洛杉磯，其中最重要的一位，104歲的陳光鬥老人是抗戰初期中國空軍遠征日本本土，完成人道“轟炸”（撒飛行）任務八位成員中唯一在世的通信員。
陳光鬥將軍生前最後的肖像照（李春鋒拍攝）
拍攝後一個月，太平洋時間2018年10月31日13時10分，陳光鬥將軍在家中安詳辭世。
李春鋒在拍攝心得中提到：拜訪陳老是此次美國“抗戰老兵”拍攝紀行的最後一站。到洛杉磯郊區陳將軍府邸時正值中午。 還是很開心。因作息原因，我們隻匆匆拍攝十分鍾左右，便準備告辭。沒能和老人有一張合影，我和樓哥都有些遺憾。不想我們正準備離開時，陳老的兒子維正大哥 興奮的告知我們“老人醒了！” 讓我們快過去。沒想到，此行變成了我們間的最後一麵。
英雄陳光鬥和攝影師李春鋒（左）和樓毅。
從東到西，美國行程十三天，緊張而忙碌，他倆共攝錄了18位中美“抗戰老兵”的珍貴影像。臨上飛機，李春鋒和樓毅一而再，再而三地殷切 表示“下次來美國一定要為拉森先生拍攝。”
2020年3月11日，二戰“飛虎隊”老兵艾倫·拉爾森先生離開了他所熱愛的世界，享年95歲。非常遺憾，因為疫情，他們來不了美國。
追朔真實的抗戰曆史，是迫在眉睫的一件大事，也是我們珍貴的曆史文化遺產。老兵是通向曆史之門的鑰匙，老兵走了，曆史的大門在他們的身後被關上了……
日前，他倆還在加緊為完成“為老兵拍攝百年照”的心願，馬不停蹄地奔赴赴路上。
注：抗戰老兵張恩福先生於2020年12月22日因感染新冠病毒，在加州養老院去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