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城之戀

《宋城之戀》由作家出版社在中國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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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城之戀》連載之三十:第十五章 縋城燒炮 (上)

(2022-01-10 11:22:50) 下一個

正月初七,由完顏宗望率領的東路金軍到達了東京城外。他們直奔京城的西北郊,搶占了牟駝岡,並在那裏安下寨營。

前麵曾說過,牟駝岡有一處宋朝養馬的天駟監。在天駟監裏,不僅養有約兩萬餘匹馬,而且庫房裏的飼料堆積如山。牟駝岡的地勢非常險峻,三麵環水,易守難攻。

金軍之所以知道牟駝岡,全仗郭藥師的引導。當年,郭藥師進京覲見宋徽宗時,曾和宋朝的一些大臣們在牟駝崗打過幾次馬球,因此對那裏的情況很熟悉。金軍占據了牟駝岡,既得地利,也獲得了喂馬的飼料,乃是一舉兩得。

金軍在安紮好營寨後,當天夜裏就來到東京城下,發動了第一輪的攻城。金兵們乘坐著幾十隻火船,從西麵沿著汴河順流而下,首先攻擊了東京外城的西水門。他們在火把的映照下,企圖從西水門登上城牆。

當時,東京城內實行了戒嚴,西北麵的幾座城門都已關閉。宋朝守城的將士們嚴陣以待,準備痛擊來犯之敵。

李綱親臨戰場指揮作戰,並派出了兩千名精兵,埋伏在拐子城下。等敵船靠近時,宋軍便用長鉤將敵船勾住,用力拉到岸邊,城上的軍民則紛紛朝船上投擲石塊,將敵船砸得七零八落。宋軍還在汴河的中間設置杈木,並運來土石投入河中,淤塞了西水門的水道,以阻止敵船進入城內。金軍使用弓弩和炮石向城牆上猛轟,宋軍也用弓弩和炮石進行還擊。最後,金軍死傷了上百人,還是無法接近城牆,隻得停止了攻城。

當晚,金軍見攻城失利了,便派人向守衛在城牆邊的宋軍喊話,要求宋朝派遣使臣前去金營中談判。何灌此時正帶兵駐守在城外,他得知金朝有談判之意,連忙派人進城向朝廷稟報。

宋欽宗於是派出使臣前去金營中打探。宋使到達了金營後,金朝提出要和宋朝劃黃河為界,並要宋朝提供犒軍金帛。宋使當然無法答應這樣的要求,金朝於是要求派使臣入城去見宋欽宗。

正月初八,宋欽宗在延和殿接見了到來的金使。《宋史》中記載,金使吳孝民跪奏說:“上皇朝與大金結約海上,複違盟誓,皆已往事。今日少帝陛下與大金別立誓書,結萬世歡好可也。向者李鄴來議割獻三鎮事,皇子今遣使人代朝見之禮,願遣親王、宰相到軍前報禮。大金喜禮意之重,前日割地之議往往可罷。”

宋欽宗聽到金朝要求宋朝派人去金營中議和,便同大臣們商量。李綱要求自己去,宋欽宗卻認為李綱的性格太剛強,不適合去議和,便找借口拒絕了他,說:“卿方治兵,不可。”

於是,宋欽宗派譴了李棁、鄭望之和高世則三位大臣前去金營中談判。三人當晚到達金營後,見到了完顏宗望。由於當時天色已晚,因此講好了明日再談。

然而,正月初九的一大早,金軍卻向東京城發起了第二輪的攻城。這一次,金軍企圖從北麵的酸棗門和封丘門登城,攻勢要比前天晚上的那次大得多,戰場既而蔓延到西麵的城牆。金軍的甲騎如水,雲梯、鵝洞蔽地,氣勢洶洶地想一舉攻破東京城。

當時,李綱正在殿上向宋欽宗奏事,聞報後立即趕赴現場,並帶去了一千多名禁軍的弓弩手。他們沿著城牆邊的窄巷急速前進,等他們登上城牆時,金兵們剛越過城濠,正準備搭雲梯登城。宋軍的弓弩手們立刻憑托城垛放箭,一時間箭矢如雨,金兵們紛紛中箭而倒。

《續資治通鑒長編拾補》中記載,守城的宋軍將士們奮勇作戰,“近者以手炮、櫑木擊之,遠者以神臂弓射之,又遠者以床子弩坐炮及之。而金兵有乘筏渡壕而溺者,有登梯而墜者,有中矢石而踣者甚眾。”在守城宋軍的頑強阻擊,攻城的金兵們死傷慘重。

在攻城戰中,金軍采用了多種攻城器械。除了雲梯和鵝車之外,還有大小各異的拋石機。這些拋石機不斷地發射石塊,向城牆的方向轟擊。有些石塊擊中了城牆,砸死、砸傷了城牆上的部分守軍;也有些石塊飛入了城內,砸毀了城邊的部分房屋。

有人會問,金軍在攻城時,為何不使用圓木去撞開城門呢?這是因為,古代的城門大都修有甕城。即使城門被撞開,突入城門的部隊卻沒辦法展開,很容易被殲滅在甕城中。所以,即使攻城的一方有撞城車,也很少直接去撞擊修有甕城的城門。

宋軍作為防禦的一方,所使用的守城器械主要有弓箭、滾木和擂石。弓箭的種類前麵已經講過了。滾木和擂石是較常用的守城器械,上麵大都栓有繩子,在砸下去後,還可以用轆轤拽著繩子拉回來重複使用。很多滾木上裝有鐵釘,從城牆上拋下去時,木頭會在兩邊繞著的繩索控製下高速轉動,將正在登牆的士兵碾成肉泥。

此外,宋軍還使用了火藥兵器。北宋末年時,管狀火器還尚未被發明。這是因為管狀火炮所需要的發射火藥,其配方比較獨特和嚴格,當時的宋人還沒有掌握。鐵製管狀火器,一直到了元朝才出現。然而,非管狀火藥兵器的製造在當時已初具規模。在東京設廣備攻城作,工匠有五千多人,下轄十作,其中就有火藥作和專門製造火器的火作。

《武經總要》中記錄的火藥兵器就有神臂弓火箭、火藥弓箭、霹靂火球等。所謂霹靂火球,又稱“震天雷”,是圓球狀的,內裝有火藥和碎鐵石,外殼以生鐵包裹,並安裝有引信,引爆後能將鐵石炸成碎片。震天雷用火點燃後,既可從城牆上向下投擲,相當於現今的手榴彈,也可用拋石機發射到遠處爆炸,相當於現今的小炮。

金軍組織士兵們對城牆發動了接連不斷地進攻。到了下午,他們又從陳橋門和衛州門等處發起了攻擊。在城下,金軍集中了許多的弓箭手,向城上的宋軍猛烈射擊,飛上城牆的箭矢多如飛蝗。

在金軍的猛攻下,宋軍死傷了許多將士。從黃河邊逃回來的何灌與梁方平,這一天都戰鬥在最前線。何灌率軍守衛著北麵的城牆。今年他已經六十二歲了,仍然英勇作戰,直至身受重傷,以身殉國。梁方平率軍守衛著西麵的城牆。當金兵攻城時,他命令手下的將士等金兵們抵近城牆時再放箭。眾人以為他想叛變投敵,就將他扭送至開封府,關入大牢裏監禁。後來,朝廷以守黃河失職問罪,將他誅殺了。

當天,文濤始終在城牆上苦戰,所殺之敵甚多。每當金兵們爬上他守衛的那段城牆時,無不喪命於他的刀鋒,如螻蟻般的墜落到城下。等到金軍再次退卻時,文濤身上的衣衫早已被鮮血浸濕了。

宋軍抓住金軍攻擊的間歇,組織了數百名敢死勇士縋城而下,燒毀了金軍搭在城牆邊的幾十座雲梯,使金軍的攻勢難以為繼。在守城宋軍的頑強阻擊下,金軍死傷了上千人,還是無法登上城牆,不得不停止了進攻。

在金軍的大營裏,當天宗望請三位宋使來大帳中相見。此時宋使們已經聽說了金軍發兵前去攻城的事,於是質問他說金朝既是要講和,為何又派兵去攻城?宗望並沒有回應宋使們的質問,隻是交給了他們兩封文書。文書中列舉了金朝開出的議和條件。

《宋史》中記載,金朝的議和條件是:“金五百萬兩、銀五千萬兩、牛馬萬匹、衣緞百萬疋;割大原、中山、河間三路地,並欲宰相、親王為質。”宗望說,隻有宋朝答應了這些條件,金軍才會退兵。

三位宋使無法作主。宗望於是又派了幾位金使,帶上議和的文書,隨同宋使入東京,去同宋朝交涉議和之事。同時回京的還有在宋徽宗在禪位之前就派去金營的宋使李鄴,以及在燕京等地被俘的部分宋朝官員。

當他們進入東京城後,宋欽宗和宰執大臣李邦彥、張邦昌等人,當夜就同幾位宋使在宮中見麵。由於給事中李鄴在金營中停留的時間最長,便由他先行稟奏。李鄴請求朝廷應盡快答應金朝全部的議和條件,並稱讚女真族:“人如虎,馬如龍,上山如猿,入水如獺,其勢如泰山,中國(宋朝)如累卵”。後來,這番話傳到了宮外,京城裏的人都嘲笑李鄴為“六如給事”。

正月初十早上,宋欽宗在崇政殿接見了幾位金使。金使們把宗望的一封書信進呈給宋欽宗。

《大金吊伐錄》中記載,宗望在信裏說:“自新結好已後,凡國書往複,並依伯侄禮體施行。今黃河更不為界,可太原、中山、河間等府一帶所有地分畫立疆至,將來撥屬本朝,於內城池別有變亂,貴朝應管擒交送。來示改添歲幣七百萬貫,今減五百萬貫,除自來已合交送銀、絹兩項外,擬隻歲輸二百萬貫,合要賞軍物帛並書下項:書五監,金五百萬兩,銀五千萬兩,雜色表段一百萬匹,裏絹一百萬匹,馬牛騾各一萬頭匹,駝一千頭。”

對金朝所提出的議和條件,宋欽宗同朝臣們在接下來的幾天裏進行了反複的商討。對宋朝來說,當時的軍事形勢不容樂觀:金軍正兵臨城下,宋朝的江山社稷已危在旦夕。在此時刻,宋朝如能同金朝達成議和,當然是最穩妥的結果。然而,金朝所提出的議和條件太過苛刻,不僅要求金幣財務的賠償,還要割地,這讓宋朝的統治者們一時難以答應。

《靖康傳信錄》中記載,當時朝廷中有兩種意見。一種主張全盤接受金朝的議和條件。宰執大臣李邦彥和張邦昌都持此意見。他們認為:“都城破在旦夕,肝腦且塗地,尚何三鎮之有?而金幣之數,又不足較也。”

另一種主張可以同金朝談議和,但是不能全盤答應金朝提出的議和條件。李綱便是此種意見的代表人物。他向宋欽宗進言說:“犒師金幣,所索太多,雖竭天下不足以充其數,況都城乎?當量與之。太原、河間、中山,國家屏蔽,號為三鎮,其實十餘郡地,塘濼險阻,皆在焉。割之,何以立國?又保塞,翼、順、僖三祖陵寢所在,子孫奈何與人?至於遣質,即宰相當往,親王不當往。”

李綱等人建議,應該表麵上跟金朝和談,實則等待四方勤王之師到來。等到大軍雲集京師之後,金朝以孤軍深入重地,必求速歸。到了那時,再同金朝結盟,並用重兵拱衛護送金軍出境,讓金朝自此不敢再輕視宋朝。如此,方可同金朝達成長久的和平。

對於朝臣們的這兩種意見,宋欽宗一時拿不定主意。《靖康傳信錄》中記載:“上為群議所惑,默然無所主”。

由於金朝索要金銀的數額太大,宋朝實在無力從國庫中支付。宋欽宗於是下令發動宮內宮外的皇室以及百官民眾,共同籌集金朝所索要的金銀。對於割讓三鎮,宋欽宗在反複思考之後,還是同意了宰執大臣們的建議。他想先答應下來,待金軍退走之後,再作計議。至於金朝要求宋朝派親王做人質,讓宋欽宗十分為難。到金營裏做人質是很凶險的事,隨時有可能被金軍殺掉。當時,多數親王都已隨太上皇南幸江淮了,留守在京城裏的親王,隻有宋欽宗的五弟肅王趙樞和九弟康王趙構。

正是在宋欽宗糾結的時刻,康王趙構入宮覲見了他。當聽說女真人非要一位親王去金營中做人質後,趙構毅然請行。《續資治通鑒》中記載,趙構說:“敵必欲以親王為質,自為宗社大計,豈應辭避!”

宋欽宗見九弟有如此的擔當,非常欣慰。於是,他任命趙構為軍前計議使,令張邦昌和高世則為副使。少宰張邦昌聽說宋欽宗要自己去金營,心中惶恐不安。趙構卻正色地對他說:“國家有急,死亦何避!”

康王趙構當時剛滿二十歲,在宋徽宗的眾多皇子中,並不十分引人注目。他的母親韋氏,起初隻是鄭皇後身邊的一名侍女。但她與同為侍女的喬氏非常要好,兩人私下結為姊妹,相約將來若有一人得富貴,一定要提攜對方。後來,喬氏得到了宋徽宗的寵幸,被封為了貴妃。她不忘約定,向宋徽宗推薦了韋氏。韋氏因此受到宋徽宗的臨幸,居然懷孕生下了趙構,後來被晉升為婉容。

《續資治通鑒》中記載:趙構“好學強記,日誦千餘言”。他擅長射箭,“挽弓至一石五鬥”。《宋史》中也誇趙構“英明神武,有藝祖之風”,說他有宋太祖趙匡胤的神采。

隨後,宋欽宗又一次召集禦前會議,表示願意答應金朝提出的三項議和條件。當時,李綱堅決反對。他據理力爭,不惜以請辭相逼。宋欽宗見狀,便打發他出去巡察城防。李綱剛離開,朝廷就通過了給金朝的誓書。《宋史》中記載:“綱退,則誓書已行,所求皆與之,以皇弟康王、少宰張邦昌為質。”

當李綱返回後,聽說朝廷已決定答應金朝全部的要求,感到非常無奈。這時,他發現要三鎮獻城給金朝的詔書尚未發出,便把詔書扣下不準發,並警告負責的書吏說:“輒發者斬!”李綱想等上幾天,待四方的勤王之師到達京師之後,再視情況而定。

 

此時,趙卓回到京城已經有幾日了。他回來的第二天,就前往樞密院,向周恭延稟報了自己在一路北上中遭遇的一切。

對於趙卓沒能按計劃到達燕山府,周恭延根本沒有怪罪他。金兵突然南侵,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燕山府很快就落入了金軍之手,讓趙卓怎麽去?趙卓能在如此混亂與危機的時刻安全轉進,並把剩餘的兩車軍械留在洺州,而非落入金軍的手裏,這本身就是功勞一件。至於那些軍械麽,不妨先留在洺州好了。等到戰事結束了,再去著手去處理不遲。

隻是,對於趙卓所講述的在歸途中火燒了金軍二十車糧草的事,周恭延感到將信將疑。

其實,對趙卓是趙廷美一脈宗親的底細,周恭延完全清楚。在樞密院裏,他對趙卓也相當關照。即便偶爾不得已表麵上裝作嚴厲,可實際上對他一直都是小心伺候。正因為如此,周恭延才不太相信一個皇室子弟居然敢親自上陣同金軍交戰。倘若這是真的,那勇氣可非同一般。

於是,周恭延旁敲側擊地對趙卓說:“我聽說金軍將士如狼似虎,驍勇異常。不說別的,滑州一戰,兩萬禁軍望風而逃。雖說名義上是要回來拱衛京師,但還是有臨場怯戰之嫌。你所帶的兵,並非禁軍精銳,居然敢與金軍交戰,並戰而勝之,實屬不易呀。”

趙卓聽出了周恭延的話裏有話,也不爭辯,隻是淡淡地說:“隻憑僥幸而已。或許,押解糧車的那隊金軍,未必就是精銳之旅,這才讓我等得手。”

周恭延又問道:“朝廷派你北上,並沒有要你襲擾金軍。你想過沒有,你自作主張同金軍交戰,勝了還好說。可要是敗了,折損了隨行的將士,又該如何交代呢?”

趙卓聽了,心裏說:如果敗了,自有我趙卓承擔。在他看來,戰場上瞬息萬變,沒人能準確地預料每一次戰鬥的勝敗,任何行動都帶有風險。可是,一個優秀的將官,必須善於把握機會,抓住稍縱即逝的戰機,敢於打有風險的仗。隻有這樣,在同強敵作戰時,才有可能有獲勝的機會。

不過,趙卓隻是簡單地說:“當時的情況,對能否戰勝金軍確實沒有把握。可是,總不能眼看著那二十幾車糧草被運進金軍的大營。所以,我等才冒險同金軍交手,終於燒掉了糧車。”

周恭延聽了點點頭,心裏說: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要是放在我身上,無論如何不會去冒這個險的。我一定要把這件事弄清楚,如果是真的,那便是大功一件。

於是,周恭延派人暗中偵辯,查問了跟隨趙卓從京城北上的官兵,以及邢副統製從洺州帶來的將士們。那些人都證實了趙卓所言屬實:他們同押糧的金軍共發生過兩次交戰,最終斬殺了金軍的首領以及二十幾位軍士,燒掉了金軍的糧車,並有繳獲的部分金軍士兵們的頭盔為證。雖說我方也折損了秦雲霖等數位將士,可並不妨礙這依然是一場可圈可點的勝仗。

在徹底弄清楚了來龍去脈之後,周恭延馬上將此戰果逐級上報,並請求嘉獎趙卓等人。隻可惜,此時朝廷正專注於京師的防衛以及同金朝的議和,沒人顧及到發生在京城之外的這場戰鬥。

對此,趙卓並不放在心上。後來,他曾多次對此戰進行過反思。雖然他十分佩服金軍的驍勇,可也覺得他們並非如傳聞中的那麽邪乎。他相信,宋軍隻要采用的戰術得當,是有可能戰勝金軍的。

那段日子裏,趙卓和樞密院的同僚們一起,一絲不苟地謀劃安排著京城的防衛。其中要處理的事情實在很多:督查京城各處的守備;分派守城所需的器械;聯絡各方的勤王之師;分析和處理來自各地的軍情奏報等等。光是從全國各地發來的軍情奏報,每天就有上百封。趙卓總是天不亮就來到樞密院,一直要忙到天黑後才能回府。

有天晚上,趙卓剛從樞密院回來,正巧在府堂裏遇見了文濤。久別重逢,兩人都格外高興。他們在凳子上坐下來,互相敘說起了自上次分手後發生的許多事情。

“那幾日,你到何處雲遊了?”趙卓問文濤說。

文濤咧著嘴苦笑著說:“不過是一路向西,到了嵩山而已。”

“噢。你可去了少林寺?有沒有去爬峻極峰呀?”趙卓隨口問道。

“少林寺倒是去了,峻極峰卻沒有去爬。”文濤撓了撓頭說,“我隻到了峻極峰下的嵩陽書院。”

“嵩陽書院?”趙卓聽了感到十分驚訝。他好奇地問:“你一個習武之人,去嵩陽書院有何貴幹呀?”

文濤沒有提起從嵩陽書院裏學到的“格物致知”的道理,隻是簡單地說:“隻不過是誤入了書院,並非有意為之。”

趙卓歎了口氣說:“那時,我正在西輔圍獵,朝廷召我急回京城,才接了那趟北上燕山府的差。要是早知道你在嵩陽書院,我定會讓人乘快馬找你回來,倒也隻需幾個時辰的功夫而已。”

“我也一直後悔,不該一個人外出雲遊,誤了正事。”文濤認錯說。

“這倒無妨。”趙卓安慰文濤說。他的口氣雖然很輕鬆,可一想起火燒糧車的那場惡戰,趙卓依然感到十分後怕。他對文濤解釋說:“我們在回京城的路上,不巧遭遇到了一隊金軍。其中有一員老將,煞是厲害。費了我等九牛二虎之力才斬殺了他。若是你在,興許不用如此吃力。”

文濤聽趙卓這麽講,心裏誠惶誠恐,連聲說:“容小的改日將功折罪。”

“這段時間,你又在忙何事?”趙卓轉換了話題。

“前些天,朝廷為了保衛京師,招募敢死勇士,我去應征了。如今,每日白天都在城牆上守城。”文濤回答說。

“原來如此。”趙卓聽了,神色變得嚴肅了起來,又問:“你可曾同金軍接過戰嗎?”

文濤點了點頭,答道:“有過一次。兩、三日前,金軍前來攻城。我等同他們苦鬥了一整天,才將金兵們擊退。”

“噢,你覺得金兵們的功夫如何?”趙卓又問道。

“功夫麽,倒是一般。”文濤實話實說。他停頓了一下,又趕緊說:“不過,金軍使用的攻城器械,卻是十分了得。比如,他們的攻城塔、鵝車和拋石機,設計得非常巧妙。”金軍的那些攻城器械,文濤大都是頭一次見到。尤其是威力巨大的拋石機,竟能將上百斤重的大石頭拋入城中,讓他的印象非常深刻。

趙卓點頭表示同意。他突然想起了什麽,又問道:“我自回來之後,一直都沒見到武立。他現在又在忙何事?”

“武立麽,此刻應當是在城牆上守城。”文濤答道。他見趙卓的臉上露出了驚訝的神色,連忙解釋說:“武立也加入了民兵,每天晚上都要上城牆巡邏,天亮後才回府休息。”

“武立加入了民兵?”趙卓驚歎道。他萬萬沒想到,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居然也一時心血來潮,參軍上了戰場。趙卓的腦子裏想象著舒武立身穿軍服的樣子,就禁不住地想笑。不過,現在乃是非常時期,金軍兵臨城下,能多一個人出力,當然是件好事。

兩人正說著話,孟冬潔突然走了過來。

“你倆兒今日如此這等清閑?”孟冬潔笑著問道。

“我和文濤正在說同金軍廝殺的事。”趙卓一邊回答,一邊打量著孟冬潔。幾日不見,她已經從疲乏和勞累中休養過來了,臉上又透出了紅潤的光澤。

“那場廝殺好痛快呀!”孟冬潔嘻笑地說。她的口氣好象不是在談論一場刀光劍影的殊死廝殺,倒象是在說一些平淡無奇的雜務瑣事。孟冬潔看著文濤,打趣地說:“可惜你錯過了,害得我等差一點都要落荒而逃了。”

“我已經認了錯。”文濤連忙說。

趙卓回想起當時眾人所麵臨的凶險,不禁地又誇讚孟冬潔說:“多虧了冬潔的那支飛鏢。不然的話,不要說是落荒而逃,我等能否逃得掉都不好說。”

說到飛鏢,讓孟冬潔想起了一件事。原來,她從趙卓那裏借來的那副軟甲,還一直忘了歸還。

孟冬潔慚愧地說:“都怪奴家的記性不好,上回借的那副軟甲,還在我那兒存著,要趕快還了才是。還有……”孟冬潔邊說邊把一條銀色的鏈子從手腕上退下,遞給趙卓說:“這條手鏈,我一時覺得稀奇,便自作主張地戴了幾日,也該一起還給你。”

原來,趙卓的那副軟甲,平時就裝在一個特製的木匣子裏。那次同金軍對陣時,孟冬潔借去了軟甲穿。當她從木匣子中取出了軟甲後,卻發現裏麵還放著一個小錦袋。

孟冬潔覺得好奇,就倒出小錦袋裏的東西看,原來就是這條銀色的手鏈。這條手鏈孟冬潔曾經見到過,知道是徐府的姑娘送給趙卓的。當時由於馬上要同金軍作戰,孟冬潔沒去多想,又把手鏈放回了錦袋,重新裝進木匣子裏。

返回到京城後,孟冬潔偶然想起了那條手鏈,因為這個物件十分稀奇,便自做主張取出來戴幾天玩玩,不想今天正好讓趙卓看見。

趙卓聽孟冬潔說要還回軟甲和手鏈,連忙擺手回絕道:“這兩樣東西,都不必還我了。那副軟甲,自我得來後,從沒派上過用場。你穿著卻正合適,可不原就是為你打造的麽?那條鏈子本是女人的物件,我隻是一時好奇要過來看看,留著它又有何用,也送你好了。”

孟冬潔見趙卓這麽大方,有幾分難為情。她尷尬地說:“這如何使得?兩件東西可都是寶貝,我難道要奪人所愛不成?還是回頭送還於你,否則奴家實難安心。”

趙卓聽了,勸孟冬潔說:“有何不安心的?這兩件東西,其實都是你自己掙來的。若是那天沒有你的那一支鏢,我等現在還能如此得輕鬆地談笑麽?”

趙卓所言不假。火燒糧車的那一戰,深深地銘刻在了每個人的記憶裏。在趙卓看來,在那個關鍵時刻,孟冬潔的獻計和那一支飛鏢,所起的作用至關重要。趙卓早就有心想厚賞她,以示感激。那副軟甲,自己穿著太緊身,可卻象是專為孟冬潔量身定做的一般;那條手鏈,自己一時好奇從玉婉姑娘那裏要過來,卻無法再還回去,如今送給孟冬潔,也算是物盡其用。

孟冬潔看出來趙卓是真心要送給她,便不好拒絕,隻得說:“若是如此,這兩件東西不妨算是我借的,將來再還回你好了。”她說完,又把那條手鏈重新戴回手腕上。

趙卓看見了那條手鏈,心裏不由得又想起了玉婉姑娘。本來,他答應好要請徐家兄妹來府上做客的,可由於上次要北上而沒能兌現。如今,戰事吃緊,又哪會有閑情逸致?隻好等一切都平複之後再說了。趙卓又想起自己離開京城的那天,徐家兄妹還特地出城,在汴河邊的長亭為自己送行。此番情誼,實在受之有愧。

不知怎的,趙卓常能感到有一雙眼睛在注視著自己,那是徐玉婉多情的顧盼。可是,在那流轉的眼波裏,他卻又總會依稀得看到一個小女孩的身影。

一段冰封已久的童年往事,又一次浮現在趙卓的眼前。每當這樣的時候,一種綿長而複雜的心緒,便會在他的心頭蔓延開來,讓他重新體味那一段混著甜蜜和悲傷的兒時記憶。

趙卓在不知不覺中走神了。

 

那一年,趙卓還是個八歲的孩子,卻有一個伴讀,叫沈瑤然。瑤然小他兩歲,是他的私塾先生沈晦初的女兒。平日裏,兩個孩子在趙府中跟著沈晦初一起習讀詩書,倒也天真爛漫、兩小無猜。

沈晦初乃是潤州人,在政和年間中過舉人。可是,他貢試時卻接連三次不中,到最後變得心灰意冷,發誓不再追求仕途。沈晦初自幼飽讀詩書,文章寫得上乘,便被趙家請來作私塾先生。沈晦初在京城中租屋居住,一家人倒也過得平平安安、快快活活。

沈晦初的性格雖然有些迂腐,可對孩子們卻極有耐心,是個很好私塾先生。趙卓和沈瑤然在他的調教下,讀書識字、學史頌經,每天都過得十分開心。

沈晦初隻有沈瑤然這一個女兒,平時對她當然非常疼愛,每日來趙府講課時,常會從街上買些零食帶進府裏,象皂兒糕、蜜麻酥、甘露餅、薄荷膏、花糖、查條、胡桃、石榴等等。小瑤然天性大方,便會分一些給趙卓,這讓趙卓既歡喜、又難堪。趙府的家規很嚴,平時雖然從不缺山珍海味,卻也沒人給趙卓從街上買零食吃,因此這些平常人家能吃到的東西,對趙卓來說卻是很稀罕。

當然,趙卓也有饋還的時候。比如說每當逢年過節,趙卓會從長輩親戚那裏得到不少賞物,其中不乏一些普通人家見不到的東西,他自然也會同瑤然分享。平日裏,若是遇上隻有皇室宗親才能參加的活動,趙卓有時也會帶上瑤然一起去。

日複一日,兩個小孩兒漸漸地建立起了友誼。趙卓把瑤然當成是親妹妹,瑤然則把趙卓當成是親哥哥。兩人不分彼此,親密無間。

然而,天有不測風雲。厄運不知怎得就降臨到了瑤然的身上。有一段時間,瑤然開始常喊頭痛。那疼痛雖然來去不定,卻十分邪惡。每當頭痛發生時,瑤然經常被疼得雙眉緊蹙、眼含淚水,讓趙卓看了十分心疼。

眼看著瑤然一天天變得憔悴,沈晦初心急如焚。他帶著瑤然訪遍了京城裏的名醫,卻沒人能說清楚瑤然的病因,隻能不斷地開出各種名目古怪的藥物,把瑤然折磨得日漸消瘦。

對於瑤然突然患病,趙卓非常焦急和擔心。他恨不得病魔是在自己的身上,由他來替瑤然承受病磨的苦痛。然而,盡管他天天憂慮不安,卻又無能為力,隻能每日祈禱瑤然能盡快康複。

然而,瑤然很快就不來趙府上課了。緊接著,沈晦初也從趙府辭去了私塾先生。

趙卓見到瑤然的最後一麵,就是在七夕節。那天,天寶寺請來了幾位高僧給眾生祈福禳禍,趙府專門讓沈晦初帶著瑤然同去。

在天寶寺裏,僧人們給瑤然解厄祈福,願她早日病除禍消。隨後,眾人在天寶寺裏遊園休憩。瑤然則拉著趙卓,一起去爬天寶寺的靈感塔。

這還是瑤然頭一次登靈感塔。她隻爬到一半,就無力再往上了。趙卓記得她當時說:我的頭很暈,不然一定能爬到塔頂。

那天分手時,瑤然把一條用絲線編織的銀色手鏈,從手腕上取下來送給了趙卓。或許在她幼小的心靈裏,已經預感到這便是兩人今生的永別。

沒過幾天,沈瑤然就香消玉損、乘鶴西去。沈晦初肝腸寸斷,認定京城不是他的福地,便攜妻子返回了家鄉潤州,從此再不踏入京城一步。

消息傳到趙府後,趙卓除了悲痛外,更多的是感到震驚。當時尚年幼的他,完全無法明白為何一個好端端的人,會突然被病魔纏身而離開人世,離開自己親愛的人。

童年的這次創傷,給趙卓後來的人生帶來了諸多影響。

首先,趙卓第一次感到了世事無常。自己朝夕相處的玩伴淒慘離世,他卻完全無力拯救,這使他懂得了生命的脆弱和個人的渺小。趙卓因此產生了一種不安定感,從而造就了他沉穩低調的性格。

其次,失去了瑤然,讓趙卓自此對女性產生了一種疏遠感。或許是因為瑤然的離世太殘酷了,讓他在潛移默化當中,覺得女人都是脆弱的。如同那些珍貴而易碎的瓷器,隻可用心欣賞嗬護,而不應一時貪心占有。

再者,趙卓的心裏因此而埋下了仇恨的種子。瑤然的離世,讓他不再相信上蒼的慈悲,而是使他漸漸地變得冷血。一旦他認定了誰是惡魔,就敢以命相搏。

除此之外,每年的七夕節,趙卓都會一個人登上天寶寺的靈感塔,憑悼幼年時夭折的沈瑤然。沈瑤然送他的那條銀色的絲線手鏈,被趙卓藏在塔上第十三層的一處磚洞中,就象是童年時代最珍貴的回憶,永遠地被保存在靈感塔中。

多少年來,這一段悲傷的往事,始終蟄伏在趙卓的心底,似水無痕,記憶永駐。

 

火燒糧車的那一戰,不僅銘刻在了趙卓和孟冬潔等人的記憶裏,劉雲龍也始終無法忘憶。隻是,他的感受卻和別人完全不同。

對劉雲龍來說,那一戰充滿了恥辱和難堪。

當時,劉雲龍出陣跟仆散師魯交戰,鬥了才不到三合,便狼狽地敗下陣來。當時,不僅他遭到了陣前金兵們的恥笑,而且倘若不是趙卓立刻上前同仆散師魯接戰,自己能否平安歸陣都不好說。

自那天起,劉雲龍的心裏就再沒有舒坦過。從別人看自己的目光當中,他總能隱約地感受出一種鄙視和嘲笑。雖然他說不清是真是假,反正這種從未有過的感受讓他非常難堪。

一天晚上,劉雲龍外出辦事回府遲了,錯過了晚膳的時間。當時天色已晚,為了不打擾其他人,他便一個人摸黑來到廚房,想胡亂弄點剩飯下肚。

不想在廚房裏,正有一個負責洗刷收拾的夥計還在。廚房裏點的油燈很暗,那個夥計見有一個黑糊糊的人溜進來,還以為是有賊闖入。他立馬就從門後抄起一根掃把,舉起來就朝劉雲龍的頭頂掄去。

劉雲龍的手快,反手抓住了那人的手腕,口中喝道:“眼瞎了你!拿根掃把當棒來唬人。你要想學使棒,趕明兒我得閑時點撥你兩招。”

夥計認出是劉雲龍,便將掃把扔在了地上。他頭腦一熱,回嘴說:“你還能點撥我使棒?也不先想想自己使得什麽鳥棒?不過是一哨花棒而已,隻能糊弄人,要是上陣可沒啥鳥用。”

這話戳到了劉雲龍的痛處,他的臉騰得紅成了一個熟透的柿子。幸好屋裏黑,那個夥計無法看真切。

劉雲龍當時恨不得撲上去,擰下這個作死夥計的驢頭。可他轉念一想,覺得不能和這等下人一般見識。若是把夥計打壞了,別人問起來,豈不是更難堪?

劉雲龍隻好強咽下這口氣,轉身離開了廚房。他氣呼呼地回到自己的屋子,又沒得飯吃,一個人坐在炕上生著悶氣。

那個夥計見劉雲龍負氣而去,知道自己闖了禍。他見鍋裏還有剩下的大半條魚,便盛進碗裏,再裝了幾個炊餅,還收拾了些酒水,都用提籃裝著,送到了劉雲龍的屋前,叩門向他請罪。

劉雲龍卻抹不下這個臉,硬是不給夥計開門。那個夥計無奈,隻好又陪了些軟話,把飯食留在屋外的門台上,這才惴惴不安地離去。

劉雲龍在屋裏又坐了一刻,終是肚中饑餓。他再也顧不上麵子,拉開了門取了提籃,把裏麵的那些酒菜,風掃殘雲般得吃了個幹淨。沒想到,他一時吃得嘴滑,卻被一根堅硬的魚刺卡在了喉嚨裏。劉雲龍連忙往口中灌了一壺茶,卻沒能奈何得了那根魚刺。他本想找點醋把魚刺順下,卻又不願去廚房,免得再見到那個夥計。於是,那根魚刺便在他的喉嚨裏借宿了一夜。

劉雲龍的心中鬱悶,在床上翻來覆去了無法入睡。他回想起同仆散師魯交戰的情景,後悔那天自己的出手太軟,才遭了眾人的恥笑。當時,要是先使這一招、再使那一招、最後再用這一招,或許結果就會不同。劉雲龍在心裏反複地揣摩著。

若是再有機會同金軍接戰,自己一定得使出全部的本事,就算是潑上這條命,也得讓眾人心服口服,免得再受這份窩囊氣。劉雲龍在心裏打定了主意。

劉雲龍迷迷糊糊地剛想合眼,天就亮了。他不想再睡了,先把喉嚨裏那根變軟的魚刺咽進肚子,然後起身下了炕,抄起了那根熟鐵棒,一個人從趙府的邊門溜上了街。

這時,東京城剛剛蘇醒,街上不少店鋪已經開始了營業。劉雲龍先在一家鋪子裏花十文錢買了“洗麵湯”洗漱完了,又買了兩個新出鍋的燒餅和一碗熱粥吃下。

大家或許會問什麽是洗麵湯?宋代的洗麵湯就是洗臉的熱水。《水滸傳》中第二十八回說到:“天明起來,纔開得房門,隻見夜來那箇人,提著桶洗麵湯進來,教武鬆洗了麵。”在東京城裏,如果早上你不想自己點灶燒水,就可以到街邊的攤檔上,買洗麵湯漱口洗臉。

劉雲龍用完了早膳,便來到城牆下一片僻靜的樹林裏,一個人練了一趟棒。這一次,他把使棒時那些花哨的招式全部跳過,隻撿最狠毒的,仔細地練了一回。直練得他渾身是汗、氣喘噓噓,這才覺得出了心中的那口悶氣。

此時,剛好日上三竿。劉雲龍收了棒走出樹林,沿著城邊的小道溜達著回府。他剛拐進一條街巷,忽聽轟隆的一聲巨響,一塊巨石從城外飛過了城牆,落在了距劉雲龍幾十丈遠的一間民房上,將屋頂砸穿出一個大窟窿,驚得屋裏外的人一陣尖叫。

劉雲龍一楞,立刻明白了:城外的金軍,又開始用拋石機往城內發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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