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王副專員這次到古城,主要是想看看高產衛星田倒底是怎麽個高產法。他在縣長陪同下首先去了孟荘,一些報社記者也隨同前往。孟荘這邊老早就得到專員縣長要來視察的消息,連夜作好了準備。當車子開到村口時,鞭炮齊鳴,村民們排在路兩旁敲鑼打鼓歡迎。王副專員本想來個出其不意,看到這場麵真是哭笑不得。一行人走到高產田邊,隻見密不見縫的麥惠上有幾個小孩子在爬著玩,就像在草地上玩一樣。大家都從沒見過這樣密的荘稼,都不知道是怎樣種出來的?記者們紛紛拿出相機拍照,還有新華社駐專區記者站的記者用新聞攝影機拍攝電影。村長讓會計拿來一個大算盤當著大家的麵估算畝產量。算了一遍又一遍,有的記者也拿出筆紙自己親自算,結果一致認為畝產四萬斤以上!這可是個天大的衛星,一下子地區報、人民日報、新華社都作了報告。小孩在上麵玩的鏡頭還上了新聞記錄片。從此,孟荘成了全國的一麵農業紅旗。
王副專員雖然是綠林好漢出身,可進山林之前也是個道道地地的農民,心裏知道莊稼要是真種植的這密,早就爛逑了。這不知道是從多少塊地裏移到一起專門糊弄人的。他心裏眀白除了個別儍貨記者外,誰都能看出來裏麵的門道,也都象自己一樣不說破擺了。自己不說破那是因為社會發展需要榜樣,榜樣可以帶動生產力。在這大躍進的時代,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可其他人為什麽也不發出疑問呢?他不知道那是因為害怕,經過了幾次運動後,所有人都學會了在謊言中求生存,不停的騙著別人也騙著自己。騙來騙去竟不知道如何老老實實的做人了。
發自我的
王副專員離開前請我姥姥和小舅在縣招待所小客廳吃了一餐飯。那天沒有旁人在場,就他三人邊吃邊聊。王副專員把分別後自己的經曆簡單的說了一下,還拿出一張全家福照片讓大家看看,答應有機會一定讓老婆孩子來古城認認親。然後又說:“有一件事在來古城的路上一直拿不定主意講不講?現在強強也結婚了,小倆口子恩恩愛愛的,我想講出來也無妨了。”
原來王專員曾經在重慶軍管會工作過。有一次清理中美合作所案子時看到了陳雲鴿的案卷,不論是從填寫的情況還是看相片,都是古城縣的陳雲鴿無疑。他知道陳雲鴿是小舅日夜思念,四處打聽的相好,於是就單獨提審了她。這孩子當初在洛陽為逃避戰區參謀長的追求,就跑到西安進了胡宗南的七分校。畢業後因為成績好,又是從小上的教會學校,能講一口流利英語,更加上有表演天賦,就被戴笠的人選中,直接分配到重慶的中美技術合作所從事配合美國援華空軍對日作戰的工作。具體任務就是收集美軍準備空襲地區的日軍布局和當地當時的天氣情報,以供美軍使用。抗日戰爭結束後,中美技術合作所的美方人士逐漸回美國,她基本也沒有再幹啥事。原本想到美國留學,誰想到還沒有辦成就解放了。於是拫據軍管會的通告要求,自動前往集中點登記,進了敵偽低層人員學習班。王副專員時任重慶軍管會副主任,正分管敵偽中下級官員的教育改造利用工作。看在她沒有任何血債,也沒有幹過啥壞事。也還看在強強同她的一番深情厚愛的份上。在她學習班結業後,不再作其他處理。並且給了她一張購買民生輪船票的批條讓她好離開重慶。當時在重慶的人紛紛向長江下遊地區轉移,可是隻有坐長江輪船一個途徑。為了控製敵特外逃,也是因為船票供不應求以免造成黃牛炒賣,所有購票必須持有軍管會的批條,否則千金難求。
陳雲鴿拿到批條後鄭重的向王副專員躹了個恭,表示感謝。含著眼淚說:“其實我一遇到您就認出來您了,我也知道您當然也認出來我了。隻是您不說破我也不便說破。蒼天可作證,我對強強的心一點沒變。隻是我現在的處境已不配再與他相見。我知道他一直在找我等我,但是軍統的紀律讓我不能與他聯係,同時也怕連累害了他。如果您有可能見到他,千萬別說見到過我,就讓他認為我已經死去了吧。” 忍不不住的兩行清淚,奪目而出,她頭也不回的走了。
王副專員講罷連聲說:“多麽有情有義的一個閨女呀,可惜讓國民黨反動派害了。” 我姥姥聽著也不停的抹眼淚。為兩個相愛的年輕人不能終成眷屬而傷心。王副專員問我姥姥哪井下地洞有多少人知道,我姥姥說沒有對人講過,一直沒有用了,連自己平常都忘了還有一個洞在那兒。王副專員說:“有機會在裏麵存點糧食吧。這陣子大家都沒命的報高產、放衛星,我怕上級會真以為生產了這麽多糧食,加大明年公糧的收購指標,到那時候就知道吹牛也得交稅了。”姥姥連連點頭,並且答應絕對不會對外說這些話。
從縣招待所回家的路上我小舅一言不發。這晚我睡夢中醒來聽到窗外有人在小聲唱歌:“長城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我聽出來是小舅在唱。平常他不是唱“雄糾糾氣昂昂跨過鴨綠江”就是唱“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這類大聲吼的歌曲,真沒想到他還會唱這樣動情好聽的歌?我翻身坐起,想下炕去找他,被我姥姥一把攔著:“老老實實呆著,別去打擾他!” 我們祖孫倆就都睜著眼睛,躺在炕上,任憑那從心而發的歌聲在深沉的夜幕中蕩漾。我想春草一定也聽到了這淒美的歌聲,不知道她心中會有什麽想法?但願她能用愛抹平一顆心靈的創傷。
王副專員走後,古城地區根據他傳達的中央指示,開始跑步進入社會主義,全麵實現人民公社化。完成毛主席他老人家說的:“一日大,二日公”。十裏鋪區改名向陽紅人民公社,全區農民自願申請入社。有些不想入社的家庭被集中辦學習班。在學習班裏幾個積極份子邦教一個不願入社的人。沒用一、二天功夫,除了自殺的二人和病死的幾個人外,都乖乖的自願申請入社了。用我大表哥糧貴的話說:“這些人都是不長腦子的人,幹嗎不早自願,非要批鬥受罪後再自願?”
向陽紅人民公社成立後,決定發揮人定勝天的精神,把旱地改造成水田,讓古城地區也變成水鄉冮南。這就需要在汝河上新開一條支流,翻過一座座山包,讓汝河水流到平原地區灌溉田地。改道工程分段包給各生產隊,也就是各村子,講明誰先完成誰光榮,拖整體通水大腿的是狗熊。孟荘也分了一段。於是全體動員,男女老少齊上陣,日夜奮戰,爭取拿第一,當摸範。為了提高工效,孟荘把全村人統一分群管理,用古代功夫了得的英雄人物命名,成立了以男性壯勞動力為主的羅成營,以年輕女性勞動力為主的穆桂英營,以老年男性為主的黃忠營,以老年女性為主的佘太君營,還有以少兒少女為主的那吒營。從此大家再不以家庭為基本單元出工勞動,而是家庭成員投入各自規定的勞動營輪流上水利工地勞動,一家人連相互見麵都不容易了。常言說“男女搭配,幹活不累”,這男女一分開就隻能靠說黃笑話來發泄了。要是男女有機會一起在同一個工地上,啥瘋瘋鬧鬧的事都做得出來,根本別想讓他們幹正經事。沒辦法,隊長幹脆羅成營上白班穆桂英營就上夜班;羅成營上夜班穆桂英營就上白班,讓男女不在工地上碰麵。一開始這辦法還挺管用,久而久之就不行了,有人開始上夜班時偷偷往家跑。隊長就派人到家裏捉,把夫妻兩人一起帶到工地批鬥。給女的掛上破鞋,讓男的學公雞打鳴…… 大家盡情捉弄了幾對後,總算又把局麵穩住。
從1957年開始,還真算是年年風調雨順。產量雖然沒有放衛星吹的那麽高,但也是年年豐收。所以在向陽紅人民公社要辦大食堂時,從家家戶戶收集了不少的糧食。省吃簡用的人家裏甚至可以收繳幾牛車糧食。那時候辦啥事都得一大二公,孟荘在村裏建起了一個大公共食堂。在用蘆席圍著的院子裏,用泥坯子和木板搭起一排排桌凳,讓全村近千人可以預備起、齊刷刷的一起吃飯。集體勞動,集體吃不要錢的大鍋飯。吃完晚飯回家炕上一倒,摸著園鼓鼓的肚皮睡覺,啥也不用愁。大家覺得這種生活還真過得滋潤。大人小孩都高興得唱:“共產主義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橋梁。一日三餐管個飽,白米幹飯澆魚湯。”
這歌也在城關裏流行,因為古城內也分街區辦起大食堂。由於城區不比農村,人多地少,食堂不可能坐得下哪多人。於是各家各戶在開飯時就拿著鍋碗排隊領取飯菜。有時會在食堂外排成長龍,等飯菜到手都已涼了。等拿回家更是冷得像冰,還得升火熱熱再吃。當時就出了一個竄改的歇後語:“集中做飯分頭熱,多此一舉。” 一人難趁百人心,大鍋飯哪有自家做的香?古城城關內的人開始發牢騷。一個兒歌悄悄傳開:“共產主義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橋梁。一日三餐管個飽,水煮圤拌盡是湯。” 我把這改了的兒歌唱給姥姥聽,她狠狠的罵了我一頓。我不服氣的靠訴她同學都這樣唱,我姥姥把我摟在懷裏說:“不管有多少人唱你也不能唱!你跟別人不同,一定得記住禍從口出!” 我一下想起手工聯社副書記來家逼婚時說的話,看來我還真是在娘胎裏就被打上了反動階級的烙印,從此隻有老老實實夾著尾巴做人了。姥姥心疼的邦我擦幹委屈的淚水,安慰我說:“別難過,咱丫頭長的俊,等長大了我讓王二杆子邦你介紹個大幹部家的孩子,那就啥也不用怕了。” 這話我當然懂,可是我真不想懂!
引汝工程開展的很快,古城縣城的各個機關學校也組織人員支援水利建設。一天我們小校也全體師生前往向陽紅人民公社分包的水利工地勞動。大家都從家裏帶了幹糧,高高興興的出發。一路上說說笑笑,老師還領著大家唱歌,仿佛是在郊遊一樣。到了工地,發現場麵真是壯觀:數不清的紅旗迎風招展,高高掛在竿頭的大喇叭時而喊著振耳的口號聲,時而播出戰天鬥地的歌聲。成千上萬的人在規劃的河道上,手挖肩挑,把黃土挖出來堆在河道兩旁,堆成二條望不到頭的長堤。臨時分配給我們小學生的任務就是用腳把長堤上的泥土踩壓結實。大家一窩蜂地爬到堤頂,又蹦又跳,快樂極了。
大表哥那天也在工地上,他是孟荘羅成營的營長。聽說我們學校來工地支援,還特地來看看我,遞給一個白麵饃讓我吃。領著我們幹活的工地負責人看到他說:“哎,大模範,這是李荘那位特別給你做的吧?” 大表哥臉紅了。我明白大表哥又有了心上人。在這以前,誰也不敢在大表哥麵前提婚姻大事,都知道花花姐之死讓他對男女之事死了心。沒有想到時間終於撫平了他心中的傷痕,讓他又找到新的愛情。我嚷嚷著要看看這個讓大表哥春心複燃的人是啥摸樣?大表哥說:“別亂起哄,回去不準瞎說,到真成了的時候我一定讓你先見她!” 我讓他拉鉤,說話算話。他用滿是泥的手鉤了我一下,拍拍我的臉說:“人小鬼大!注意安全,我走了。”一閃身就溶入了人海之中。
勞動了一天,才知道什麽叫又累又餓。中午各人帶的幹糧吃時才發現根本不夠吃,原來勞動時對食物的需要量比平時大多了。我有糧貴哥給的那個饃墊低,還算餓得輕一點。回城的路上,兩腿象灌了鉛一樣,一長隊人走的歪歪倒倒的。縣城望眼欲穿,那條路仿佛回時比去時長了許多,咋走也走不到頭。老師們也累得夠嗆,又不敢說出來。想組織大家唱個歌,可誰還有唱歌的力氣?聲音稀稀拉拉的,沒唱幾句就自動停下了。天越來越黑,低沉的夜幕開始象個大鍋照在頭頂。自從除四害以後,各種各類的鳥都少了,這夜安靜得讓人感覺到害怕。終於遠處有燈光在夜色中閃爍,大家都歡呼起來:“到家了!”
回到家裏,姥姥看到我象個泥猴、又累又餓,心疼得差點掉眼淚。我糊亂的吃完飯,應付的洗了一下,倒在炕上就睡著了。連憋了一天的大新聞也忘記講了。
自從王副專員到了我家,我小舅的處境開始好轉。沒過多久就任命為縣衛生局常務副局長,級別雖然沒有改變,但實權可大多了。身前身後老是有人跟著圍著,辦啥事都方便。春草不久也當了手工聯社婦女主任,成了脫產幹部。這二口子成天忙工作,常常不回家吃飯,把家當成了睡覺的客桟。我下鄉支援水利建設勞動的第二天,全身酸痛。同學們也都一樣,誰也沒精神上課。在教室就象坐在針氈上,硬是強撐著熬到放學。吃晚飯的時候,小舅二口子都在家。我一子把與大表哥拉鉤的事忘到九霄雲外,眉飛色舞的講起糧貴有個對象在李荘。大家聽到了都為糧貴高興,談到花花的慘死又悲從心升。我突然體會到人生變化莫測,喜與悲、樂與憂隔得是如此近,竟讓人不知道哪些值得喜,哪些值得憂了?
一周過去,學校又組織大家去水利工地勞動。同學們再不象上次那樣興高采烈,有不少同學找借口請假不去。我沒有那大的膽子,隻好多帶一些幹糧。一到工地,發現變化還真大:幾天的工夫河道和堤垻都長了不老少。這天我們還是做上次一樣的工作,照樣爬上堤埧頂上用腳踩泥。隻是大家不向上次那樣又蹦又跳了,都想留點勁用在回家的路上。
中午吃東西的時候,有個同學告訴大家那邊在開批鬥會,我們一窩蜂的跑過去看:隻見堤上站著上十個人,每人都光著脊梁低著頭。不少人圍著又說又罵,聽了半天才知道是因為挖的河道不夠寬。這班人的班長申訴說:“下達那長一段任務,俺們拚死拚活也完不成。又怕耽擱了整體通水時間,隻有挖窄一點往前趕。” 一個當頭的罵他:“大家都一天等於二十年的幹革命,跑步進入共產主義。隻有你們這個班,做起事來象小腳女人!你還有臉在這解釋,我看就是欠揍!” 說著就是一耳光。身邊的人一看頭動手了,一下圍著那上十人又打又踼,還有人把篇擔輪起來打。被打的的人用雙手抱住頭,東躲西藏。臉上身上到處都是血,不停求饒。打人的人根本不聽,越打越起勁。同學們都不敢再看下去,紛紛往後退。“住手!” 我聽出來是大表哥的聲音:“要你們批鬥教育教育,誰要你們往死裏打?打殘了他們的活你們幹?” 圍著打的人都停了手,那些被打的人一下脆在地下,保證一定要多快好省的完成任務。大表哥讓他們去包紮一下傷口,讓大家都散了。人群中不知道是誰咕嚕了一句:“就這個雜種良心還沒讓狗吃完。” 我實在聽不懂這到底是說大表哥好還是壞?
回到家裏我把看到的和聽到的給姥姥說了,姥姥說很多事不光我這小孩弄不懂,連大人也弄不明白。就象這興修水利自古都是萬世留芳的好事,不知道咋跟共產主義一沾上邊就變成了人定勝天?人要是比天利害,想要水時就讓它下雨,想要太陽曬時就讓它天晴,還修啥水利工程?她這番話把我整的更糊塗,我索性不去想了。從那時候開始,我夜裏做夢常夢見自己被人打,醒來還心直亂跳。
沒過多久,老天爺就讓古城人意識到還是它利害:連續幾天的大雨傾盆而下,成天上萬人的勞動成果瞬間不見蹤影。堆在新開河道兩旁的堤埧被雨水重新衝回到河道裏,形成一條長長的泥漿湖。人畜一不小心掉進去,越掙紮越往下沉,一會功夫就滅了頂。有一家的小孩不懂事從坡上滑進河道裏,做娘的哭喊著撲上去救,結果也陷進去了。當爹的連忙伸手去拉,也被帶著往下滑。等大家慌忙找來一拫長竹竿,一家三口早沒有了影。從此大家再也不敢靠近新河道了。
大雨衝垮的不光是引水工程,順便還把孟荘的大食堂也淋了個透。那些泥坯子做腳的桌、櫈哪經得起這般洗禮,全都歪七豎八的癱成爛泥了。從此向陽紅人民公社孟荘生產隊結束了大家坐在一起吃飯的局麵,也開始象城關裏的人一樣,每家每戶的打飯回家吃了。不過雨淋不壞房子,供書記隊長吃飯的小灶房間和供會計、民兵隊長及各營營長吃飯的中灶房間還是照常開火。這小灶、中灶、大灶的分法據說是來源於解放軍。不過這灶與灶之間的標準區別是否也來自解放軍就誰也說不清楚了。聽糧貴歌介紹:這老百姓吃的大灶是二頓幹一頓浠三餐管飽;他們吃的中灶是在大灶吃的飯菜上每餐再加一個葷菜;而小灶那就完全不一樣了,每天早上紅棗稀飯加油條,還有鹹菜和油炸花生米。中晚餐除了青菜有肉有蛋有油炸花生米,還有雞鴨或者汝河大鯉魚。當然也少不了古城大曲。有時隊裏來了客人,有時書記嫌人少喝著不過隱,也會點名叫人去陪著一起喝。我大表哥為人隨活、酒德酒量都是出名的好,所以也常常被叫去陪酒,因此對小灶很熟悉。不過他從不在外亂講,這讓書記隊長很放心。
趁著水利工地停工,我大表哥和李荘的相好決定馬上結婚。那時候物資供應己經都要計劃,我姥姥把全家人的布票棉花票集中起來想做二床新被子做賀禮,可是算來算去還是不夠。這些事早已難不倒我小舅,根本不用他出麵,一會功夫春草就把差的布票棉花票借回來了,說是明年發了新票再還給別人。除二床裏外三新的棉被外,我小舅又托人買了一些糖果點心和白酒,在婚禮那天全家人高高興興坐著小舅借來的汽車去孟荘祝賀。不知道是大表哥的人緣好還是衝我小舅的麵子,那天村書記請我們全家吃小灶,而且還特別加了幾個菜。我小舅十分感謝,連稱比縣城館子裏做的都好,從此和書記隊長成了朋友。大表嫂叫李蘭芳,大家都叫她芳芳。她人長的漂亮,又是李荘的婦女主任,見過世麵。這天一口一個感謝領導,一口一個感謝小叔叔,讓村領導和我小舅聽著都舒服。回城的路上,我姥姥對春草說:“糧貴這人精又娶回家一個人精,這下孟家的日子有戲看了。” 春草聽了笑著說:“娘,這可是您管不著的事了。” 姥姥說:“就得讓你嫂子償償來了個狠兒媳婦的味。” 說完婆媳倆笑成了一團。
十六
1958年夏糧成熟了,收成雖然沒有預報的那麽多,但也實實在在是個大豐收。這年,在農業大躍進的鼓舞下,工業也開始了大躍進。毛主席在八月份親自召開了北戴河會議,落實“以鋼為綱,全麵躍進”。這個會議上,把本年度的鋼產量定為1070萬噸。也就是在1957年產量的基礎上翻一翻。按照這樣的一個發展速度,二、三年就可以超過英國的鋼產量。用不了十年就可以趕上美國的鋼產量。鋼產量上去了,就有材料製造飛機大炮了,從此中國人民就不用怕帝國主義欺負了。於是舉國上下齊上陣,超英趕美口號喊滿天。古城縣自然也不例外,向同地區的魯山縣學習,也要讓鋼鐵元帥升帳,放個鋼鐵大衛星。於是各行各業,老老少少一齊披掛上陣,大煉鋼鐵。一時間大大小小的土高爐平地而起,日夜不間斷的吐著火焰。晚上站在城牆頭上舉目四望,城內城外爐火通明,婉如星陣一般,煞是壯觀。記得我曾激動的寫過一首打油詩:“座座高爐似金龍,熊熊火焰衝雲天。黑夜照得如白晝,不要月亮又何防?”
走群眾路線,土法上馬煉鋼煉鐵的方針激發了廣大人民群眾的無窮想象力,各式各樣的煉鐵摸式如雨後春筍,脫穎而出。校場口炸油條的王胖子早早就貼了個告示,說在第二天炸油條時讓鋼鐵元帥升帳,邊炸油條邊放鋼鐵小衛星。那天一大清早炸油條的攤子就被圍得水泄不通。隻見王胖子把一個小坩鍋放在煤球中間,再往裏麵倒了半坩鍋碎鐵片和木炭。然後把油鍋放上去開始炸油條。等著看結果的人邊吃油條邊聊天,那天油條賣的特好,也算放了一個油條衛星。王胖子炸完所有的麵粉後,把油鍋揣開,隻見那坩鍋裏的碎鐵片早己化了,紅彤彤的象一鍋糖稀。王胖子把它倒進早已準備好了的泥摸子中,冷卻後打碎泥摸子,一塊黑乎乎的鋼錠就誕生了。等完全冷了後,王胖子用塊紅綢子把鋼錠包起來,帶著大家敲著銅鑼打著鼓向大辦鋼鐵指揮部報喜去了。
那段時間一切給鋼鐵元帥讓路,學校也不上課了。我們小學生的主要任務是做坩鍋。這做坩鍋沒太大學問,隻要把老師事前一個個稱好了的白膠泥團均勻的包在一頭粗一頭細的園木摸子上,用手使勁拍緊後脫下涼幹就成了。這白膠泥是從城外一個叫盤龍坡的小山包上挖來的。據說劉皇叔劉備的父母親就埋葬於此,所以叫盤龍坡。我也去挖過白膠泥,雖然沒有把劉皇叔爹媽挖出來,但是還真看見挖出了幾具穿古裝的屍體,其中一具還戴著有一個大紅珠子的帽子。穿一身蘭色繡著白鶴的綢緞麵衣服。臉上紅撲撲的,象活人一樣。不過沒多會那臉就被太陽曬成了紫黑色,衣服也被風吹成了一片片的。屍體開始發出惡臭,沒有人再願意靠近他。
我們小學也決定要建座小高爐煉鐵,每個學生規定必須交二十塊磚。那時古城裏沒有製磚廠,要找磚都是東拆西挖弄來的。城牆上的磚不少,早被人偷偷拆成東一個缺口西一個洞的。我們也不約而同的去城牆拆磚,其實也就是偷磚。大家晚上趁人少,你一塊我一塊拆下來抱著就跑,幹了幾個晚上總算完成了任務。
一座標準的小高爐在操場上豎起來了。有個同學的叔叔從哈爾濱軍事工程學院畢業回家探親,學校領導就把他請來作技術顧問。在他的指導下,小高爐正式點火煉鐵。這天特別舉行了點火儀式:學生組成的樂隊吹奏著東方紅太陽升,秧歌隊揮動著腰間捆綁的紅綢帶,圍著小高爐使勁的跳著舞著。我是秧歌隊的台柱子,那天領著隊伍不停的繞著小高爐轉圈子跳,似乎要跳入共產主義。
小高爐在歌舞聲和鞭炮齊鳴中點了火,然後順序按比例從爐頂倒入了鐵礦石、焦炭和石灰石。大家輪流拚命的拉著風箱,把風從爐子腰眼上的一個孔中通進去讓焦炭燃燒。爐內溫度越來越高,鐵礦石和石灰石慢慢都化了,形成粘稠的液狀,在爐中冒著氣泡,這應該就是鐵水了。同學的叔叔頭戴安全帽,腳穿一雙翻毛牛皮鞋,眼睛罩著墨鏡,用戴著厚棉布手套的雙手挺起一根長長的鋼杆,朝高爐底部預留的一個孔用力戳去。那樣子特帥,不知道怎麽沒人想到拍張照片登報?一下、二下、三下…… 他終於把預留孔戳穿,一股濃濃的紅流順著爐外地上開好的槽子流出來。大家齊聲歡呼,不停鼓掌。校長這時才想起來讓人趕快照相,可是還沒有流出一尺長就不流了。不管那位技術顧問是用鋼杄戳還是用鉤子鉤,它都無動於衷,再也不多流出來。校長見狀勸同學叔叔別急,不管是多是少,總之學校的小高爐放衛星了,鋼鐵元帥也在咱小學升帳了。讓人給同學叔叔照了張同小高爐的合影,同時全校教職員工也同小高爐合了個影。做完這一切,估摸著流出來的鉄水也冷了,準備敲下來去大辦鋼鐵指揮部報喜。體育老師年輕力壯,舉起一個十八鎊的大硾就砸了下去,沒想到那鐵一下子被砸得粉碎,象玻璃一樣的渣子濺得到處都是。所有的人都呆在那裏,連拉風箱的人都忘了拉了。還是同學的叔叔有經驗,大聲說快送風,千萬別結爐了!一結爐整個爐子都報廢了。拉風箱的,投料的又慌忙動了起來。
同學叔叔把碎渣子放在手裏仔細的觀察,最後得出結論:“這不是鐵!根據爐溫不同,小高爐煉出來的一般是灰口鉄或者白口鐵。而這屬於琉璃之類,關鍵還是爐溫不夠,熔點高的鐵分子沒有遊離出來而熔點低的礦物質熔化後先流出來了。” 這分析讓大家佩服得五體投地,忙聽從指揮繼續奮戰。可惜理論指導不了實踐,連續幾個日日夜夜過去了,不但看不到灰口鐵,連白口鐵也不知道在哪裏?技術顧問發現自己從學校學的那些知識在土高爐前沒有用了,不得不轉頭向民間學習,投入鉄器當引子,爭取引出鉄水來。於是學校領導向全體師生下達了收集廢鐵的指令,指標到人,與學期末評比掛鉤。他們忘了在這之前各行各業早就采取了用鐵煉鐵的好方法,連炸油條的王胖子都報過喜了。現在別說是找廢鐵了,就是有用的鐵也沒有多少了。
我一回到家裏,就鋪天蓋地的找廢鐵。實在找不到了,沒辦法就打上了那把日本指揮刀的主意。可是姥姥死活不讓我拿去上繳,說這是八路軍遊擊隊獎勵的東西,是個看家符。最後被我纏得無法,隻好把我姥爺磨剪刀鏹菜刀用的鏹子找給我,還對我說這可是塊好鋼。我把那小小的鏹子拿在手裏掂了掂,實在比指標重量差的太遠,還是一個勁的吵鬧。姥姥被我鬧得實在無法,最後說:“反正這家也沒有什麽東西怕人偷了,你把門鼻子(鎖門用的門扣)都下去吧。” 我把所有門上的門鼻子都交了去,才算交了差。同學們交的鐵也一樣稀奇古怪:有鐵鍋、菜刀、鍋鏟、水壺、油燈、釘子、錘子…… 五花八門,要有盡有,甚至有人把家裏的繡花針都拿來交了。
有了這麽多的廢鋼廢鐵,再把它們從新化成鐵水自然難不倒一個哈爾濱軍事工程學院畢業的高材生。三下五除二,沒用半天功夫鐵水就流出來了。這次體育老師不敢行蠻力了,他用一個小榔頭輕輕的敲打那黑色的傢夥。大家緊張的看著他敲打,心都提到嗓子眼兒上了。那傢夥一點反應都沒有,看來有戲!體育老師又把勁使大了些,還是無反應。大夥兒歡呼起來:“是鐵!肯定是鐵!”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是把它同爐子分裂開了。校長正準備佈置大家去報喜,被技術顧問攔著了。他說:“這還不能叫鋼,隻能算鑄鐵。鋼是鑄鐵精煉後的產品,隻有鋼才能製槍造炮。咱們沒有煉鋼用的轉爐或電爐,但咱們也可采用傳統的辦法來得到鋼。那就是“煆打法”,這可是咱們老祖宗創造的好辦法。” 他剛說完,語文老師就論證這是非常有效的辦法,幹將莫邪劍就是這樣千錘百煉弄出來的,鋒利無比!校長決定再接再厲,一定要煉成好鋼向黨中央、問全國人民獻禮。
學校在操場壘起了一個鐵匠爐,把那塊鐵在爐上燒紅,再放到鐵坫上用榔頭使勁捶。一榔頭打下,火花四濺,好看極了。尤其是在夜裏,那四射的火花就像是正月十五放煙火,彩色繽紛,把整個操場都照亮了。技術顧問說這四散的火花就是氧化了的雜質,打完了就成鋼了。學校的老師本來就不多,年輕的更是少,能舉得起十八鎊榔頭的就那幾個人。打著打著就手膀子酸痛,舉不起榔頭了。校長給他們鼓氣說:“大家都看過保爾柯察金寫的那本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小說吧?今天咱們千捶百煉的不光是這塊鋼,而且還是咱們自己。咱們就是要通過煉鋼把自己的的革命精神也煉得象鋼一樣堅強!" 一席話又把大家的革命幹勁調動起來。
不知道是力氣小了還是雜質少了,漸漸的打出來的火花越來越少了,終於打不出什麽火花了。技術顧問讓學校借來一個小砂輪機,把打成的鋼塊輕輕的往砂輪機上一靠,生出了耀眼的火線,在火線的頂端炸出許多白色的火花。技術顧問連聲說:“好鋼!好鋼!” 原來這炭素鋼分三個級別:一是炭素含量低的低碳鋼,主要用在做一般日常用品。二是炭素含量中等的中炭鋼,可以用來做農具、工具之類的的東西。三是炭素含量高的高炭鋼,那可是做坦克槍炮的好材料!縣城沒有化驗設備,技術顧問學的是槍炮專業,就憑那發出的火花判斷,這應該算是一塊高炭鋼。這可是天大的喜事,校長讓人做了個木?子,裏麵舖上紅綢子,把那個寶貝圪墶放在裏麵,去大辦鋼鐵指揮部報喜。一個最年輕漂亮的女老師雙手捧著裝鋼塊的盒子走在報喜隊伍的最前麵。在她身邊兩旁走著一男一女兩個少先隊員。緊接著就是校長陪伴著身披紅綢帶,胸掛大紅花的技術顧問。然後是樂隊和秧歌隊,最後是全校師生。一行人吹吹打打、又唱又跳繞著縣城的主要街道走了一圈,然後直奔縣委縣政府大院。第二天縣裏的大喇叭就廣播了:“共產主義接班人放衛星,我縣校場口小校在軍工專家輔導下,生產出優質高炭鋼。超英趕美造出槍炮,讓帝國主義馬上完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