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殲滅麻雀大會戰之後,最忙的要數手工業聯社的泥木隊了。因為那三天不老少的房子被踩漏了,修都修不過來。我春草姐在聯社屬於年輕力壯的人,被抽調到泥木隊支援工作。真是隔行如隔山,還沒有去支援二天,就被人摻扶著送回家。據說是在屋頂一腳踏空,從上麵摔了下來。人進家門,把我姥姥嚇壞了,忙把我小舅找回家。我小舅要春草姐脫了外衣,好邦她仔細檢查一下,看傷著哪裏沒有?我春草姐死活不肯脫,連我姥姥勸她都不聽。我小舅發脾氣了:“我是醫生你知不知道?在戰場上別說是脫外衣了,一個個大小子讓小姑娘們脫得光溜溜的多的是。誰象你這麽封建?” 春草沒法隻有讓我姥姥和小舅脫了外麵的衣服,任其檢查,臉脹紅得象擦滿了胭脂。
一個年輕豐滿的女性胴體平躺在炕上,胸部高高聳起著,腹部平平的,看不到一絲脂肪;兩條緊繃的長腿筆直筆直的並在一起,中間沒有一點縫隙;兩隻勻稱的手臂彎成一個心型,環繞著花一樣的臉龐,整個人就像年畫中的仙女。我小舅似乎沒有看到這迷人的美麗,倆隻手在春草肩膀腰部輕輕的按壓。最後終於吐了一口氣說:“還好,沒傷著骨頭,在家休息幾天吧!” 說完頭都不回的出了門。春草姐不知為何歎了一口氣,讓我姥姥給她穿上了衣服。
我小舅那天出門後,有幾天沒回家,說是要留在辦公室製定新的除四害作戰方案。這次戰役目標是消滅蒼蠅和蚊子。這兩種害蟲不象麻雀能看得清楚,所以不可以采取大兵團作戰。就隻能采用分割圍剿,包幹殲滅的戰術。說穿了就是各家的院子各家管,誰的單位誰負責。不問方法隻管效果,確定五天後全縣統一檢查考核。這愛國衛生運動是毛主席親自發動的,所以檢查考核成績直會影響到單位頭頭腦腦的升遷,自然馬乎不得。旣然檢查考核馬乎不得,那檢查考核指標一定得直觀可行,充分體現公平公正公開,這可讓我小舅傷透了腦筋。尤其是蚊子,一會飛到這裏,一會兒又飛到那裏,怎可能不發生重複計數?一旦發現被重複計算,那豈不要吵成一鍋粥?經過苦思冥想之後,我小舅終於想到一個行之有效的考核辦法,那就是在規定時間內以個體的實際叮咬數為計算依據。具體措施就是讓一男一女倆個小傢夥脫光膀子不搖不動的靜靜坐在那兒,四個小時後數數被蚊子咬了多少個小紅疙瘩。提前規定好被叮咬了多少個是達標,少於多少個是優秀,完全不被咬自然是模範了。縣長聽了我小舅的匯報,感動得差點要哭了。連呼我小舅是奇才,說一定要向全國推廣這個先進經驗。
我小舅回到家裏,想先讓我試驗一下他的檢測方法,讓我把上衣脫下,露出二個肩膀和手臂。可是一看就傻眼了,原來上麵有幾個不知是臭蟲還是跳蚤咬的紅疙瘩,和蚊子叮咬後的樣子差不多。我姥姥對他說:“反正都是害蟲咬的,一起算不就得了。” “那可不行,”我小舅說:“娘你說不行,得毛主席說才行。他說啥是害蟲,啥才是應該被消滅的害蟲。” 那時我聽不懂這些話,長大了才知道這是真理。還是春草姐聰明,她說:“你刻個戳,脫下衣服後先在原有的紅疙瘩上蓋個戳,計算時不算數不就行了。” 不知道那時候中國有沒有諾貝爾獎獲得者?要有一定是俺春草姐!
作為測試工具的小孩由教育局負責挑選。那年頭還不知道血型對蚊子叮咬的影響,首要挑選標準還是得堅持正確的政治路線。這下子讓教育局長為了難:讓出身好的去吧,難道咱們窮人家革命好苗子就該讓蚊子咬?讓出身不好的去吧,難道咱們窮人家的孩子就不值得信任?最後冒著政治風險,規定了一個身高體重範圍,在範圍內的可以參加,不在範圍內的一個不要。這才解了難題。
正式檢查考核時有心人發現,就是在同一片地方,凡是出身不好的孩子身上叮咬的都比出身好的多,惹得被檢查考核單位的領導人直罵狗崽子。多年後我才想明白個中的道理:出身不好的怕犯錯誤,老老實實坐著任蚊子咬。出身好的不怕犯錯誤,坐在那兒不老實、扭來扭去的,讓蚊子不敢咬。自然狗崽子身上就紅疙瘩多,好苗子身上就紅疙瘩少了。
兩次戰役後又發動了對老鼠的總攻。老鼠特別狡滑,晝伏夜出的跟人打遊擊。小鬼子當年對付不了抗日遊擊隊的前車之鑒說明消滅老鼠不能靠常規辦法。我小舅集中了愛委會各級幹部的意見,最終決定還是首先抓好考核。隻要考核指標明確,群眾就能發揮自己的聰明才智。消滅老鼠的考核太容易了,隻要數數老鼠尾巴就行了。根據普査摸底,上交鼠尾的指標很快就分解下達到各家各戶和各個機關團體。那段時間,滅鼠的辦法讓人眼花繚亂,絕對多於孫子兵法三十六計。最辛苦的是聯社修鍾表配鑰匙門市部和鐵匠門市部。二個門市部改行日夜生產老鼠夾子也供不應求,門口老是排著人的長龍。
不管采用什麽方法,沒二天就不見效了,看來老鼠的智商並不比人類低多少。眼看著交鼠尾巴的任務完不成,不少人真是傷透了腦子,還是沒有辦法。一天我大表哥從孟荘到家裏來看望大家,見我因為交不齊學校規定的老鼠尾巴數找姥姥哭鬧,就勸我別哭,答應差的老鼠尾巴數由他隔天送來。他回到村後,扛著一把鋤頭就到田間挖了上十個田鼠,打死後割了尾巴給我送來。這次我在全校交的鼠尾巴又多又大,連校長都表揚我。同學們問我這些尾巴是如何打來的?我老老實實交待了來源。同學們開始回去讓家長挖掘農村資源,一來二去的,農村人發現這是一個生財之道,紛紛扛著鋤頭下地挖田鼠。這田鼠洞不大,可其中別有洞天,有專門的居住洞道,還有育兒通道。此外還有專門的儲存糧食通道和專門設置的逃命通道。人們常說狡兔三窟,豈知狡鼠有四窟!不過哪怕它有十窟也鬥不過為錢而奮鬥的農民,他們一挖一個準,不但能捉到老鼠,而且還可能收獲五、六斤玉米、花生、麥子之類的糧食,有的洞裏甚至可以起出八、九斤。盡管它們和老鼠親蜜接觸過,但是在那個吃飽飯是頭等大事的年代,還是一件讓人高興的收獲。拿回家洗一洗,照吃不誤。很快老鼠尾巴就在古城內悄悄上市了。先是由走街竄巷的賣老鼠藥的人小聲問:“有老鼠尾巴,一百元(老幣,相當於新人民一分錢)二條要不要?”結果比老鼠藥還受歡迎。很快就有了固定銷售渠道,價格也由一百元二條漲到了二百元一條,甚至更高。不知道是誰最先知道廣東人愛吃田鼠,認為是大補的美味。有可能是隨軍南下後轉業在廣東的古城人講的。反正這條信息讓田鼠肉也有了用途,曬成田鼠幹後直接發往廣州。於是挖田鼠成了一本三利的好職業。
十四
古城縣消滅四害的先進事跡果然依縣長所言,在全國範圍內推廣。我小舅也作為縣愛委會先進代表去北京參加全國愛委會表彰大會。那天,縣裏用全縣唯一一輛伏爾加小轎車送我小舅去駐馬店坐火車赴北京開會。縣長親自把我小舅送到汽車門旁,拉著我小舅的手感謝我小舅給全縣帶來了榮譽,叮嚀他到北京一定要好好學習別人家的先進經驗,提高自己的水平,回來好挑更重的擔子。官話套話我小舅沒太在意,可是那“挑更重的擔子”愚意太明顯了,套句當今一句時髦的網絡用語,那就是“你懂的!”。一路上,伏爾加車頭上的小鹿裝飾似乎象活的一樣跳躍奔跑,我小舅的心也象那小鹿一樣激動萬分。
我小舅在北京風風光光的開了幾天會。會上周恩來總理還親自給他和其他摸範標兵戴上了大紅花。開完會後他去天安門前逛了逛,特地在前門大街買了不少北京特產。順路經過郵電局,還給縣愛委會打了個電報告訴自己回去的日期和車次。
三十八次客車在淩晨準點停靠在駐馬店站台,停了五分鍾就哧撲哧撲的開走了。我小舅隨著人流走出站外,一群人有的被人接走,有的自行穿過車站天橋向市區走去,一會兒都不見了人影。隻有我小舅孤孤單單的站在那兒。四周靜靜地,隻有風抽佛著夜色。一列貨車轟隆隆由遠而近,打破夜的平靜,車頭的燈光照在高高的天橋上,使天撟看起來像一截彩虹。接著火車從下穿過天橋,拖著一條濃濃的白煙呼嘯而去。我小舅仍沒有等到接站的人,轉身走近候車室,胡亂湊合了一夜。
早上,在站旁小店吃了碗胡辣湯和一份煎餅,直接擠上一輛班車回古城。車上人你一言我一語的拉著家常講著趣聞。我小舅這才知道他出去開會的這些天,古城縣除四害工作出了一個紕漏。平常按排統一投毒餌滅鼠時總是反複強調要注意安全,但是也難免偶爾會出現人畜誤食的事件。這次不幸又發生了,更不幸的是中毒的是縣長老婆的親侄兒。這小傢夥才剛剛會走路,這天趁大人稍不注意就躲貓貓似的爬到了床底下去了。床底下靠裏麵有一小塊摻了滅鼠靈的油條,小傢夥哪知道什麽有毒無毒的?正是抓住什麽都往咀裏放的年齡,三下二下吃進肚子了。那時候不象現在,走運的人會碰到假滅鼠藥。但那時科學不發達,藥性也沒有現在的真藥那麽來得快。小家夥吃完爬出來照玩不誤,直到在地上哭喊打滾,大人才發現出了問題,趕忙送往醫院。因為發現太晚,縣人民醫院醫生使盡渾身解數也沒搶救過來。
這縣長老婆就是當時人們稱為的解放太太。意思是革命者先國後家,解放了全中國才娶的老婆。英雄愛美女,美女當然也愛英雄,所以個個年輕漂亮。這縣長比老婆大近二十歲,有些怕老婆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出了這樣的事,他老婆哪會善罷甘休?成天在家裏發脾氣,一哭二鬧三上吊,非要處罰責任人。不知道她是忘記了還是根本就不知道,成天睡在身邊的男人就是縣愛委會主任,主要責任人。
縣長被老婆鬧得心煩,打又不能打,罵又捨不得罵。成天臉拉老長,也想找個人出出氣。嚇得身邊的工作人員和愛委會那班子人走路都揣著氣踮著腳,唯恐黴運掉到自己頭上。
我小舅回到縣裏,忐忑不安的去給縣長匯報北京會議情況。看著縣長拉長臉坐在那兒不吭不笑,眉眼之間充滿殺氣,心裏直發毛。結結巴巴地匯報了還不到準備好了的內容的一半,縣長就說:“好了,我都知道了。” 揮揮手讓他下去。回到家我小舅才發現,帶去準備奉獻給縣長的北京特產忘記留在縣長辦公室,自己原樣提回家了。一跺腳,幹脆孝敬了自己的老娘,讓我和春草姐也領略到了北京果餔醬菜的滋味。沒過幾天,我小舅就因工作需要,調入縣衛生防疫站任第五副站長,人們開玩笑說他被打入了冷宮。縣長總算是對老婆也有了一個交代,家中也親蜜和諧如常了。
常言道:“成也蕭何 敗也蕭何”我小舅自從進了衛生防疫站,盡管工作也與“四害”粘得上邊,可對四害那是提不願提、聽不願聽,沉天悶悶不樂。一天他走到我喂養蛆寶寶的盆邊,不知道是那根筋搭錯了,飛起就是一腳,踢得白胖胖的蛆滿地都是。從滅鼠誤滅了縣長老婆的親侄兒以後,愛委員會就再也沒有發動什麽“戰役”。上級領導有了新任務下來就分解下發,讓各個企事業單位,機關團體學校自己設法完成,成了各自為戰的局麵。教育局接到滅蠅指標,自然會下達到學校,這樣層層分解落實,最後當然是學生背指標了。那時候我上學寧肯忘記帶課本也不敢忘記帶蒼蠅拍,路上遇到一個蒼蠅不惜追半條街。看到學生們實在打不到那麽多蒼蠅,經請示上級同意後,蒼蠅蛆也可以充扺蒼蠅。沒有二、三天,茅房(古城老式廁所)的蛆也被撈光了。交多交少蒼蠅不光是完成指標的問題,還牽涉到能不能被評選為好學生?甚至是不是革命可靠的接班人?有這麽崇高的壓力和動力,學生和家長的聰明才智都被充分調動起來了。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有學生的家庭開始人工喂養蒼蠅蛆,笑稱為蛆寶寶。喂養蛆寶寶技術含量並不高,隻要把大便拉在盆裏放在外麵就會有漏網的蒼蠅悄悄地在上麵產卵。這卵在太陽下暴曬一、二天就會孵化出小蛆。此時得用紗布罩著,防止會有躲過人災的麻雀報複偷吃。喂養個三、五天就能洗幹淨上繳了。據說如果用童子糞加豆腐渣,那蛆寶寶可以長得更快更好,但是我家沒有試過。
看著一地亂爬的蛆寶寶,我心疼的大喊大哭。聽見我的哭叫聲,春草姐出來望了我小舅一眼,啥話也沒說,輕輕的歎了一口氣。她邦我扶正盆子,把蛆寶寶掃起倒進去蓋好,拉著我離開那裏,留下小舅一人在那兒生悶氣。
這段時間小舅不高興其實大家都知道,春草姐每天變著花樣做飯,把幾樣簡單的食物盡量做得合小舅的口味。有時她遠遠的看著小舅若有所思,有時她把聯社的新聞誇張的說給大家聽。看到小舅笑了,她眉頭也展開了。看到小舅沒理會,她就撅嘴不說了。姥姥不知道想到了什麽,常自言自語的說:“年紀都不小了。”
有天我姥姥對我小舅說:“娃,你也老大不小了,該考慮成家了。你不會還在等陳雲鴿吧?”我小舅臉上有點發熱,小聲說:“娘,看你想到哪兒去了!人家估計早成了幾個孩子的媽媽了。”我姥姥要他說實話,有沒有看得中的人?願意邦他去提親。他朝門外看了看,想了一下說:“你看我這隻腳,走路都一顛顛的,我就是看得中人家人家也看不中我啊!” 我姥姥安慰他說:“你這腳不礙事,不仔細瞧根本看不出來。你要是心裏沒有人,那我可托人找了。” 我小舅連忙要我姥姥別著急,讓他想想再說。他們娘倆在屋裏說話時春草姐在屋外摘著菜,眼睛卻盯著屋裏看,那耳朵豎得直直的,仿佛要聽見針落地的聲音。
根據上級要求,古城縣衛生係統從所屬各單位抽調人員對全縣的愛國衛生運動和除四害成果進行撿查驗收,我小舅也被抽調去當了個組長。一天他從鄉下回來,一進門就對我姥姥說:“糧貴這孩子以前挺本份的,現在咋變得這樣不靠普?” 我姥姥問他發生了什麽事?他說出來讓一家人笑的肚子疼。原來我小舅今天帶一個撿查組到孟荘檢查,情況也跟其他村差不多,沒有什麽太多的問題。在開總結會時一般是先聽聽到會代表匯報有關工作。這時大家自然是盡講自己村如何重視這個工作,成績如何突出等等。輪到糧貴發言時,他舉了二個例子:一是村裏的豬每天晚上睡覺前都會洗個腳再睡,已養成了習慣,不洗睡不著;二是他今天早上喂驢時毛驢死活不開口吃料,想了半天才想起來忘記給它刷牙了。這二個例子充分論正了孟荘愛國衛生運動開展的是如何到位。工作組的人員聽了偷偷的笑,可當地人一個笑的也沒有,仿佛覺得這太正常了。我姥姥笑夠了說:“他來了我一定得數落數落他。為人還是得本份,不能這樣瞎掰糊。”
沒有過幾天,糧貴真的來縣城了,他是代表孟荘來縣城開全縣愛國衛生工作表彰大會的。開會前他提早來奶奶家看望,我姥姥勸他再發言時一定得有啥說啥。他重重的歎了一口氣,對我姥姥說:“奶,俺是您看著長大的,您看俺原來是這種瞎掰糊的人嗎?但是現在不鬼哄兒的沒辦法呀。我總記得花花對我說的那句話:不是咱們瘋了,是這個世道瘋了。上次我沒瘋委屈了花花,現在我不想再委屈自己了。” 好多年後我知道了屈原臨終前與漁父間的對話,我慶幸大表哥聽了漁父的話:“舉世混濁,何不隨其流而揚其波?眾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啜其醨?” 大表哥在縣裏講了些什麽小舅沒多講,隻說大表哥又被推薦到地區開會去了。
這段日子裏,小舅經常吃完晚飯就出去,春草姐也會收拾完碗筷後出去。一個是要加班工作,一個是要在秧歌隊練高蹺,真是都夠忙的。我姥姥常常坐在炕頭發呆,有時還找出那把日本指揮刀久久的看個不停。經曆了這麽多年,那刀還是一點也沒有上鏽,就跟剛拿到它時一摸一樣,沒有一點變化。我想往事也一定和這刀一樣,仍然清晰地印在姥姥的記憶裏,絕不會輕易雲消霧散。
一天晩上,姥姥以為我已經睡著了,就在炕頭輕輕的問春草姐:“閨女,你年紀也不老小了,得考慮嫁人了。外麵有沒有相得中的人?” 春草姐半天沒出聲。姥姥又問了一次,她才回答說:“姥,您也慢慢老了,妹子還這麽小,我那兒也不想去,就呆在這個家裏照顧您們。” 我姥姥聽後半天沒出聲。要說這春草姐,還真是俺家的頂樑柱。屋裏屋外的她看事做事,啥都不要我姥姥操心,我更是一天也離不開她。剛才聽我姥姥讓她結婚嫁人,我差一點忍不住要哭出來。現在聽她這樣一說,我高興得顧不上那麽多,突然坐起來抱著春草姐說:“姐,哪兒我都不讓你去,就咱一家人過一輩子。” 她們倆見我是裝睡著,都忍不住笑了。我姥姥罵我:“小丫頭片子,哪這多心眼,快給我老老實實的睡覺,明天還要早起上學呢!” 春草姐摟著我說:“妹,快睡吧,姐哪也不去,就在這家陪著你。” 那一夜我睡得特別香,還做了一個特別奇怪的夢,夢見自己騎著高頭大馬,娶了春草姐做老婆。幸虧當時不懂還有同性戀之說,不然真會懷疑自己的性取向。
也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有些話開始傳到我姥姥耳朵裏。有人說看到我小舅和春草姐晚上在汝河邊散步。有人說我小舅在和自己的姪女談朋友…… 反正我姥姥聽了氣得不輕,把我小舅叫到跟前,關了房門問他到?是怎麽回事?我小舅在我父母身邊時,早已把春草的來龍去脈知道的一清二楚。所以,他紅著臉照實說自己喜歡春草,春草也喜歡自己。反正又不是親姪女,沒有什麽不可以的。但我姥姥堅決不同意。盡管她自己也很喜歡春草姐,可惜春草姐是日本人的種。是日本鬼子殺了自己的男人,哪能讓自己的孩子同日本人的女兒結婚!她老人家心中,日本人都是殺自己男人的仇人。我小舅再三給她解釋,日本人不等於都是殺爹的人。就算是殺爹的日本人,那孩子也沒罪呀?何況共產黨毛主席都不記日本人的仇,好吃好喝的伺候著日本戰犯,讓他們知道中國人的友善。可我姥姥死活不鬆這個口,我小舅煩了,說了句:“除了春草我誰都不要,您再也別給我提成家的事了。” 說完摔門而去。
一張紙被戳破了,小舅再也沒有回家,聽說吃住都在縣衛生防疫站。春草姐象被霜打了似的,成天懨懨的。家中再沒了往日的生氣,連我也不敢瘋瘋顛顛跑來跑去了。
過了一段日子,家裏突然來了個客人。他是手工業聯社的副書記,我姥姥和春草姐同他都很熟。他來了隻是東拉西扯的聊著閑話,看不透有啥具體事。我姥姥留他吃飯,他也沒客氣就留下了。吃飯時他不停的誇春草姐烙的餅好吃,老是盯著春草姐看。他走後我姥姥問春草姐他來這裏幹啥?春草姐說自己哪裏知道?我姥姥說:“我一看到那沒有手的半截胳膞就惡心,他老盯著你看,該不是黃鼠狼給雞拜年吧?” 春草姐臉紅了,說:“那手是抗美援朝受的傷,人家可是最可愛的人。” “我不管他可不可愛,反正別打你的主意” 我姥姥讓春草姐離他遠點,沒事別招惹他。
沒過兩天,這人又來了,還帶著兩瓶酒和二盒點心。這次他倒是開門見山、直來直去的說想娶春草姐做媳婦。我姥姥自然不答應,什麽年齡還小呀、家裏離不開呀,推脫的話說了一大堆。春草姐倒是挺沉得著氣,在一旁低著頭不說話。誰也猜不透她心中是如何想的?書記臉上有些掛不住了,他惡狠狠的對我姥姥說:“你們就是瞧不起我,我是抗美援朝的戰士,春草是國民黨軍官的女兒,這階級立場不是明擺著嗎?” 我姥姥叫他別亂扣帽子,說春草姐不是我媽親生的,是窮人的孩子。那人不依不饒的說:“不管她是誰生的,這階級是根據生活來源而定,她就是反動階級的孩子。願不願意和反動家庭劃清界線就看她自己的表現了。” 說完起身就走了。副書記走後我姥姥犯了難,不讓春草嫁給他吧?這往後哪有好果子吃。一個接一個的政治運動早己把人搞怕了。要是嫁給他吧?也實在太委屈春草了。不說他那鋸掉了的半截胳膊,就是那長得像南瓜似的臉也配不上春草這枝花。第二天,春草下班一進門就躲在房間哭,再怎麽問她也不開口說話。最後逼急了才說副書記又單獨找了她,問她是不是心中有人?如果沒有人也不願嫁他,那就是階級立場問題,準備調她去建築修房隊接受階級教育。誰都知道她上次支援泥工隊從房頂掉下來的事,這不是把她往火坑推嗎?姥姥問她為什麽不就說有人了?她說:“我不敢,您又不同意,我還多了一個欺騙組織的罪名。” 姥姥沒策了,想了想對我說:“快去把你小舅找回來,我有事要和他商量。” 一路上我在想:春草姐作為養女都這樣受欺負,我這貨真價實的女兒今後還會有好日子過嗎?一陣寒意由然而生,讓我對未來充滿恐懼感。
我小舅回到家裏也沒有拿得出什麽好辦法。他認為人家副書記說的在理,這階級成份就是根據解放前主要經濟來源劃分的。至於同反動家庭劃不劃得清界線,又不能用尺量,還不是由人家說。春草在一邊要死要活的哭著,姥姥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最後,還是她老人家下定了決心拿出家族的殺手鐧:“結婚,你倆盡快結婚!看那拐子還有啥話好說。” 我小舅高興得一下摟著我姥姥說:“娘,您太偉大了!太偉大了!誰都鬥不過您。” 春草姐一下不哭不鬧了,高興的去做飯了。我問姥姥:“那以後我咋叫春草姐呀?” 小舅用指頭把我鼻子括了一下說:“啥姐呀姐的,那是你妗子知道不?” 從此我少了一個姐姐,卻多了一個小妗子。姥姥也少了一個孫女,自己變成了春草姐的婆婆。聽到我小舅要結婚了,糧貴從孟荘送來了半扇豬肉,這在當時可是件稀罕物。那時候牲豬已經統購統銷,農民不準自己宰殺。我姥姥問他這是咋整來的?他笑著說是病豬,供銷合作社不收購,讓他自己處理。姥姥怕病豬不能吃,他才說了實話:原來在把豬趕去賣時,先往豬咀裏灌些花椒和酒,豬一會就全身出紅疹子喘粗氣,象得了大病一樣,誰還敢收?我姥姥聽了說:“誰想出來的這缺德點子?就不怕人家看出來?”我大表哥說:“看出來也不會說,知道殺了豬會送肉給他們。”
結婚這天來了滿滿一院子人,先是手工業聯社的高蹺隊和秧歌隊在門口又是敲鑼打鼓又是吹鎖鈉喇叭的舞了個夠。接著就是夫妻倆向毛主席致敬、向領導致敬、向父母致敬、向來賓致敬,相互致敬。這是當年的革命婚禮的標準程序。在向父母致敬時,我姥姥忍不住抽泣起來,不知道是因為想起了我那英雄的姥爺還是因為被孩子們的孝心感動。因為她不象別人家娶兒媳婦,怕自己的孩子取了媳婦忘了娘。也不象別人家嫁閨女,從此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難以相見。這次婚禮沒有人口的進出,隻有稱謂的變更而已。
聯社的副書記也作為女方領導前來祝賀。這哥們不但沒有一丁點吃醋的意思,反而和我小舅又抱又捶,高興得不得了。春草姐對他也是十分歡迎,一口一個謝謝!他大列列的說:“有啥好謝的?當初如果不是你男人邦我鋸掉了壞死的那半截手臂,我早擱在朝鮮地裏了。” 我小舅誇他有表演天賦,他大言不慚的說:“若不是老子差隻手,老子早就是縣豫劇團的台柱子了。” 他們在一起又說又笑,把站在另一邊的我姥姥搞蒙了。覺得這孩子們也太不記仇了,倒底是見過世麵的人。看著看著總覺哪裏有點不對勁?突然晃然大悟:願來自己打了一輩子獵竟讓這倆個小家雀啄瞎了眼,怎麽沒看出來他們是把祖傳功夫反著用呢?事到如今說啥也沒辦法了,反正也不是壞事,幹脆揣著明白裝糊塗,由他們偷著樂吧。
這酒喝到正濃的時候,突然來了意想不到的人:縣長陪著專區副專員來到了我們家。這副專員不是別人,原來是王二杆子王團長。這王團長負傷歸隊之後,隨著劉鄧大軍一直打到四川,隨後又向西藏進軍。也不知道是海拔太高還是本身就有血壓高的毛病。翻過二朗山剛進入盧定境內,人就感覺不舒服,老是昏昏沉沉的。前進到打箭爐(現名康定)地區更是常常路途昏倒需要搶救。結果還沒進入西藏境內就不得不離開部隊向後轉。回到了成都後正逢全國各地運動不斷,缺乏領導幹部。於是就回河南省轉業到才成立的駐馬店專區任副專員。眾人見來了這大的官,趕緊站起來敬酒。王副專員讓大家照喝照樂別管他們,自己隻是專程過來看看妹子一家,沒想到會碰上這喜事。我姥姥聽到動靜趕忙走向前迎接,二人一見麵就逗開了:一個說侄兒大喜也不通知一聲。 一個說誰知道你在哪裏?還以為你早忘了俺們。二人相見高興得真是有說不完的話。看到大家都不敢大笑大喝了,王副專員說咱別掃了大家的興,我這一、天還在古城不走,有空咱倆再聊。說完走到我小舅麵前,照胸一拳說:“看到你結婚我就放心了。小子,想不到你在我身上練了個兵就練成了外科醫生。”縣長問他是怎麽回事?他把我小舅當初如何用納鞋底的攝子邦他取肚子的子彈簡單說了一下。縣長聽後笑著說:“孟站長,想不到你還是王專員的救命恩人呢,咋不早說?” 我小舅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忙拉著春草姐給他們敬酒。王副專員同縣長一起接受了新婚夫婦的敬酒後就提前走了。大家又放開了,一直鬧到午夜才走人。
婚禮後姥姥留大舅一家在城裏住了二天。盡管不是親生的母子,可是好多年沒有在一起好好聊過了,大家都有說不完的話。大舅對這幾年農村發生的事耿耿於懷,不停的說著看不慣的事情:什麽高產放衛星呀、深耕密種呀、什麽畝產萬斤呀,什麽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呀,人定勝天啦,越說越激動。我姥姥勸他別氣,人家吹他的,咱們不吹牛就行了。我大舅說:“娘你在城裏不知道,村裏幹部要你上台預報產量,誰報少了就開批鬥會批你,又打又罵還不準吃飯。大家都被鬥怕了,就你當村長的說地能產多少就認多少,反正吹牛不上稅。” 姥姥聽了也不知道該說啥,她問我大舅:“糧貴這孩子咋也這麽信口開河?” 我大舅說現在要麽當幹部打人,要麽當百姓被打。糧貴被打怕了,幹脆順著上麵幹部的屁股溝子溜。別人說畝產一萬斤他就報二萬斤,別地方放了個衛星他就也放一個,還編了順溜:“咱的蘿卜長的大,一個得靠二驢拉。咱家的豬長的肥,殺一隻全村半年吃不下。一聽就是說瘋話,可是鄉長還逢會就誇他,讓他當標兵。真不知道他今後如何收場?” 我姥姥長時間沒做聲,最後才小聲說:“唉,魚怕塘壞,人怕皇壞。早晚會有報應落下來。” 嚇得我大舅臉都綠了,忙攔著她說:“娘,您可別亂說,這可是讓自己掉頭的話。” 姥姥笑了笑說:“閻王要人三更死,不能留人到五更。不說了,都睡吧。” 這一夜各人做各人的夢,誰也不知道明天會是啥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