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印度中產階級在東亞國家的進步麵前感到了不足,他們渴望那種查爾莫斯·約翰遜(Chalmers Johnson)在一本關於日本獨特增長模式的書中稱為“資本主義的發展型國家”。在這種國家裏,由威權領導人領導的有能力的官僚機構推動國家的發展項目(隻是口頭上提、或根本無視民主規範)。私人企業家進行對社會有益的投資;政府的政策幫助他們擁有比較優勢,同時也通過包括土地改革、教育及其他解決收入不均問題的努力促進社會穩定。
“發展型國家”假定市場失靈是意料之中的,國家在設計工業和金融政策上有必要的作用。這些政策不僅包括貿易保護和政府補貼,而且也包括政治經濟學家羅伯特和吉恩·M·吉爾平(Robert and Jean M. Gilpin)在他們2003年的《全球政治經濟》(Global political Economy)一書中描述的“選擇性信貸分配,以及為了把廉價信貸輸送到受青睞的經濟領域,故意扭曲利率”的做法。實際上,政府是解決方案的重要組成部分,就連受惠於華盛頓共識的世界銀行也不得不在其有名的1993年報告《東亞奇跡》(East Asian Miracle)中勉強承認這一點。該報告指出,表現良好的亞洲經濟“實現了異乎尋常之低、且不斷降低的不平等程度,這與曆史經驗及其他地區的同期證據相反。”
許多印度中產階級心目中的英雄是新加坡的威權領導人李光耀,他把新加坡從一個經濟落後國家轉變為世界主要商業城市之一的成功,深受鄧小平的推崇。要是我們對韓國專製統治者、技術官僚樸正熙有更多了解的話,我們或許也會尊敬他,他在訓練有素的管理人員的幫助下實現了經濟目標,而且似乎也降低了不平等,還建立了我們在印度非常缺乏的東西:社會凝聚力。
但我沒想到,漢密爾頓(以及李斯特)的影響力會在後毛澤東時代的中國得到最大程度的發揮。“中國的崛起與一個世紀前的美國相似,”中國學者胡鞍鋼寫道。他沒有誇大其詞。弗裏德曼也許是對的,中國共產黨人完全不清楚自由市場是如何運作的,但結束國家對經濟的幹預從來都不在它的日程之上。在毛澤東之後,中國領導人將目光投向了日本等東亞比較發達的國家,就像東亞人曾經將目光投向德國一樣。
上世紀80年代,中國的第一批投資來自日本以及中國在東亞的跨國商業網絡。中國得益於這些投資帶來的市場網絡、管理方式和實踐知識。在克林頓政府的推動下,中國於2001年加入了世界貿易組織,並迅速抓住了美國堅持自由貿易所帶來的機會——以及無限的出口市場。
日本成為亞洲的主要投資者之後,區域生產鏈立即開始將這些國家聯係在了一起。隨著韓國、香港、新加坡和台灣在技術和價值鏈上向上發展,它們開始在越南和印度尼西亞等發展中國家投資。這個將投資和生產區域化的進程在很大程度上將歐洲和美國排除在外,現在,中國作為製造業大國的崛起加速了這個進程。例如,今天越南最大的投資者是韓國,而韓國最大的貿易夥伴是中國。
中國政府主導的經濟成功,在很多方麵都與美國在20世紀80年代成為世界頭號債權國時日本意外拋給它的經濟(和意識形態)困境相似。一個中國主導的區域貿易體係,將降低亞洲國家支持美國地緣政治目標的可能性。中國受困於與鄰國的邊界糾紛,加快了南海的軍事化進程,在島礁上取得了3200多英畝的土地,還修建了跑道、港口和飛機庫。但它也放棄了粗暴的態度,下定決心要把特朗普治下的美國從亞洲擠出去。它似乎正在取得成功。
中國向前美國殖民地菲律賓提出了慷慨的基礎設施建設協議,所以菲律賓總統羅德裏戈·杜特地(Rodrigo Duterte)宣布,是時候跟美國“說再見了”——之前,他曾威脅要駕駛摩托艇,登上中國在南海修建的一個人工島,插上自己國家的國旗。自特朗普當選以來,其他對南海部分區域有領土主張的國家——馬來西亞、越南和文萊——也向北京靠攏。柬埔寨和老撾等小國現在就像中國的附庸國。中國還試圖通過邀請日本的跨國公司在華投資,來修複與日本的長期緊張關係。
中國爭取美國在亞洲的主要盟友的努力,與習近平雄心勃勃的“一帶一路”計劃相輔相成。該計劃旨在通過一個從亞洲延伸至中東、非洲和歐洲的貿易聯係和基礎設施項目,將中國置於全球事務的中心。該計劃將在60多個國家投資1萬多億美元——包括巴基斯坦和斯裏蘭卡的港口,東非的高速鐵路,以及中亞的天然氣管道——可以說是有史以來單個國家最大的海外投資努力。11個歐盟成員國以及中歐和東歐的5個非歐盟成員國加入了中國主導的政治和商業集團——16+1,他們都與中國簽署了重要的基礎設施協議,增強了中國在歐盟的影響力。TPP剩下的11個成員國在美國退出後繼續前進,有望在今年3月簽署一項最終協議。
由於退出TPP以及威脅進行貿易製裁,特朗普促使日本尋求與歐洲達成一項將美國排除在外的協議。而美國的另一個堅定盟友英國也在考慮加入TPP。與此同時,中國正在亞洲就十幾項貿易協定展開熱烈談判,還提出了自己的TPP替代方案,也就是一項名為“區域全麵經濟夥伴關係”(Regional Comprehensive Economic Partnership)的貿易協定。中國還加緊努力,試圖創建世界銀行(World Bank)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nternational Monetary Fund)等西方國際機構的替代機構。2014年,中國不理會美國的堅決反對,啟動了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Asian Infrastructure Investment Bank),該銀行目前的成員包括除日本以外的所有亞洲國家。
北京所展示的無疑是一個替代美國的和善形象。在作為中共總書記的第二任期開始前的一次講話中,習近平稱現在國際上有了更多中國“價值觀”的接受者。他說,中國“給世界上那些既希望加快發展又希望保持自身獨立性的國家和民族提供了全新選擇”。
要設想中國最後會融入美國主導的秩序,會被說服而非強迫接受美國的規範,總歸是過於樂觀了。像我這樣曾在過去的十五年內去過中國、讀過中國近代曆史作品和文學作品的後殖民時期印度人,對這種說法隻會保持懷疑。而我從來都很清楚,不論是在(人口構成已被漢人移民改變的)西藏拉薩的郊區,還是在(堆著一些以“中國可以說不”為題的暢銷書的)上海書店,對國家主權的追尋和重獲的實力都決定了中國的黨國政權及其經濟政策。
中國非但沒有如預測的那樣崩潰,反而再一次展示了道爾在談及日本時所說的“融敏銳、傷痛與深刻的脆弱感於一體的民族自豪感”的力量。這種敗落多年想要逆襲複仇的單純野心,是美國從來都沒有體會的;而今在美國國內,在自由貿易和全球化受到了民族主義反擊後,領導人對這個問題開始重視。一些混亂政策和混雜信號也相應闡明了美國對中國的態度。在2016年美國總統大選期間,所有主要候選人——伯尼·桑德斯(Bernie Sanders)、希拉裏·克林頓(Hillary Clinton)和特朗普——都對旨在將中國抑製在自己區域的TPP表示反對。隨後,在特朗普混亂的第一年中,美國似乎被精明的漢密爾頓門徒逼回了自己作為保護主義的母國的曆史角色。現在,特朗普又說美國第一並不意味著美國獨自而行,對重新加入TPP持開放態度。未來,這樣的逆轉可能更多。因為在說了一年的大話之後,特朗普才剛剛開始意識到,中國這個挑戰難以對付,而美國為了與這位最為堅決、最有手段的對手抗衡需要付出多麽艱巨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