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末,抓住機會下海的人們,從工人、小販、國企員工,搖身變為老板。彼時中國處於經濟騰飛的年代,勇氣和魄力比知識更重要,他們大多投身製造業,藉此快速完成財富累積。
三十年後,潮起潮落,第一代創業者已至暮年。那些被重金培養,出國讀書的“富二代”們,同樣到了接班的年紀。
在已經完成的企業交接過程中,碧桂園的創始人將接力棒給了女兒,後者成為中國女首富。
家電企業龍頭美的,則采用職業經理人模式,將公司管理權交給了追隨老董事長何享健多年的方洪波。
近期,俞敏洪調侃,東方甄選未來交給董宇輝這樣的人才,也是非常可能的。
上至世界500強企業,下至遍布中國大大小小的工廠,繼承家業,並非刻板印象中,無需奮鬥、有錢有閑的故事。而是摻雜著親情、權力、財富、危機等諸多元素的暗戰。
時代變遷,傳統製造業被互聯網衝擊後失勢,廠二代該如何突破尷尬的局麵,在保守的老一代創業者的注視下,站穩腳跟,完成工廠改造。
這是一個長期的、值得思考的問題。
2023年3月,30歲的劉北北終於踏上祖國的土地。距離她上次回國,正好四年。
她是東莞一家針織服裝廠的營銷經理和報價經理,董事長是她的父親。對於承擔外貿業務的劉北北而言,今年顯然忙碌了許多。
“2月在巴黎,3月整理客戶資料,做市場跟蹤和反饋,4月準備春季廣交會,5月開始參展,6月跟客戶,然後休息一下,7月又是展會,8月休假,9月開始準備秋季廣交會……”
廣交會被譽為“中國第一展”,一年舉辦兩次,而春季廣交會的舉辦時間為每年的4月15日-5月5日,劉北北身處紡織服裝業屬於第三期展會,從5月1日開始。
在這之前,她和團隊需要收集資料,分析最近的流行趨勢,再根據展會屬性和客戶喜好,從工廠最近兩個月生產的服裝中,篩選出50-80款,最後帶著衣服的樣板、毛料和宣傳圖赴“宴”。
新冠疫情後首次參展,劉北北心中充滿期待。還沒輪到她入場,前方已經傳來喜報,“我聽說這一季廣交會,簡直爆掉了。”
市場回暖的跡象早已發生。
2023年2月,在巴黎舉辦的品銳至尚展(Premiere Vision),劉北北和同行交流得知,竟然有客戶現場下單,這樣的情況即使是疫情發生前的兩三年,都很少出現。
而7月將在巴黎舉辦的法國國際麵料展覽會(Texworld),2月底開始報名,3月10號已滿額,若是以前,到了五月份還有參展的名額。
劉北北說:“因為太久了,很多人沒有出去過,大家都想出去尋求更多的合作機會。”
劉北北在展會
春天到來,各行各業都對未來充滿憧憬,準備大幹一場。劉北北也不例外,狠狠地鬆了一口氣,釋放內心的憂慮。
工作需要,劉北北常常跟著展會飛往世界各地,最忙的時候,半個月內飛了巴黎、拉斯維加斯和中國香港三座城市。
關於目前的工作,她無法衡量是否喜歡。2016年開始進廠工作,她經曆太多掙紮與痛苦,出於無法適應工廠氛圍、和父母觀念分歧等原因曾離廠創業,等到2019年結婚,再回歸工廠,和自己和解。
“在家裏上班需要承擔更大的精神壓力,大部分時間比打工還累”,劉北北時常焦慮得睡不著,承擔著工廠運營的壓力。
但對於廠二代而言,多數時候沒有辭職這個選項。
劉北北是家中獨女,父母創業前,是鞍山鋼鐵廠的工人。2003年,他們南下建廠,11歲的劉北北被帶往廣東。從那時起,她的人生方向基本確定。
在她小時候,父母有意將她培養為工廠的接班人。劉北北一邊長大,一邊被灌輸與工廠相關的信息,以及孜孜不倦的“教誨”——
“給別人打工不如給爸媽打工。”
“外麵打工再好,也不如自己當老板吧?”
……
不過他們的算盤沒有打響,反而產生反向效果。
“壓力是一點一點積累的”,從小接觸製造業,劉北北越了解工廠,越抗拒接班。
由於父母工作忙,小時候她跟在奶奶和姥姥身邊。到了初中,她開始住宿,獨立的生活,從12歲到23歲研究生畢業。
“不獨立不行”,現實的逼迫下,她的想象力,和對目標的執行力,都比同齡人高出一籌。
填高考誌願時,劉北北自主選擇了會計專業,後來覺得金融專業流行,工資高,她繼續考研,去英國鑽研銀行金融學。
這些選擇,與管理工廠毫無關係。
現代年輕人寧願當月薪3000的公司前台,也不願做月薪5000的工人。和他們一樣,劉北北看過繁華的都市,更青睞於光鮮亮麗的寫字樓。
“一件工廠生產的衣服,批發價是500,一旦被貼上了品牌的logo,放在明亮的商場,配上精致的燈光,就能賣上5000。”
產品需要高端的環境賦能,人也一樣,她希望自己能像影視劇演的那樣,“趾高氣揚”地去上班,而不是在工廠的平房裏“默默無聞”。
2015年研究生畢業後,劉北北留在英國,入職一家跨國電力公司的財務崗位。
優越的環境確實滿足了她的虛榮心,但現實殘酷,異國他鄉的生活讓她倍感孤單,思鄉情緒濃烈。
25000英鎊(約合人民幣24萬)的年薪對於應屆畢業生不算低,不過工作簡單,無法從中獲得成就感,她坐在工位上越發感到乏味。
2016年8月,24歲的劉北北辭職回國,遂了父母的心願,進入自家工廠。那時她想得簡單,以為隻要克服工廠相對惡劣的環境,就能勝任新工作……
現實是,除了幾位設計助理,廠裏幾乎沒有和她同齡的人,稍微年輕點的都是八零後,而她打交道的管理層和工人,常常都是年紀見長、經驗豐富的前輩,其中不乏工廠的元老。
他們有一個特點,脾氣急躁,“想一出是一出”,不同年齡層的處事方式常常讓劉北北眉頭緊鎖。
毫無疑問,良好的溝通能提供工作效率減少內耗。
在國外生活了幾年,劉北北習慣了直白地表達,但國人精通人情世故,委婉的表達總是讓她捕捉不到重點,“很多時候在我看來,都是無用的溝通。”
當然,最痛苦的還不是劉北北必須花時間處理人際關係,作為工廠未來的主人,她還得向父母和同事證明自己的能力。
壓力如洪水猛獸,她感到窒息:
“你是清楚經營狀況的,然後你想做大做強,但又要保證現有的發展,不能盲目去邁進,方方麵麵都去考慮,去平衡,此外還要思考和公司管理人員、工人的關係等等。”
最初加入工廠的幾個月,劉北北的狀態非常糟糕,失眠到兩三點才入睡,早上六點又自然醒。
多年後,她參加一場廠二代的聚會,才發現大家的困境如此相似——身份尷尬,找不準自己的定位。
新一代創業者背負著工廠改造的重任,迷茫和煎熬,是多數時候的狀態。
1982年,劉北北的爺爺將鞍山鋼鐵廠的“鐵飯碗”傳給了她爸爸,然後南下經商,為家族注入商業基因。
那是民營經濟崛起的年代,一位老人在中國的南海邊畫了一個圈。劉北北的爺爺便從遼寧出發,在身邊人都享受“共和國長子”經營積極的繁盛時,坐上了前往廣東的火車。
80年代,內地深受香港流行文化的影響,不滿足於固定工資的他,計劃去廣州、香港批發一些服裝回東北賣。
那時,他僅覺得商機來了,還不知道不久後的1988年,民營企業的用工人數第一次超過國有企業,媒體上首次出現了一個名稱——企業家。
坐了幾十個小時來到廣州,劉北北的爺爺觀察了一段時間後,參考當紅香港明星的服裝,購置了一大批衣服回到東北。
比如周潤發穿過的同類型皮夾克、牛仔褲,成本隻有幾塊錢一件。他最開始不了解市場,試探性地以20元的價格出售,沒想到遭到瘋搶。
而當時東北普通工人的月薪,也就隻有60元。
他嚐到甜頭,繼續南下批發,而且越賣越貴,還供不應求。到了90年代,像劉德華穿過的破洞牛仔褲,拿貨價30元左右,最高可以溢價到200元。
很多年後,劉北北聽到爺爺講述的往事時,感到非常震撼:這不就是現在的“網紅經濟”嗎?
“時代賦予了他們賺錢的機會,但我覺得和他本身敢拚敢想也是分不開的”,拋開環境因素不講,劉北北仍舊佩服爺爺的魄力。
在她的印象裏,爺爺一直是個很有智慧的人,由於當時家裏條件有限,隻讀到了初中,但喜歡看書、琢磨事。
80年代末期完成財富積累後,他帶著奶奶環遊中國,去了上海、蘇州、無錫、廣州等地。相冊裏的照片現已發黃,但還能看出他當時的意氣風發。
1995年,劉北北的父母離開國企,跟著爺爺南下。當時中國每座城市都有專屬的服裝批發市場,他們的工作,是從廣州火車站附近的白馬服裝批發市場拿貨,再回到遼寧售賣。
生意越做越大,劉北北的父母積累下不少人脈和資源。
2000年,劉北北一家舉家搬到了廣州,直接聯係工廠加工,每年賣出幾十萬件衣服。
此時,劉北北的爺爺已經沒再參與服裝生意,隨著中國經濟改革後的騰飛,他的目光移向了金融市場,成為一名股民。
進入二十一世紀,中國加入世貿組織,國有企業掀起“抓大放小”和“國退民進”兩輪改革浪潮,集中力量發展經濟,民營企業得到極大的鼓勵。
2002年底,上海以54票對韓國麗水34票勝出,贏得2010世博會的主辦權,全國歡騰。不久,劉北北的父母在東莞市大朗鎮打造自己的工廠,事業進入新階段。
工廠以全國批發的形式進行,每年生產1000多款衣服,一座城市一個代理商,最多的時候,工廠發展了五十多位代理商,每年可以賣出超過100萬件衣服。
時代紅利下,沿海地區的優勢,讓工廠利用信息差,賺取巨大利潤,從廠家到零售終端,一件衣服即使溢價4-8倍出售,依舊大有市場。
2009年前後,工廠發展迅猛,近200名工人,營業額高達一億。
後來,越來越多人瓜分市場,行業掀起價格戰,服裝生意受到影響。但真正讓工廠的瘋狂前行踩下刹車的,還是淘寶的出現。
2010年,中國社會從工業時代向信息時代邁進。淘寶的注冊用戶超過2億,電商成為中國消費品的核心消費模式。
一開始,劉北北的父母順勢在天貓注冊了網店。兩年時間,他們“燒”了不少錢,但盲目嚐試最終沒有收獲理想的結果。
信息共享後,劉北北家裏工廠生產的衣服顯得老土,設計感較差,在網絡上不具備競爭力。那時起,工廠慢慢做出調整,進入轉型和升級。
首先,工廠需要將相關人員送去培訓,機器設備全麵升級,紗線、輔料的合作供應商全都更新換代。
其次,主營中高端產品,將主戰場移向海外。
隨著中國經濟產業結構調整、勞動力成本上升,智能化革命被提上日程,工業4.0來勢洶洶。對於製造業而言,每家工廠時刻麵臨被時代淘汰的風險。
“做工廠太累了,真的!”
回國第一年,父親帶著劉北北參觀了許多高端品牌的代加工廠,即使它們與自己無關,仍讓她感到喘不過氣來。
她解釋說,“當時非常想做一個供應平台,類似阿裏巴巴的1688網站,利用資源向客戶推送產品。”
2017年,進廠一年後,她成立了自己的外貿公司。
創業動機不難理解,幾乎所有廠二代都麵臨著一個困境:受過優越教育的他們年少氣盛,渴望向外人證明自己可以不靠父母,但常常與父母觀念相左,想法得不到重視。
劉北北坦言沒有父母那一輩吃苦耐勞的品質,麵對傳統行業發展瓶頸,她傾向於換一個方向發展:
“做一個工廠,首先要有地,然後是廠房,廠房裏得有設備吧,設備又可以細分出多個領域和流水線,然後還要養很多人去操作設備,你每天睜開眼,每個月固定幾百萬的開銷,如果一年的營業額沒有五六千萬,是沒有賺頭的。”
與傳統製造業成本高、利潤低不同,外貿公司隻需要一人一電腦。
劉北北曾見識過一些中國香港和國外的外貿公司,隻有5個人、10個人,卻能每年營收過億。他們沒有工廠,隻參與產業鏈的一個環節,幫工廠匹配客戶、溝通、確認訂單,然後從中賺取差價。
開公司期間,劉北北的工作方式發生改變。
過去,她實現想法需要整個設計部和生產部配合,如今從選品、設計、客戶,完全可以自己做主,“這是一個蠻有趣的過程。”
劉北北對接的產品主要是針織女裝,找到了兩三位固定的客戶,團隊總共三人,每年營收350萬左右。按照計劃,她還會繼續做風衣、羽絨服、帽子……
但生活總有意外。
2019年,劉北北與男友結婚。在2015年唯一一次的打工經曆中,她認識了對方。男友從事著電力谘詢的崗位,是中國人,由於工作原因,婚後會繼續留在英國發展。
人生進入新階段,劉北北需要做出更多的規劃。
由於長期在英國,她不得不把國內的公司注銷,回到工作時間、地點更自由的自家工廠,隨她進廠的,還有創業時積累的客戶。
二度進廠,沉甸甸的現實又擺在劉北北麵前。
在她成長過程中,接觸不少父母的朋友,他們可能是千萬身家、風光無限,但幾年後再聽到,已經變賣資產,欠下巨額債務。
與其他輕資產的公司不同,製造業需要大量的現金流來保障工廠的正常運行,一旦資金鏈斷裂,那將是一場禍及幾百人的災難。
2020年,東莞有一家工廠,意大利的客戶下單了10萬件羊毛衫,工廠過完年準備交貨時,意大利疫情爆發了。
為了保住公司,品牌方直接毀約,拒絕收貨。他們往往是不知名的公司,不需要維護品牌形象。而在此之前,他們隻支付了百分之二十的定金,如果是長期客戶,甚至可能沒給定金。
跨國維權成本太高,遇到這種情況,工廠隻能默默承受。
劉北北生氣地說道:“10萬件衣服,我們算他一件衣服成本50塊錢,那相當於500萬打水漂了。”
那家工廠如今正瀕臨倒閉,更糟糕的是,他們不是個例,在劉北北自家的倉庫裏,同樣囤著幾千件賣不出去的尾貨。
從剛步入社會時的謹慎、在意外界聲音,到結束創業再回歸的坦然,她感慨道,“那時候是比較稚嫩的小孩的想法,才覺得我非要證明自己,非要stand out(引人注目),現在我學會退讓和放棄無所謂的爭執。”
接觸越來越多的人和事,她明白一個道理:改變別人的想法是最困難的事情,人與家庭,人與社會是很難分割開的。
2023年3月,劉北北加入一個廠二代群體。線下聚會時,他們聊起剛進廠時的痛苦,和當下的迷茫、焦慮,特別有共鳴。
目前確實有許多廠二代不想接班,寧願打工,但劉北北認為,存在這種想法的底氣同樣是家庭給的,“你說你隻想打一份比較清閑的工作,其實是建立於條件還不錯的情況下,假如機會給到其他家境普通的人,他一定非常想做工廠。”
這好像一個怪圈。
劉北北分析道,“父母通過努力,創造了光鮮亮麗的生活,將你送出國外學習,等到學成歸來,反而無法接受環境噪雜的工廠,心裏落差太大。”
長大以後,劉北北接受了工廠的工作環境,也慢慢理解父親的堅持。
開廠二十年,父母從未抱有投機取巧的想法,把注意力放在利潤空間更大類似房地產等其他行業中,而是一門心思把錢投入工廠,使其不斷發展壯大,給員工帶來更好的生活。
工廠處於欠貸狀態,即使疫情期間不能開工,仍需付出巨額的損耗,支持著260多名員工。類似的高壓情況,劉北北認為父親早已見怪不怪。
她小學跟著老人生活,長大後住宿,不得不獨當一麵。而父親每天八點半到公司,晚上十點才回家,對待工廠反而更用心,更像自己的孩子。
“很多人是跟做了十幾二十年的老夥計”,劉北北體諒父母在自己成長過程中的缺席,“他們被推著向前,沒有停下來的機會,始終承擔著道德層麵的壓力。”
至於業務拓展的問題,劉北北和父親的分歧依然存在,她認為應該成立供應鏈平台,設立外貿公司,而父親希望投錢擴大工廠規模,增加技術層麵的競爭力。
雙方還需磨合,服裝廠想發展得更好,肯定不止一輩人的努力。
東莞市大朗鎮,頭頂“中國毛織名鎮”的光環,截至2019年,擁有17000多家毛織企業,超過8億件的年產毛衣量。
在原材料和勞工成本加大,東南亞製造業快速崛起的當下,服裝紡織廠的處境將更加艱難。
2018年,劉北北還在開外貿公司。當時有一批貨由別的工廠加工,出了點問題,直到晚上11點多才解決。客戶讓她過去檢查一下,她打車前往對方的工廠。
深夜的大朗鎮漸漸平靜,主幹道兩旁是綿延一路的家庭小作坊,有一家人吸引了劉北北的目光。
二三十平米的空間裏,放著幾台破舊的縫紉機,彩色布料堆放地上,環境十分混亂。
一對中年夫妻剛忙完工作低著頭吃飯,五六歲的小女孩坐在門口發呆。
這個畫麵一晃而過,劉北北突然感到一陣心酸,“他們滿懷希望地來到東莞,想給孩子更好的生活,有些還是借錢創業,但最後可能血本無歸,灰溜溜地離開。”
劉北北見過太多類似的案例,每隔兩三年,整條街都會“煥然一新”。
但無論有多少工廠倒閉、路旁的榕樹見證過多少失意者,總有人滿懷希望地加入這個行業,摩拳擦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