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超負荷工作的重症醫生:陽著值班24小時
鳳凰網 |2023-01-07
ICU罕見地滿床後,吳岩仍不停地接到電話,急診也好、專科也好,都在求一個床位。“我了解到的情況,現在全市所有醫院的ICU都是滿床的,普通病房也是滿的。”
這一次放開後,她觀察:整體來看,重症患者年齡普遍大於60歲,伴有其他基礎病。病人的合並症雖然輕,就一個糖尿病或高血壓等,但“肺部的炎性體征特別重,確實是新冠病毒帶來的”。
吳岩是黑龍江省某市三甲醫院重症醫學科的一名主治醫師。從2020年開始,該市陽性重症患者就由她所在的ICU收治,每一波都沒落下。
2022年12月7日防控政策全麵放開後,奧密克戎病毒呼嘯而來,感染高峰和重症高峰接踵而至。如今,多地感染高峰已過,正在迎戰重症高峰。ICU臨床一線告急,缺床、缺設備,更重要的是缺護士,床護比達不到標準,同時很多醫護帶病堅守崗位。
以下是吳岩的自述:
無縫銜接
我是黑龍江省某市三甲醫院的一名重症醫學科主治醫師,從事重症醫學六年。
從12月開始,患者越來越多,因為我們不僅接收本市的,還包括下麵一些縣城、鄉鎮和臨近城市的病人。重症醫學科(ICU)每天都是滿床,超負荷運轉。一個病人出院或死亡,空出來的床位馬上有人送進來,是無縫銜接的。
我們醫院有3個ICU——綜合ICU兩個,急診ICU一個。綜合ICU一科正常時有18張床位,我們二科有11張床位;急診那邊有4到6個床位。現在一科加到26張床,我們加到12張,實在沒能力了,不是放張床就行,還需要完善的搶救設備——呼吸機、監護儀、輸液泵等,沒那麽多地方放。
病人滿了後,每天還不停地接到電話,急診也好、其他專科也好,都在求一個床位。一些病人在外麵排隊,我們很遺憾,滿床真的沒法加人。他們去其他院區ICU一看,也是滿的。呼吸科滿床不收,其他科室也在收治肺炎患者,但相對病情較輕。
我了解到的情況,現在全市所有醫院的ICU都是滿床的,普通病房也是滿的。
以前滿床並不常見,比較多的是從內科或外科轉來的病人,術後做治療和過度;也有少部分急診處理不了,比如心梗、腦梗、心髒驟停等轉過來。現在呢,放開了以後,因為新冠引起重症肺炎導致呼吸困難,這一部分占到ICU病人的80%。
前一陣子,“新型冠狀病毒肺炎”診斷已被取消,隻存在“新型冠狀病毒感染”。如果肺部症狀嚴重,可以診斷為“重症肺炎”,但不叫“新型冠狀肺炎”了。
大部分病人戴著呼吸機能堅持一兩天,最快的不到24小時去世。有些病人屬於僵持階段,治療十來天,沒有生命危險,也沒有好轉跡象。一些病人即便上了呼吸機,兩肺改善也不理想,就是所謂的“白肺”。給他們做俯臥位通氣,效果也不好。
白肺:國家衛健委醫政司司長焦雅輝在12月27日國務院聯防聯控機製召開新聞發布會上表示:一般來說,肺部炎症比較重,滲出比較多的時候,也就是白色影像區域麵積達到了70%到80%,在臨床上大家口語化稱為“白肺”。這個階段患者會出現低氧血症或呼吸窘迫。
俯臥位通氣:根據《瀟湘晨報》報道,針對新冠感染的危重症患者,幫助患者采取俯臥位通氣,可以使肺門位置變低,在重力作用下,使肺的分泌物包括肺泡、小支氣管的分泌物流向主支氣管,而主氣管的分泌物貯存增多有利於肺泡萎縮的擴張,促進分泌物的排出,有利於控製肺部感染。
患者可以上ECMO(體外膜肺氧合,主要用於對重症心肺功能衰竭患者提供持續的體外呼吸與循環,以維持患者生命),但我們全院隻有一台,而且不是所有家屬有能力接受,因為費用非常高,光是鋪管路就好幾萬(平均需要3~6萬),開機後費用以天數來計。要知道放開以後,治療是自費的。
上學的時候,老師講過一句名言——“有時去治愈,常常去幫助,總是去安慰。”(來自美國一位醫生特魯多的墓誌銘),當時我沒多深感觸。到了重症醫學科(ICU)後,少部分疾病我們能夠明確並治愈,但大部分我們是一種支持治療,最終要靠患者自身複雜的人體係統去調節,戰勝疾病。我們真的隻做得到幫助病人,安慰家屬。
老人的肺炎
從2020年開始,本市陽性重症患者我們科就在收治,每一波都沒落下。
普通病房不常遇到死亡,但在我們科裏,每個月都有幾例;尤其在新冠疫情放開後,病死率有所提高,但具體是多少我們沒統計過。一個城市可能一半的人已經感染,整體患病基數太大,再加上我們是老齡化社會,老年人比較多,感染後病情發展迅速。
去年9月,我們市暴發了一個多月的疫情,那時候還是靜默階段,全市有兩三千例陽性患者。我們醫院屬於亞定點醫院。定點醫院是傳染病院,它們床位有限,綜合醫療方麵不強,重症病人都會送到我們醫院來,基本都在我們科。
那時,陽性患者重症率很低,大部分是無症狀和輕症,發燒、咳嗽個兩三天,沒有太大問題。除非有其他合並症,比如嚴重的冠心病、肺氣腫等,才送到重症來。他們年齡也大,90歲的、100歲的,大概十幾個人,沒有一個死亡的。
這一波放開後,我覺得大家的症狀要重一些,可能是毒株的區別。年齡上,比上一波接觸到的要年輕,五六十歲都有。不過整體來看,重症患者年齡普遍大於60歲,伴有其他基礎病。病人的合並症雖然輕,就一個糖尿病或高血壓等,但肺部的炎性體征特別重,確實是新冠病毒帶來的。
來住院的病人,我們不看核酸了;在治療過程中,還是會查一下,確定感染和轉陰的時間,調整相應的治療方案。
老年人和年輕人不一樣,感染後反應沒那麽激烈。年輕人可能很快燒到40度,老年人是低燒,甚至不發燒,但病程長,轉陰慢,可能陽了一個禮拜後病情才加重,有時候忽略了,送到醫院已經是低氧血症,狀態很差。其實早發現早治療,使用一些抗病毒藥物,治療效果還是不錯的。
我有時候也感觸。比如有一天,夜班收進來一個60多歲的病人,算是叔叔吧。他既往有神經係統疾病,吃一些免疫抑製藥。開始還好,後來氧合(氧合指數是指呼吸治療中的一個目標,是使器官組織可以得到足夠的氧氣,以便進行氧合作用獲得能源的一個重要指數)逐漸變差。
氣管插管之前,我跟他說:“你不要怕哈,上這個測試可能稍微有點不舒服。”他點了點頭,非常配合。第二天早晨,他醒了。我問他“你覺得呼吸困難嗎?”他搖了搖頭。“你不要怕,我們有呼吸機。”下夜班前,我跟他說。他肺部進展很快,拍了CT和胸片,和剛入院時對比,明顯“白肺”了。很可惜,我再上夜班時(同一天),他去世了。
值班24小時
從2022年1月份開始,我們經曆了幾波疫情,工作量增加了很多。在封控的時候,我們是閉環管理,因為要吃飯、喝水、上廁所等。穿著防護服隻可以工作4到6小時,大家輪換著來,排班是固定的。
連續上了11個夜班後,平時身體還不錯的我出現了心律失常,心慌胸悶很難受,要堅持不住了。增加了人手後,排班能輪開,上班間隔時間稍微長了一點。
我們分兩班,白班是早8點到下午4點半,夜班是4點半到翌日早8點半。醫生巡視病人、調整治療措施,差不多要半小時到一小時。上午和下午大部分時間是機動的,用來處理病人的突發狀況。夜班基本在處理急診——收治新的病人,處理死亡的病人,常規治療不太變動。
全科放開後,我們不再是以前的“三級防護”,就戴一個N95口罩。我們科90%感染過,全院的話60~70%的醫護感染過。因為防護不完善,回家以後傳染給家裏的老人、小孩的情況也是有的。
好多醫生和護士發燒也在上班,真的沒辦法。一開始,陽性可以休假一個星期,可沒持續幾天,醫院統計顯示百分之六七十的人都陽性了,又號召大家上班。
一個是病人多,一個是病情重,我們要不停地搶救。寫病曆等工作都是在交班後,利用休息時間完成。ICU人手緊缺,如果倒下一兩個或者更多人,根本沒法運轉。全科醫生都是陽性,所有人堅持上班。
我們重症二科的醫生共有6個人,護士大概13人。重症一科醫生8個人,護士比我們多。與國家標準相比,床護比遠遠不夠。其他醫院也存在這種情況,很難達到要求(2020版《重症醫學科建設與管理指南》中要求,在三級綜合醫院重症醫學科的ICU床位數(不包含專科ICU)不應少於醫院病床總數的5%,重症監護室床護比最新標準是1:2.5-3,床醫比是1:0.8-1)。
全院從別的科室調人來支持重症醫學科,但是ICU特殊,他們沒法獨立操作,需要我們科的護士像帶學生一樣手把手教導。主要任務還是我們科自己的人在做,很累。
病人也累。整個科室病毒濃度太高,為了減少交叉感染,也為了保護家屬,暫時不允許他們來醫院。每張床安裝了一個電子屏幕,家屬打視頻過來可以遠程探視。
我是12月19日感染的,休息了兩天。其他同事也隻休息了兩三天又上班了。我自己症狀挺重的,不發燒了,但鼻塞咳痰,還有心慌,上班的時候有點力不從心。正好那天我值了一個24小時班,真的快要猝死。
忙到淩晨三四點有時間坐下來歇息的時候,從病房的玻璃窗望出去,我感到呼吸費力。如果突然暈倒或患了低氧血症,需要搶救的時候,沒有床位,也沒有設備,我和外麵的患者一樣,進不來ICU。想到這些,心力憔悴。
好歹熬過了24小時,又休了兩天。再上班時,我的情況好一點,隻是活動費力,但沒那麽累了。
最後的防線
重症醫學科和其他科不一樣。在老百姓眼裏有些神秘,他們不太知道病人在ICU裏具體的治療情況。很多人也有誤解,因為病人被送進來的治療費很高。
其實,我們是其他科室最後的防線。專科處理不了的病人,經家屬同意後轉到ICU,不管問題多麽棘手,我們是沒得選的。什麽樣的病人都有,包括一些罕見病。我們壓力很大,像大海一樣,必須吞掉所有的疾病,不斷篩查,將病因縮小到一個方向上。
重症很難替代。國家要求各家醫院加強儲備重症力量,擴建重症病房。說是這麽說,但沒個三五年不會有效果,因為重症人才的培養很慢,不管是醫生還是護士,需要一個成長周期。
ICU永遠像打仗一樣,非常混亂,搶救很多——電除顫、心肺複蘇、氣管插管、心率治療等,所有人都幫忙。搶救成功了,要和家屬溝通病情;沒救回來,要處理善後。
我們科除了接收各種危急重病人,也見慣了人生百態:生與死,生存質量,痛苦生還是痛快死,生命的尊嚴等,牽扯很多醫學倫理問題。我們理解病人和家屬的痛苦,除了盡力爭取生的希望,也尊重他們的訴求和選擇。
做我們這個工作,一定要有顆大心髒,承受力要強,不然高壓工作下看到這麽多生死,會抑鬱的。平時我健身、爬山,去郊外放鬆,有一些釋放性的愛好,把情緒盡快倒出去,避免工作過多地影響生活,不然真的壓抑。
哪個醫院都是ICU比較苦。這麽多年,我已經養成一個工作習慣,別人問我“今天星期幾”,不特意看一下手機是根本不知道的。周幾對我來說沒有意義,我隻需要記住今天是白班、夜班還是休班。科室的人也這樣。我們對節假日不敏感,今天是除夕還是國慶,我不在意,因為節假日還是跟平時作息一樣。像我自己,連續三年的除夕夜都在值班。
從事重症工作後,我的人生觀有了改變。朋友覺得我活得更有張力,也挺容易滿足的。別人說“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個先來”可能有點矯情,但對我們來說,真的太常見了。所以,每一天都要活得充實和快樂,盡量讓煩惱少一點。我希望大家跟我一樣。
現在還加床,還帶病工作,真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