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港股那點事（hkstocks），作者：大菊看金融，虎嗅獲授權發表。
1998年的秋天，東西方各有一家著名金融機構倒閉，一家是由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默頓為首組成的夢之隊長期資本管理公司。一家是日本的長期信用銀行，這家銀行曾經是世界的第九大銀行。
日本的銀行業與我國比較相似，都是企業主要的融資來源。都是長期利率管製，目的是用居民廉價資金支持工業發展，也就是居民補貼企業，都有政府背書。但是日本的銀行參與企業經營的程度更深。
1. 長期信用銀行的誕生與發展
1853年，也就是鴉片戰爭十三年後，美國的艦炮首次闖進日本海域，結束了這個國家閉關自守的狀態，並引發了明治維新。這些入侵者讓他們產生了錯綜複雜的感情，但是美國人的到來也給他們帶來了各種商業機會，但是他們發現他們缺少美國人那種對利潤的崇拜。
甲午戰爭三年後的1897年日本成立了勸業銀行，以便集中利用資源，趕上西方。八年後，光緒三十一年，經財政處奏準，清政府在北京設立“戶部銀行”，目的在於整頓幣製，推行紙幣，以濟財政。
1931年至1937年，日本先是侵占我國東北，隨後發動全麵侵華戰爭。四年後，日本人冒險偷襲珍珠港，太平洋戰爭全麵爆發。1945年日本投降，美國軍事當局控製日本。1950年，美國發動朝鮮戰爭，日本作為後勤基地。兩年後，美國將權利交還日本政府。
日本的銀行業真正的發展要從1952年算起，此前日本最大的銀行日本興業銀行與日本勸業銀行因為二戰期間為軍工產業提供大量資金。1945年美國接管後，作為報複，嚴格限製了這兩家銀行的業務。
1952年，美國忙著與蘇聯冷戰以及朝鮮戰爭，自顧不暇，所以把權利交還給了日本政府。
為了便於控製以及迅速重建產業，池田政府規定銀行是企業的主要融資來源。並把銀行分為城市銀行，地區銀行，信用社。與我國現行的分法類似。
勸業銀行一分為二，一家為城市銀行，即第一勸業銀行。一家為專業銀行，長期信用銀行。這家長期信用銀行就是我們要重點討論的，因為到1990年他已經成為世界第九大銀行。
日本的銀行定位為經濟複蘇服務，所以規定的利差是90個基點，也就是0.9%，現在中國銀行業的利差多數在2以上。所以可以想象，日本銀行業的利潤有多薄。
這裏同樣可以看到，日本的銀行存在就是為了方便政府控製資金的分配，壓低利差，就相當於用居戶部門的廉價資金支持實業部門。
所以他們審批貸款的條件隻有兩個：第一、這些公司符合國家利益，比如當時的新興戰略產業：造船、電力、鋼鐵和煤炭行業。第二、這家公司是否有成功的可能,有點類似於風投的性質。因為日本的銀行本身參與經營的程度更深，銀行往往伴隨著企業的整個生命過程。另外資金的價格利率也是固定的。
日本的武士文化本身也認為讓不好的企業支付比優質企業更高的利率是可鄙的。這兩點基本就決定了，銀行不能追求利潤，另外在企業經營狀況惡化時，銀行不會抽貸。但是這偏離了銀行經營風險的本質。
1953年開始，日本經濟進入飛速發展期。到1963年，僅長銀一家就為製造業提供了幾千億的資金，長銀的客戶包括豐田、東芝、東京電力、川崎鋼鐵等。為了支持豐田的發展，在大藏省的授意下，長銀為豐田進口第一條進口裝配線提供資金，當這條線生產的汽車在路上開過時，長銀的人會自豪的說：“看，那是我們的汽車，這可是用美國的技術製造的。”從這個例子可以看出，日本的銀行人的家國情懷。你能想象中國的銀行人會有這種感歎嗎？
到1968年，日本的經濟規模已經超越西德，在資本主義陣營裏僅次於美國。1953年到1970年，日本的人均GDP從1953年的3600美元增長到了11500美元。達到了美國的66%，1955年還隻有美國的21%。這點可以從日本耐用消費品的普及率看出日本民眾的富裕程度。
1973年的石油危機使得日本經濟發展放緩，長期信用銀行開始進入海外發展。這一時期日本銀行的每年貸款增長在11%左右，遠超過GDP的增長。另外，大藏省也開始容許企業通過發行債券的方式融資，銀行的利率管製開始動搖，長銀也試圖往投資銀行發展，但是大藏省拒絕了銀行進入資本市場的要求。這時期，日本對美國的貿易順差穩步上升，外匯儲備急劇增長。
更重要的是，這段時間更加有利可圖的產業出現了：不動產，1985年開始，日本的不動產與股票價格迅速上升，對於不動產的投資需求帶動長銀進入了新的發展階段。
2. 長銀的瘋狂
80年代，幾乎所有的日本人都相信經濟會永不停止的上升，跟我們現階段的京滬房價永遠漲有得一拚。
1985年，廣場協議後，日元大幅升值,從1美元兌240日元上升到一美元兌150日元，日本在全世界開啟買買模式。同時美國的書店裏充滿了關於日本的書籍《日本第一》《日元-日本新的金融帝國》，看著現階段美國各種中國威脅論的書籍以及當時的情形，大家作何感想？
這個時候的長銀，標普和穆迪都給予了AAA評級，長銀的員工自豪的說：“我們是六個A的銀行”這時候長銀已經進入了美國市場，一到了美國市場，長銀就按照企業的盈利能力來決定是否貸款了。長銀這一時期曾經拒絕過旅館、公寓與賭博業大王唐納德.特朗普的貸款請求，因為經辦人員認為特朗普的項目預期利潤不夠多。
但是對待日本客戶，長銀的又回到了不計利潤模式，這個時候有一家叫EIE的日本公司，準備花3.5億建造一家擁有400間房的旅館，長銀的分析人員認為最多隻需要1.5億美元，但是總部的指示是，滿足EIE的一切要求。
這家EIE是一家日本做貿易起家的公司，因為日元大幅升值而大賺一筆，此後進入不動產市場，長銀為了在不動產市場分一杯羹，竭力滿足EIE的要求，包括後來在全世界收購酒店。這些生意最後因90年代利率大幅上升，無法覆蓋利息成本，再加上不動產市場轉入跌勢，給長銀造成了巨大損失。到1990年，EIE的借款已經達到70億美元，利率每提升一個點，他的財務費用將增加7000萬美元，而長銀是他的主要貸款銀行。
20世紀80年代的日本，銀行隻關心一件事，抵押品是不是不動產。他們認為土地才是安全的保值手段，土地的價值隻會上升。在日本文化裏，土地是很受重視的東西，因為日本多山的地形，可供耕作的土地十分有限。絕大部分日本人隻經曆過土地價格上升的情形。因此以不動產做抵押被看做絕對安全的。1985年到1988年長銀的資產從1840億美元增長到2260億美元，其中大部分來自不動產貸款的增長。
1987年美國股災，日本降低利率，進一步刺激了日本的地產與股市。1989年日經指數達到39000點，較1980年上升4倍，市值占世界的一半，GDP占世界9%,，長期信用銀行的資產規模排名世界第九位，是花旗銀行的好幾倍。市場分析師紛紛表示指數將會上升到60000點，跟我們08年分析師喊出的10000點有異曲同工之妙。
3. 泡沫的破裂與長銀的倒閉
1989年，政府官員，有點緊張了，覺得是給泡沫略微降溫的時候了。聖誕節那天，日本銀行突然宣布急劇提高利率，希望放緩股票與土地價格的上升速度。日經指數應聲跌到34000點。這時期的政府的負債總額已經超過150%。
1990年，長銀的資產達到3000億美元，幾乎是1984年的兩倍。他的淨利潤為6.4億美元，為史上第二高。但是我們可以看出他的ROA低的可憐。
這年8月日本銀行第三次提高利率，從15個月前的2.5提升至6%。股票再度下跌，到10月份，日經指數徘徊在21000點，較年初下降48%。這時間長銀的很多客戶開始非但不能償還利息，還紛紛要求輸血。典型的像前述那家EIE公司，長銀已經派人員進駐，試圖進行資產重組，但是不動產價格的大幅下跌，使得長銀無能為力。
這時期銀行的唯一選擇就是熬，等資產價格上升，一切都好辦了，所以他們選擇掩蓋問題。大藏省也不想銀行出現任何問題，打擊公眾對銀行業的信心，所以他們選擇默許銀行做假賬。
1991年長銀成立一家叫“NR”的子公司用於接盤不再履行合約的貸款。做法就是以賬麵價值向子公司出售這些問題貸款。而長銀向子公司的貸款可以看做正常貸款。後麵為了創造利潤，竟然玩起了自買自賣。摩根斯坦利、美林這些美國銀行竟然有專門向日本銀行提供掩飾貸款問題的服務。這一年長銀報道的壞賬數字僅2.15億美元。從下圖可以看出，基礎貨幣的增長無法推動貸款增長，日本陷入了流動性陷阱。
1993年開始傳出有不動產公司出現虧損的傳聞。這一年官方公布的21家銀行的數據顯示壞賬水平為1200億美元，為貸款總額的2%，當然大家都不相信。因為僅房屋貸款已經有400億無法正常還款。從下圖可以看出，90年代日本進入通貨緊縮階段，不利於銀行化解壞賬。
1995年長銀宣布壞賬總額是78.4億美元，但是已經用利潤核銷了一半壞賬，大家不用擔心。實際情況是長銀已經用完了可以用來核銷的資本。
1996年，大藏省對長銀做了一次檢查，在沒有看子公司的情況下，認為長銀的問題貸款是400億美元，占全部貸款的四分之一。
1998年日本政府成立了一個3000億美金安全基金用來支持各家銀行，其中180億美元用來買各家銀行優先股。長銀獲得18億美元注資。官方公布銀行業有風險貸款為7000億美元，約全部貸款總額的14%。
這一年，長銀公布他的年報，顯示他的淨利潤為4.1億美元。壞賬為22.9億美元，資本充足率為9.22%，為所有日本銀行中最高，看上去這家銀行很健康。但是一家報紙列出了長銀壞賬細節的數字，其股價隨即跌了10%以上，跌破200日元。
6月25日，長銀股價跌破50日元，在隨後召開的股東大會中，在董事會做完報告後，有好事者問，這麽說長銀是破產了？
10月，市場相信長銀已經實質破產的四個月之後，長銀宣布申請國有化。董事長大野木用日本最經典的詞對接管官員謙恭的說：“麻煩您了”
4. 結語
2002年9月中旬，長銀的前總裁走進東京中心法院的104號法庭，等待對他的判決。自1999年被捕以來，他已經明顯老了很多，他的麵龐嚴肅，棱角分明，目光要麽盯著地板，要麽目視前方。旁聽席人滿為患，他們正緊張的想知道，政府認為長銀隱瞞壞賬是不是犯罪行為。
一個法官以單調而幹脆的聲音念了判決：“有罪”大野木被判緩刑三年。
大野木在聽取判決時，麵無表情。他不想指出一個明顯的事實：如果他是罪犯，那麽整個銀行界過去10年一直在做的跟長銀有什麽區別呢？而日本政府是不是也是從犯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