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興詩文

時間的河水流去,也許文字可以留下一些瞬間。一個人書寫,另一個人閱讀,就完成了默默的交流。或咫尺天涯,或漸行漸遠,本是緣分或命運。
正文

蒙娜麗莎的流逝

(2017-06-15 15:26:36) 下一個

 

 

炎熱的伏天下午,在老屋裏沏杯綠茶,讀讀舊書。翻出一本《蒲寧短篇小說選》,是上世紀80年代初上海譯文出版社的“外國文藝叢書”之一。這一套叢書裏有加繆的《鼠疫》、卡夫卡的《城堡》、赫勒的《第22條軍規》和羅布-格裏耶的《橡皮》,都是經典中的經典。

 

是因為這本書我第一次聽說蒲寧吧,在此之前,他因為反對十月革命,是俄國流亡作家,1949年以後作品就不曾在中國大陸出版。實際上,在這本書出版的1981年,很少有人聽說過“白銀時代”這個詞。我也是後來才知道蒲寧是“白銀時代”主要作家之一,是第一個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俄羅斯作家,他的部分作品早在上世紀30年代就曾經被翻譯成中文。

 

我在20歲時喜歡蒲寧其來有自:他的短篇小說多半是愛情故事,文字即使翻成中文也是詩一樣優美而憂傷。他的故事並不複雜,往往還有些模糊。比如我年輕時非常喜愛的《一支羅曼蒂克的插曲》:一次突如其來的邂逅,一段近乎子虛烏有的愛情,然後是更加突兀的死亡。他的語言緊緊抓住了你:“藍天展開在層層疊疊的山峰之上,茫無涯際。波浪般的山野在空明澄碧的晴空下顯得分外蒼翠,一直綿延到極遠極遠的地方??”

 

也是在藍天白雲之下,層巒疊嶂之上,我在上世紀90年代初的煙霧山中見到碧佳。在我的印象裏,早年留學生男女比例嚴重失調,所謂“狼多羊少”。像碧佳這樣一見就讓人眼睛一亮的女生,自然更有一群男生簇擁著她。碧佳是我同學的妹妹,通過兩次電話後,發現五月的最後一個周末,也就是陣亡將士紀念日,我們都要去煙霧山,就約好在山頂見。我的同學雖然眉清目秀,卻是個胖子,所以我根本沒想到她妹妹是個大美女。

 

碧佳是個嘴很甜的姑娘,加上我是他哥哥的同學,所以一見我就叫“李哥”,讓她的同行者們對我側目以視。我趕緊說,“你叫我英文名字‘大衛’就好。”

 

在晴朗的煙霧山,她青春靚麗,眼睛流盼含笑。後來我又去過好幾次煙霧山,每一次都陰雨蒙蒙,再沒有見過藍天。

 

我們一行人一起在切諾基鎮上晚餐。眾星捧月,或者用21世紀的話語講,碧佳是那一群人的女神。十幾個人在一起吃飯,自然聊得熱絡。有時別人一熱鬧,我反而沉默,安靜地喝咖啡。看一眼碧佳,她的眼睛好像蒙了一層霧一樣,望著窗外的景色,似乎有點心不在焉。她忽然側過頭來,正好和我四目相對。我就對她微微一笑,她沒有反應。她的眼睛很深邃。

 

碧佳告訴我,過了夏天她就要到芝加哥讀博了。我說好,到時候一定聯係我。

 

 

幾年前一位朋友到我家卡拉OK,唱了一首沙寶亮的《蒙娜麗莎》:

 

蒙娜麗莎

你不說話

是那麽酷似青梅竹馬

 

他唱得很投入,我有些感動,沒有什麽理由,也沒什麽必然聯係,忽然想到碧佳告訴我的故事。

 

她搬到芝加哥的時候,幾乎有一個班的男同學送她。我本來對她說可以幫她搬家,結果發現她根本不缺勞力。

 

冬天不遠了,密歇根湖畔一層厚厚的金色落葉。一個周末,我和碧佳在埃文斯頓一家小餐館吃午飯,飯後在濱湖的小公園裏散步。碧佳長長的直發,褐色皮夾克下是蘇格蘭條呢裙和長統靴,踩在落葉上簌簌發響。

 

“你說我應該嫁給他嗎?”初次聊天,碧佳就問了我一個難以回答的問題。我在國外已久,習慣對於如此私人的事情不發表意見:“嫁,還是不嫁,這是一個哈姆雷特式的難題。”

 

中午吃飯的時候,碧佳已大致介紹了自己的經曆:以哥哥為榜樣,一路重點中學、名校本科、研究生讀過來,然後出國讀碩士、博士,讀著讀著就成了大齡女青年。我說,“沒關係,我親眼看見你後邊跟著一個連呢!”她輕輕歎了口氣,然後笑著說,“其實我不想把自己隨便嫁出去,所以才積壓了這麽多人。” 

 

她說她很崇拜哥哥,愛屋及烏,所以對哥哥的同學也很敬重。我說,“謝謝你,我會從很正麵的意思理解你的話。”她笑起來,“我說的是真的,我哥哥曾經提到過你,說你很有自己的想法,可是不知道自己要什麽。”我又一次愣住了,胖子從來沒有跟我說過這話。

 

胖子的眼睛很亮,卻總是眯著。由於麵部肌肉逐漸增加,他看上去總是笑嗬嗬的。我曾經告訴他,基本上他很適合做“貌似憨厚”這個詞語的解釋。

 

胖子和許多胖子一樣,非常聰明。我們當年因為寫詩和打橋牌成為好友,但他在我還迷茫地徘徊在圖書館故紙堆中時,就毅然決然地去和別人辦公司。他無疑是創業者的先驅。

 

“聽說你哥哥已經在北京開奔馳了?”

“你對他開不開奔馳無所謂,對吧?”

“那倒也是,我更在乎回北京時他請我去哪兒吃飯。”

 

胖子很愛他的妹妹。他告訴我,碧佳曾經有過一段青梅竹馬的感情,可惜後來沒成,讓父母很遺憾。他囑咐我,如果身邊有好小夥子介紹一下。可是等我見到碧佳,就知道這完全是多餘的。

 

碧佳倒沒有談以前的感情經曆,隻是告訴我,到芝加哥以後的兩個月,有個長得很帥的歐洲小夥拚命追她。“我有點招架不住了,有時候想,要不就從了吧,你說呢?”

 

我說,“從不從是你自己的事,和別人沒關係,你也不用聽別人的意見。”

“謝謝你,我猜你就會這麽說。其實除了你,我可以想象別人都會反對。”

“為什麽?”

“我父母不讚成我嫁給外國人。我身邊的男孩子自然都會反對。我又沒有一個可以談這些事情的女朋友。”

 

交淺言深、推心置腹的談話大多在瞬間過去,然後回到日常生活。天快黑了,我送碧佳到公寓門前,然後驅車迎著夕陽回家。

從小說的角度來說,蒲寧的《幽暗的林間小徑》更為出色。一個老軍官在旅途中遇見驛店老板娘,正是30年前被他遺棄的18歲的美麗女仆,她一直愛著他,終身未婚。“一切都會過去的,我的朋友”,他喃喃地說。“愛情、青春,一切的一切無不如此。這是一樁庸俗的、司空見慣的事。隨著歲月的流逝,一切都會過去的。《約伯記》中是怎麽說的?‘就是想起也如流過去的水一樣’。”然而她說:“的確,每個人的青春都會過去,可愛情卻是另外一回事。”他的一生並不幸福,而她並沒有寬恕他。小說篇幅很短,寫得緊湊直白,抒情而殘酷。在結尾一段,蒲寧又引用了俄羅斯詩人奧加遼夫《司空見慣的事》:“一條幽暗的林間小徑蜿蜒在椴樹間,姹紫嫣紅的薔薇在周遭爭妍鬥豔??”

 

短暫與長久,從來既是真實,也是一種感覺。穿過幽暗的林間小徑,留在身後的是歲月。似乎遠去的褪了色的風景,其實有時候就封存在記憶的保險櫃裏。

 

2014年9月,我忽然收到胖子的郵件,告訴我他女兒馬上就要來芝加哥留學。他送女兒過來,想見一麵。我們多年來很少聯係,雖然間接會聽到有關他的消息。他所在的世界離我很遙遠。風投、創投、天使、眾籌這些詞我經常聽說,其實不明白究竟是什麽意思。

 

在斯考基鎮一家川菜館裏,一個身材高挑、長發飄飄的女孩走過來叫我叔叔。有那麽一霎那,我以為是碧佳出現了。“你女兒真漂亮,很像姑姑!”胖子笑道:“很多人都這麽說。”

 

胖子剃了個光頭,穿黑色無領羊絨衫,掛一串木念珠。雖然小我一歲,但他從來習慣於在我麵前侃侃而談,給我一些人生指導。他是那種學一樣像一樣,歸納能力超強的人,所以聽他講話挺長知識,也是種享受,雖然我不見得全信。

 

“你在浪費生命!”他斬釘截鐵地說,那一揮手的架勢和青年時代一樣,有點誇張的果斷。我岔開這個話題:“碧佳在哪兒?”

 

“她現在不得了,比我成功多了,自己的公司上了市,還經常做慈善事業,名氣大得很。噢,對了,她改了名字,所以你即使看見過,也不知道是她。”

“她海歸了?”

“回國十多年了。”

“那位南斯拉夫老公呢?”

“早離了。”

“再婚了沒有?”

“沒有。她一直一個人,越成功也就越找不到合適的人了。”

 

她初到芝加哥的那個冬天,我們散步時談論她嫁與不嫁之後,除了偶爾電話聊聊天,我再沒見到過碧佳。她聲音綿軟,但是並不嗲;她很愛笑,但是言辭犀利,這一點和她哥哥很不一樣。

 

這種你來我往也沒幾次,很快就稀疏了。第二年春天的一個晚上,我突然接到她的電話,“你能馬上來一趟嗎?”聽上去她聲音有點不對勁,我放下電話立馬就上了車。

 

這是我第一次到碧佳的公寓裏。她一開門,我就聞到香水和酒氣混在一起的味道。沒想到她屋裏竟是家徒四壁,隻有一張床、一張書桌、一把椅子。桌上一個已經空了的紅酒瓶。她示意我坐下,自己也坐在床邊,然後看著我,帶著點嘲諷的眼神,又有點肆無忌憚的樣子。

 

“你沒事兒吧?”

“我挺好,你這不是看見了嗎?”

“出了什麽事?”

“沒有,真的沒有,謝謝你的關心。”

“那你為什麽喝這麽多酒嗎?”

她停頓了一下:“我要結婚了。”

我也停頓了一下:“祝賀你!”

 

我望著她,不知道該說什麽。她也看著我,眼睛睜得很大。我忽然又有了她根本沒看見我的感覺。沉默不知道持續了多久,我的磚頭一樣大的手機突然響了。

 

 

在2015年夏天,我接到胖子打來的電話:“我妹要接見你。”

“好啊,在哪裏?”

“你如果沒有別的安排,明天她派車來接你去五台山。除了冬天,她平常都住在山上。”

“她出家了嗎?”

“也沒有。也算是吧。我也說不清楚。這些年我很少見到碧佳,她給你的待遇我都沒享受過,哈哈哈??”

 

第二天,一輛路虎攬勝停在我居所門口,下來一位幹練利落的職業女性:“李老師,是雲總派我來接您的。”我又愣了一下,原來連姓都改了。

 

在細雨中上山去見雲總,便有些騰雲駕霧的感覺。五台山我從未去過,更覺深不知處。當越野車終於停在一幢相當古樸的庵寺前,我有些不真實的感覺。見到身著青布袍,齊耳短發的碧佳,仿佛是在一場夢中。

 

“你沒想到我現在是這個樣子吧?”她很平靜地看著我,說話的口氣就好像我們昨天剛剛見過。

 

“是一點都沒想到。去年見到你哥哥,聽說你成了大富婆,我完全想象不出你會是什麽樣子。”

 

歲月在每個人臉上都刻下了深深的痕跡,尤其是神情裏的滄桑,浸透在她的微微一笑中。

 

“你沒怎麽變。”

“老了,老了。頭發已經稀疏,飯量不及當年的一半,比廉頗差遠了。”

“還是那麽愛掉書袋。”

“哪兒的話呀,讀過的書都快忘光了!”

 

她一直看著我,眼睛依然深邃,但是多一分溫和:“謝謝你,這麽多年一直守口如瓶。”

 

她說的是那年春天我們最後一次見麵的故事。在她的公寓裏,我接完電話,看她依然在發呆,隻好試圖打破沉默:

 

“你什麽時候結婚?”

“是你太太的電話嗎?”

“是的。”

“我聽見你告訴她,你在我這裏。”

“是的。”

“你好像很誠實。”

“我想我隻是不太會撒謊而已,記得《了不起的蓋茨比》裏的‘我’曾經說??”

 

她淒然一笑,打斷了我:“別背書了。我想告訴你一件事,你答應我不告訴任何人,包括我哥。”

 

我自然答應了她,也一直對誰都沒有講,雖然這也僅僅是一個司空見慣的故事。碧佳的確有過一個青梅竹馬的男朋友,但是在上世紀80年代末激情澎湃的春天,她突然愛上了另一個男孩,沒有理由,沒有原因。然而不久之後,那個男孩進了監獄。她受了巨大刺激,在絕望中考了托福和“雞阿姨”,到了美國。半年之後,那個男孩被放了出來。她衝回國,結了婚。這一切她沒告訴任何人。就在辦理新婚丈夫出國陪讀的過程中,她發現他在國內另有一個女友。於是,當他抵達美國後,她離了婚,然後把前夫送到紐約,自己一個人來到芝加哥。

 

我想起我們第一次見麵時,她望著窗外的景色,那蒙了一層霧一樣的眼神。

 

“你很愛他,對嗎?”

 

碧佳輕輕頷首,我終於看到兩行清淚流下。

 

“我想我真的明白你為什麽要結婚了。我隻能說,祝你幸福!”

“謝謝你。”

 

那是和碧佳在美國最後一次見麵。不久她就離開了芝加哥,打電話過去,號碼已經不存在了。

 

路虎攬勝的音響自然是十分好的。下山的路上,我掏出手機連上音響,開始放《蒙娜麗莎》:

 

愛忘了有代價

會遺留下傷疤

曾經過的人隻回頭一笑就走了

那雙手

至今也沒穿過

你溫柔的長發

被時間衝刷

 

刊於《財新周刊》2016年第2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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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作家李大興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ziqiao123' 的評論 : 我也很喜歡蒲寧這首詩。
ziqiao123 回複 悄悄話 你的文章都寫得好優美,有幾絲淡淡的憂傷啊。

蒲寧的詩我特別喜歡那首《往事》,跟你的這篇文章很配:

我再也找不到那顆星星——
在荒涼的花園裏,在彎彎的柳樹下,
黎明前把微光投到池塘裏,
在墨黑的水麵上閃爍的星星。

我再也回不到那幢老屋——
在那裏譜寫過最初的歌曲,
期待過幸福,期待過歡樂,
度過了青春歲月的老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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