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興詩文

時間的河水流去,也許文字可以留下一些瞬間。一個人書寫,另一個人閱讀,就完成了默默的交流。或咫尺天涯,或漸行漸遠,本是緣分或命運。
正文

1979年傳來鄧麗君的歌聲——高中回憶之二

(2017-04-29 21:11:23) 下一個

(原載2015年8月10日《經濟觀察報》)

 

 

2009年新年夜,高中同學L君邀我去他家喝酒吃飯,我們是在北京師範大學附屬中學上的高中,L君邀的另一家,夫婦都是和我們同一年考入北師大實驗中學的,雖然初見,說起來卻有幾位共同的朋友,免不得又感歎了一回世界之小。於是話題滑向高中歲月,恰好2008年是我們上高中三十周年,處於半老不老階段、日益懷舊的校友們頗有些紀念活動此起彼伏。

北京師大附中成立於1901年,是北京最古老的中學之一。半個多世紀的傳統在文革中斷,連名字都一度改為南新華街中學。師大附中1978年恢複成為市重點中學,並且通過全市統考招收了四個重點班,這一屆學生堪稱為文革後的黃埔一期。1978年是思想解放的改革開放元年,高考的恢複是“知識改變命運”的重現。在中學裏,考大學成為第一任務,功課好的學生在其他方麵可以得到寬容,我十分幸運,由於是高中統考第一名,無論是政治上不求進步,還是經常曠課的劣行,都未被深究。師大附中校風講究厚重樸素、老實聽話,與我個性原本不合,但我遇到的幾位老師,或富於理解力,或對學生滿懷感情,或待我亦師亦友,給予我一個相當自由的空間,是我畢生感激的。

我上高一時,張老師繼續是班主任。高中開學不久後,覺得功課不緊,常坐14路公共汽車去北京圖書館讀書,主要是俄羅斯小說。不久愈演愈烈,開始曠下午自習課。同學有意見,張老師婉轉地給我指出以身體不好為理由的光明大道。小說讀多了,白日夢和煙癮漸增,午休時,忍不住要躲到操場西南角廢棄的儲藏室後麵偷吸一根。終於有一日,被另一個班的班主任逮一現行,大怒,說要讓你的班主任好好管管。我無話可說,靜等處置,不料卻沒了下文。我從小經曆文革,對政治敏感,又明白多言賈禍,所以和老師同學不談政治。然而那時候好學生是被要求政治上進步的。張老師身為班主任,該說的話自然要說,但在我貌似謙虛地表示自己表現不夠進步、入團還不夠格時,她隻是笑了笑說,團早晚還是要入的,就此不再提此事。後來聽說,她雖知道我自己無意,卻仍曾提議發展我入團,但我那時已經是年級裏最自由散漫的學生,結果團支部沒有通過。

 

思想解放的氣氛彌漫到知識界和整個社會,是在1979年。春天裏,西單的東北角開始貼滿了各種字體的文章,油印的民間刊物半公開流傳,我與《今天》的緣分就從那時開始。好像是在美術館門外,從拄著雙拐、穿著綠軍色裝的馬德升手裏買了好幾本藍色封皮的《今天》,當然那時候我並不知道他是誰。少年時讀與寫的都是舊體詩,但是在接觸《今天》之前,我的關注已經轉向新詩,傾心於戴望舒、徐誌摩、卞之琳和馮至。馮至先生就住在和我家同一幢樓的三單元,經常看到他緩緩踱步,目光慈祥,讓我想不起他的“等到了夜深靜悄/隻看見窗兒關閉/橋上也斂了人跡”這樣的句子,也就從來沒有鼓起勇氣告訴他,我在讀他半個世紀前的作品。然而一九四九年以前的詩畢竟隔了一層,《今天》的作者就在同一個城市,感覺隨時可能在街角相遇,《今天》的詩句震撼卻並不陌生:走吧/路啊,路/飄滿紅罌粟”。西單一帶自然不曾飄滿紅罌粟,倒是飄著半興奮半自由的溫暖氣息,在短暫的解凍時期,乍暖還寒,注定曇花一現那一年布拉格之春是一個正麵詞語,民主是一種似乎可能的向往。我好像也買過一本《沃土》,讀過《探索》,30年後,在芝加哥見到編者,鐵窗與酒精催人老去。

 

 

中年以後,我漸漸認識到我在政治上既不敏感也無興趣,隻是不巧被投入了一個政治無處不在的時空。在怔怔懂懂的1979年,我心向往的是詩、遠方與愛情。六月的第一個周末,我在斜對著頤和園北門的路口,安靜地等待了兩個小時,直到心儀的女孩姍姍來遲。

若幹年後,等待本身成為美好的回憶,雖然等待並沒有結果。在那個周末,相約夏天一起去看海,暑假開始,她卻不曾如約而至。整整一個暑假,我住在中央黨校北院父親的辦公室。辦公室坐落在黨校主樓的七層,當時那棟九層樓是全北京少有的高層建築之一,許多個夜晚全樓空無一人,我獨自在樓裏奔跑歌唱,打開火柴盒,放飛從小湖邊逮到的螢火蟲,看他們在樓道裏飛翔閃光。白天我拿著父親的圖書證去圖書館讀書,圖書館不大,藏書也不是很多,但是幾乎沒有人在那裏讀書,非常安靜。記不清在那裏讀過什麽書了,隻記得在那裏寫過小說開頭,裏麵的“我”是一個“流浪的行吟詩人”,那就是18歲的夢想吧。

 

樓裏有一位剛剛工作的女孩,目光明亮,健壯豐滿,性格開朗,簡單直率。我和她經常在一起聊天打撲克,很快她就成了聽我廢話連篇的人。她也給我講述她18歲生活裏的各種小事,聽上去和我好像是在兩個世界。她家在城裏,有一個星期六晚上沒有回去。她的房間就在隔壁,晚飯後我們在樓道相遇,彼此都靜默了幾秒鍾,然後我約她去散步。夜色從小湖的另一端緩緩升起,那個夏天是湖邊還鮮有人跡,水草瘋長的年代。手牽手走回一片漆黑的大樓裏,空空蕩蕩走路都有回音的感覺讓兩個人都嗨了,奔跑著穿過樓道,從一端的樓梯一口氣登上九樓,又從另一端的樓梯飛奔下來。終於在一個拐角,我一不小心摔倒,她衝下來栽倒在我的身上,兩個人抱在一起。一動不動不知道過了多久,她和我都靜了下來,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樓道裏,相擁在一起聊了一會天,就各自回房間睡了。

此後我們繼續聊天打撲克,隻是有時會彼此相視一笑。她不久就回城裏工作,我的暑假也結束了。過了很久我才知道,有一位麵相很善良但也很八卦的長輩,曾經向我父母報告我和她來往過於密切,我不知道有沒有人對她說過什麽。大約兩年多以後,一個寒冷的下午,我在東城一個胡同口遇見她,聊得開心溫暖。她告訴我她有了一個男朋友,我告訴她我很快就要留學了。

 

 

高一1班有49名學生,教室的座位是六行八排48個,第49個座位安排在教室後門。我主動申請坐在那裏,好像是每兩個星期,學生按行調換一次座位,所以我旁邊那位“同桌的你”老在換,隻有我安然不動。之所以想坐那個特殊座位,是因為沒有別的同學想坐那裏,而我覺得坐在門口有穿堂風該多舒服。剛開學時,天氣還很熱,吹著風著實很舒服。但是那個位置也是冬天冷風嗖嗖往裏灌的地方,我卻一點也不記得曾經怎樣。也許關於往事,人更傾向於記住美好的印象。第49個座位最美好的一點,是上課時可以看著門外的操場走神。我清楚地記得,就這樣日複一日看著高高的楊樹從枝葉茂密到冬天的枯禿。

 

我從進師大附中起,就有不務正業的傾向。先是被雙腮塗得紅撲撲穿上袍子,在英語短劇裏扮演男主角,一個翻身農奴之類的角色。走出附中門口,在大街上遇見一個美國女青年,當時老外還很罕見,我們和她搭訕練口語。她看見我們這幅怪模怪樣也很好奇,可能西藏對於她就像對於我一樣,隻是一個遙遠的地名。我不知道她是否真的以為我們是藏族,反正她是開心無比地摟著我們合影,不過那時沒有數碼相機更沒有智能手機,所以我從來沒有看見過照片。我在區裏演出,用有點大舌頭的發音唱了一支蹩腳的英語歌,不過當時學外語的人還很少,高考外語都不計分,我們演出的英語劇居然得獎。於是上高中以後,學校有活動我就會被叫去唱一支歌。上世紀90年代邂逅一位學弟,據說當年第一次見我就是在晚會上聽我唱《黃河頌》。另外一位同學則回憶我在早自習課上,時不時搖頭晃腦地講古詩。這些比較正能量的場景我都想不起來了,倒是記得平常以一紙醫生證明免體育課從不上操走正步的我,在校運會彩排時忽然心血來潮,要求去做走在最前麵舉旗的。班長是我小兄弟,私下擅作主張把大旗交給了我。高一年級20個班800人之眾的領頭旗幟,在我走不直的腳步裏像招魂幡一樣東搖西晃、堂而皇之地走過主席台。彩排結束後,班長立馬被叫到年級辦公室,挨了好一頓訓。

 

我努力和別的同學一樣,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經常早上5點起床,晚上邊聽音樂邊做題到午夜。但是我的書包裏總是藏著一本《苔絲》這樣的外國小說,或者朱光潛先生《西方美學史》一類的著作,不想聽課時就拿出來放在課桌裏,低眉垂目看幾頁。看著看著,就會覺得課堂離我很遠,就會想為什麽我在這裏上學呢?高一第一學期物理期中考試,相當容易的題,我卻不及格。顧老師叫我到教研組辦公室,指著卷子臉氣得通紅,話都說不利索了。我見顧老師真動了火,連忙很誠懇地說,“顧老師,您別生氣。我其實用的幾個公式還對,就是…”顧老師一瞪我,我趕緊低頭沉痛檢討:“就是數沒一個對的,正的寫成負的了。”我依然混跡在數學、物理尖子小組裏,時不時去參加競賽,屢敗屢戰。那時候上大學錄取率即使在北京也隻有4%,就像今天發財一樣,成為所有青年人的人生目的。

文革剛剛結束不久,絕大多數成年人對因言獲罪心有餘悸,對意識形態敬而遠之,所以流行的是“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學文科至少不被鼓勵,很多人認為那是因為數理化學不好不得已的選擇。不知從什麽時候,我開始想去考文科,在某個夏夜重讀了一遍傅雷的《貝多芬傳》譯後序:“不經戰鬥的舍棄是虛偽的,不經劫難磨煉的超脫是輕佻的,逃避現實的明哲是卑怯的;中庸苟且、小智小慧,是我們的致命傷”。這段話如今讀來,未免法國式的誇張,在少年時對於我卻有打雞血的功用。我對語言的背後相當敏感,從文革時期就能在革命豪言、道德說教裏聽出弦外的考量。後文革時期,人們說起現實越來越坦率,從另一個方向提醒我傾聽自己內心的聲音。開學時,夏天還沒有過去,我自以為做了平生第一個重要決定,神情嚴肅地去見老師,要求去文科班。果然教導主任、年級主任和老師們都勸我三思,而我死不改悔的性格第一次暴露,連我自己都沒想到是那麽堅決,自然也就去了文科班。

 

 

秋天很快就來了。乘15路公共汽車到西單換大1路時,看見路北的牆已經洗刷得幹幹淨淨。不久傳來了有人被判刑的消息,人們感歎了一陣也就過去了,畢竟那是生意盎然的一年。還是在春天裏,好像是在大木倉胡同35號教育部大院胡家,聽到一盤轉錄不止一次的鄧麗君卡帶。當時還很少有人家裏有能夠轉錄卡帶的雙卡錄音機,頗費周折以後我才又轉錄了一盤,那一盤上的歌,到現在我還能背出大部分歌詞。第一首是名曲《小村之戀》,而我當時最喜歡的是並非很多人知道的《我心深處》:多少情感/在我心深處/直到今天/從沒有向你吐露。我和我的同齡人是從鄧麗君那裏第一次聽到如此美妙而清澈的情歌,為之傾倒。歲月靜好的1979年,鄧麗君的歌聲直抵內心。在中央黨校寬敞的辦公室裏,曾與家父一起反複聽鄧麗君卡帶,他推敲許久才聽清那一句“翠湖帶雨含煙”。這樣聽清的歌詞30多年後依然清晰:

 

我曾在翠湖畔

留下我的情感

如詩如畫

似夢似真

那是我,那是我的初戀

朝朝暮暮懷念

翠湖帶雨含煙

我心我情依舊

人兒她,人兒她是否依然

 

靡靡之音不僅征服了我,也迷住了年過花甲,唱了一輩子抗日和革命歌曲的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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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同明相照 回複 悄悄話 我父親是抗日老兵,我嶽父是做生意的,
倆人都在1943年左右在天津工作過;
我父親當時做地下工作,有時在舞廳接頭。
我嶽父常出入舞廳和買賣人交際。都常聽到"何日君再來"
1979年聽到鄧麗君的"何日君再來"時.兩人的反映兩極。
父親憤怒之極--想起當年的艱辛苦難,
嶽父興奮之極--想起當年的快樂蕭撒。
twbxw 回複 悄悄話 這不像是一個作家寫下來的文字。簡言之,文字寫作量太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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