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位於雅典市區某公園裏的一塊空地，見上圖。1996年，雅典市欲建一個新的現代藝術館，在清理場地的時候，發現一處古跡，經鑒定，那是亞裏士多德學館的舊址。在西方哲學史上，亞裏士多德學館大名鼎鼎，希臘語，λ?κειον，舊時中文翻譯，呂克昂。
對我來說，這個“呂克昂”，還有一個小插曲，它曾誤導我多年。當年的教科書，在介紹亞裏士多德時，提到他的著作分兩類。一類是為普羅大眾寫的通俗讀物，體裁是對話形式。另一類是他在呂克昂的講稿，是為他的學生寫的，內容比較艱深。通俗讀物多已失散，傳下來的主要是他在呂克昂的講稿。當時書中沒有解說，又接觸不到外文資料，更重要的恐怕是，年輕時讀書不夠細心，所以，若幹年內一直以為，呂克昂是一個地方。後來接觸到英文文獻，赫然發現，呂克昂者，lyceum也。
在英文裏，lyceum與museum，gymnasium，coliseum，stadium有相同的詞尾，都指有寬闊的大廳或場地的建築物。其中，museum是博物館，gymnasium是體育館，coliseum是大型娛樂場館，stadium是大型露天運動場，按這個路數，lyceum叫學館比較合適。況且，在亞裏士多德之前，那個地方就是一個以運動場館為主，兼具軍亊訓練，宗教崇拜，學術研討，大型集會等功能的綜合設施。裏麵有，拳擊台，跑道，裁判席等設施，還供有阿波羅，繆斯，赫爾墨斯等神。
據說，lyceum之名來自於它所在的那片小樹林，那片樹林由一個叫Apollo Lyceus的人供養, 因而以他的名字命名。Apollo Lyceus的字麵意思是，狼形的阿波羅，或狼神阿波羅。如前所述，在亞裏士多德之前，那個體育館是一個公共場所，很多人都在那裏講過學，誦過詩，布過道，開過會。與哲學有關的包括早期的智者學派代表人物普羅狄各(Prodicus of Ceos 465 - 395BC)，普羅泰戈拉(Protagoras 490 - 420BC)，以及著名的柏拉圖(Plato 427 - 347BC)和蘇格拉底(Socrates 469 - 399BC)。大約在公元前335年，亞裏士多德開始在那裏講學。
不過，亞裏士多德在那裏講學，這件事本身並沒有使那個體育館成為亞裏士多德學館，反而引出一個西方哲學史上更響亮的名字，“逍遙學派”。嚴格說來，“逍遙學派”是指後來以亞裏士多德思想為核心的哲學學派，而那個名稱的原始含義更接近“漫遊學校”，因為“逍遙學派”的英文為peripatetic school，其中peripatetic是個形容詞，意為，漫遊的，走動的。
追溯一下辭源有助於澄清這一似乎名實有虧的情況。Peripatetic源於拉丁語單詞peripatus，peripatus源於希臘語單詞περ?πατος，而περ?πατος源於περ?πατοι。περ?πατοι原指雅典那個體育館的柱廊，聽亞裏士多德講學的人每天都在那裏集合。實際上，亞裏士多德在世的時候，他的學校被簡稱為περ?πατος，拉丁化後成為peripatus，盎格魯化後成為peripatos。
按嚴格的字麵意義，περ?πατος應該叫“柱廊學校”，類似於某老年合唱團，沒有自己的活動場所，長期借用區政府的走廊。那末，“柱廊學校”如何過渡到“漫遊學校”呢? 傳說亞裏士多德有個習慣，喜歡邊走邊給學生講課。恰好希臘語裏有個單詞περιπατητικ，與περ?πατος詞根相近，同時又有走動的意思。於是，亞裏士多德死後，人們用περιπατητικ替代περ?πατος，與περιπατητικ對應的英文是peripatetic，“柱廊學校”遂成為“漫遊學校”。
在中文裏，peripatetic school被譯成“逍遙學派”，其中的“逍遙”應該說是中國文人的浪漫氣質在作怪。 事實上，所謂逍遙學派不僅不逍遙，反而還有點狼狽。據文獻記載，漫遊學校是一個非正式的機構。亞裏士多德與柏拉圖不同，他不是雅典公民，因而不能在雅典擁有財產。他要在雅典開班授課，隻能借用公共體育館的柱廊。這是當時的傳統，很多哲學家，包括他的師爺蘇格拉底，都幹過。
古希臘哲學史上還有一個哲學流派叫斯多亞學派(Stoicism)，其得名的原因與所謂逍遙學派如出一轍。斯多亞學派的創始人是芝諾(Zeno of Citium 334 - 262BC)，據說，約在公元前301年，芝諾開始在雅典的Agora裏講授哲學。這個Agora，類似於北美城市的市中心建築群，常以某某廣場冠名，是公共場所，有市場，會堂，健身房，圖書館等各種便民設施，我們權且稱之為中心廣場。右圖為雅典中心廣場的整體布局示意圖，建築大部分已毀，隻有小部分幸存。
芝諾選擇的地點是一處畫廊，希臘語，? ποικ?λη στο?，英語，Stoa Poikile，意思是，有繪畫的柱廊。右上圖中，紅圈中標號①的就是Stoa Poikile，其建築形式與Peripatos是一樣的高大柱廊，不同的是它的內牆上有繪畫或雕塑。芝諾的哲學因Stoa而得名Stoicism，中文“斯多亞”就是Stoa的直接音譯，譯成“斯多葛”者大概是根據其形容詞形式stoic來的，意譯應該是“畫廊學派”。根據右上圖，對照近期衛星定位來看，一條鐵路穿過中心廣場的北邊，Stoa Poikile很可能在路軌下麵。
在上麵那個整體布局圖中，紅圈中標號②的是另一個形製相同的柱廊，名叫Stoa of Attalus，意思是，阿塔拉斯柱廊。這個柱廊係阿塔拉斯王(King Attalos II of Pergamum 159 - 138BC)所建，時間比那個畫廊至少要晚百年。這個柱廊保存了下來並被翻新，現用作中心廣場的博物館。左圖是它經過複原翻新後的遠景，右圖是柱廊的內部近景。我們可以想象，一群學者聚於廊下，或高談闊論，或低頭沉思，那是一種什麽景象?
以上情形說明，亞裏士多德的漫遊學校最初並沒有固定校舍，師生在那個叫Peripatos的柱廊集合，然後四處漫遊而已。部分現代學者甚至認為，在亞裏士多德死前，漫遊學校一直沒有成為正式學校。亞裏士多德死後，他的助手狄奧弗拉斯圖(Theophrastus 371 - 287BC)接手學校，使之成為正式學校，並買下那個體育館使之成為學校的私產。按現代人的想法，這個lyceum應該具有亞裏士多德紀念館的含義。
漫遊學校，因為與體育館有這種關係，在西方哲學界，也被稱為the lyceum，即亞裏士多德學館。至於中文“逍遙學派”中的“學派”，那是因為亞氏的弟子們不僅接手他的學校，也繼承發揚他的思想，並形成流派。在英文裏，school是個多義詞，至少有學校和學派兩個意思，因此，在英文文獻中，peripatetic school既指以亞裏士多德為代表的哲學流派，也指亞裏士多德的漫遊學校，而the lyceum既指作為學校的亞裏士多德學館，也指那個曾是公共體育館的建築物。
當然，在需要特指的場合，人們會用大寫或冠詞與大寫的組合來加以限定，一般不會產生歧義，譯成漢語就容易產生歧義。為了避免後世有人再遇上與我類似的困惑，我拒斥“呂克昂”這一簡稱，而取稍微複雜但不會引起誤解的叫法，亞裏士多德學館。這樣一來，亞裏士多德學館(Aristotle's Lyceum)與柏拉圖學園(Plato's Academy)也有了名稱上的平行對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