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趨死之在

(2017-08-12 05:45:26) 下一個

八月中,北方的早晨,涼涼的,靜靜的,空氣清新,陽光和煦。偶爾一陣微風,風鈴叮噹一聲,清脆悅耳。我端著一杯咖啡,站在後涼台上,觀察欄外架上充滿生機的紫藤。墨綠的葉子,密密實實,蓋滿半邊架子。架上新須條條,蓬勃向上,架下豆夾串串,飽滿向下。另外半邊架子則空著,空了十年。

我喜歡植物。幾十年前,看過一個反映甘肅民勤人與風沙抗爭的電視片,那裏的回民坐在葡萄架下,用蓋碗喝一種叫“三泡台”的茶。民勤人在災難麵前的閑適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當時我想,等有了自己房子,我一定在院子裏搭起架子,種上爬藤植物,於炎熱的夏天,在茂密的藤蔓之下,喝茶乘涼。

若幹年後,願望實現了,我按園藝建築規範,搭起一個長方形的架子,滿懷喜悅,買回兩株紫藤,一邊一株。第二年,長勢很好,兩株紫藤都爬上了兩米半高的架子,其中一株還開了花結了豆。天有不測風雲,轉過年來,一株死去,一株半死不活,主幹枯死,僅剩一根側枝在風雨中弱弱地飄搖。

我百思不得其解,長得好好的,怎麽突然就死了呢? 我留心觀察,很快就發現,是田鼠在作怪。隔壁鄰居在後院種菜,直接把生活垃圾施到地裏作肥料,招徠大批田鼠。可能因為田鼠喜歡吃紫藤的根,總之,它們咬斷了兩株紫藤的主根,並在下麵做了窩。搗毀鼠穴時,我掏出大量軟草碎布片,裝滿一大塑料袋。

看著那株半死不活的紫藤,我想起海德格爾的趨死之在,這棵紫藤之在可是字麵意義上的趨死之在啊。我不忍心打斷其在世之在,也懶得為之牽掛了,好自為之吧,趨死之在。在隨後的幾年裏,趨死之在的最高表達形式一定多次敲門,在世藤生也一定多次把生命投射到趨死之在上。

在海德格爾的理論體係中,趨死之在(Sein-zum-Tode)是一種存在形式。具體說來,趨死之在不是一種指向生理死亡的趨勢,而是一種在世上走一遭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某種先見之明引導在世之在趨向獲得本真的見解。

人是社會動物,人之相與(Mitsein)是在世人生的不可缺少的特征。如果不能認清社會環境對我們的自我認識及行為方式有多大影響,何種影響,我們將是非本真的。如果我們注意那些影響,並自主決定是否順應潮流,我們將是本真的。

海德格爾還有一個概念叫他我(Dasman),他我透過語言與社會規範顯現其存在。他我規定著個體的心態,決定著個體見到什麽,如何見到。在世而不受規範和影響是不可能的,受的影響越多,就越偏離真我,而呈現為他我。

本真的趨死之在把在世人生從他我中解救出來,使之自由地重新估價人生。換言之,本真的趨死之在把在世人生從非本真的日常生活浸洇中暫時撈了出來,使之意識到其自由。如果我能再活一次,我會如何如何,這類談話反映的就是在世人生的本真情態。

海德格爾認為非Dasein,如桌椅,紫藤,隻是客觀地在(objectively present),它們不存在(exist),它們也不死,隻是簡單地消亡(perish)。那棵紫藤一定讀過海德格爾,而且不同意他的觀點,它認同莊子的觀點,萬物齊一。植物沒有人類的存在形式,但有它們自己的存在形式,兩種存在形式在本質上是相同的。有道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不用說,也養一方植物,隻是人類目前還沒有把握植物的“思維方式”,離聽懂植物的“語言”更是相去甚遠。

在紫藤看來,與田鼠的相與使它失去了真我,變成他我,並日益接近死亡。去除田鼠的影響後,不斷地把生命投射到趨死之在上,這又把它從他我中解救出來,逐漸找回自己的本真情態,它頑強地存在了下來。幾年來,眼見在世藤生從一臉菜色,到滿麵紅光,從骨瘦如柴,到豐乳肥臀,甚至還繁衍了後代,周圍地上冒出幾株小紫藤。

我感歎生命的頑強。我種下的這棵紫藤的在世之在映射出我的在世之在。在世而能應付自如隻是暫時的,相對的,不能應付自如則是永恒的,絕對的。人生在世而不能應付自如則有焦慮,故焦慮為在世人生的基本情態。回首一生,沒有一天不是在焦慮中度過的,不是縵縵大恐,就是惴惴小恐,癌症沒有早早上身應該是一種幸運。

我羨萬物之得時,但不感吾生之行休,相反,我感吾生之幸運。此幸運非天上掉下的餡餅,不是消極地等來的,而是本真的趨死之在引導,真我積極行動得來的。二十多年前,被田鼠咬斷主根的亊情在我身上發生過,本真的趨死之在逼使我重新估價人生,毅然決然,離開黃土地,紮根黑土地。

頑強的生命力是我和紫藤共有的,我不知道它後來會象我一樣,但我當初卻象它一樣,頑強地存在下來,逐漸找回自己的本真情態。紫藤是這樣感知我的趨死之在的: 從一臉菜色,到滿麵紅光,又從滿麵紅光,到一臉滄桑;從丟掉一頭蓮蓬就會頓足捶胸的蓮娃,到跑掉一條大魚也隻淡然一笑的釣叟,從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準仕,到寵辱不驚閑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漫隨天邊雲卷雲舒的散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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