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手挽手地出來,要到馬路對麵去打車,卻正好是紅燈,四十秒的時間才逐秒遞減到十六。這路口並不繁忙,許多行人不看燈也就過去了。黛珊也要快跑過去,獻科卻不敢,就隻好等著。一個盲人卻不知從哪裏出來,一根竹竿點點戳戳地就往馬路對麵去。獻科正要驚呼,卻看見一個年輕的女孩走上前去,攙扶著那盲者一步一步到了馬路對麵。獻科就從後麵擁了黛珊,拿手指了這景象給她看。這時綠燈方亮,獻科推著黛珊走,又假閉了眼睛笑道:“看來南京的姑娘心眼兒還真好呢!我也閉著眼睛任你帶路吧!”黛珊仰頭靠在他肩上,也笑起來,“看你,真跟小孩子似的!也不怕別人說!”獻科就故意兩麵張望道:“哪兒有人看?哪兒有人看!天都黑了,我就怕人家看不到我的幸福呢!”兩人這麽說笑著,也就過了馬路,綠燈在身後轉黃又轉紅。他們打車徑直去了黛珊家裏。
林家本也請了獻科的父母過來,獻科的外公外婆卻在下午從揚州來南京參加大外孫的婚禮,獻科父母本就不大習慣和林家太多交道,就用了這個借口不來赴宴了。黛珊的父親林寄海是個局級幹部,平常不大在家吃飯,今天因為獻科來,破例推辭了外麵的飯局等等。翁婿兩人平常沒怎麽聊過,坐到一起,不免先說點男人的話題。林寄海曾經去過美國考察學習,因此就道:“人家那個物質生活水平,咱們中國是沒法比!是吧,小孔?!咱們這個市場經濟再搞二十年,大約能趕上人家二十年前的水平!中國是個人口大國,又是個農業大國……”獻科也不管同意與否,隻盡量點頭應“是”。林寄海說到飯菜全部上齊,叫了家人舉杯道:“小孔,我們現在是一家人了!我們先為你和黛珊百年好合幹一杯!”說罷就舉杯幹了。薛美娟忙道:“小孔,你能喝多少喝多少,別跟他這個‘酒精’沙場的老家夥比!吃菜,多吃菜!”林局長夾了粒花生米道:“我最喜歡小孔的一點,就是出國這麽多年,還是我們中國人本色!”薛美娟也道:“這是實打實的話,不是說我們自己誇自己家女婿!你聽小孔說話,南京味兒還剩點兒呢!講話又有道理,有見識,卻不胡吹,這是最難得的了!──墨瑋啊,這點你可要向你大姐夫學習!”獻科回來時給每人都精心準備了禮物,給正上大三的林墨瑋買的是一隻最小巧精致的MP3播放器,好歹得這小子一個“還不算太土”的評價。林墨瑋這時放了筷子,向獻科一抱拳道:“以後還請美籍華人、孔大哥多指教!”說完了,就忙著去盛湯喝。黛珊和他母親都不由大笑。黛珊道:“林‘末尾’,瞧你這油嘴滑舌的樣,也不放尊重點!下半年人家不給你交什麽申請費,你可就慘了!”獻科微愣了一下,卻又笑著打岔道:“我可還不是什麽美籍華人!一直聽你姐說你的小女朋友長得很美的,是個地道的華籍美人,怎麽今天也沒帶過來給我們看看?”林墨瑋哈哈道:“啊,你們準備了什麽見麵禮給人家?人家小姑娘不好意思見生人……”黛珊那邊就瞅了獻科一眼,想說什麽卻忍了。薛美娟又在那邊招呼獻科多吃菜。
一家子吃吃停停,不免說起黛珊獻科在那邊的生活打算。林寄海就道:“我最擔心的就是小珊的學曆不夠,英語不好,到了那邊工作怎麽辦?”薛美娟先接口道:“哎呀,人家用你愁呢!她整天跟美國人在一起,英語還不馬上就好了?又有小孔教她,還怕趕不上?人家那麽多偷渡去的,還不找了工作……”林寄海揮手打斷她,“你們婦人家見識!美國還是個最重視知識和能力的社會,我們中國人的這一套關係戶、人情網到那邊全都吃不通。就是我是董事長,你是我親閨女,你不夠格,我也不會破例讓你到我公司來工作吃閑飯!小孔,你說我說得對不對?”黛珊覺得她父親又在影射她大學畢業分到保健醫院工作是由他幫忙的事情,就乜了她父親一眼,笑道:“我大不了也去從服務員做起唄!英語叫waitress,對吧?”林墨瑋就笑道:“你這麽漂亮,你老公哪裏敢把你放到飯店裏去做招待小姐去‘委屈死’啊?!我說得沒錯吧,姐夫?”
獻科一人在紐約獨居,下班回家後往往就是一人看電視,或者看書上網,身外熱鬧繁華往往和他毫不相幹。漸漸地,他也就很少說話,有時就覺得每個周末和黛珊在電話裏講的一個小時,竟比他一周裏其餘時間所說中文的總和大約還要多。回國來,自然就不一樣;隻是跟黛珊,或者父母單處,也還不算太戲劇性的變化。現在忽然被黛珊他們一家四個人四張口招呼著,心底卻隱隱升起難以招架的感覺,又暗作比喻道:人家說女孩嫁的是婆家一家子,男方娶進生活的其實也是一家子呢。在桌上,他常常老半天顧不上吃飯吃菜,而忙著回答問題了。
說到黛珊到美後的生活工作問題,獻科就更加窘迫緊張,心裏頭卻又想到紐約地區的一個中文電視台曾經反複播放的兩則廣告。一個是女性,說什麽“我十六個月就拿到了一個副學士學位,找到了一份滿意的工作……你會到XXX學院來嘛?”另外一則廣告是個更令他難受的男性,搖頭晃腦道:“無論經濟如何,會計總是需要的……”然後號召大家都去學會計雲雲……確定關係這半年來,他時時留心這樣的廣告,也為黛珊將來的生活工作頗費思量。最直接簡便的設想當然是黛珊到了美國還可以做與醫生相關的工作,比如說護士;他又聽人說美國的護士是供遠小於求的行業,有時就隱隱覺得有個光明的前途在那裏等著黛珊。不料一次小心翼翼和黛珊說起這個“光明前途”時,黛珊很是不屑,說她怎麽會降級去做護士呢,在她們醫院,她現在好歹也算一個醫師呢,處理開闌尾、剖腹產等等手術可也是遊刃有餘。獻科先前從未問她具體幹什麽,想當然地以為一個大專畢業生也就是做護士之類,不想她還能開刀,倒驚詫、佩服了一回。有時他又想是不是可以讓黛珊在家呆著,以他的薪水,養她沒問題,生兩三個小孩大約也可以對付,又想相夫教子不定也是某些女性的理想歸宿。黛珊在醫院待久的人,卻又有想法,再加上自己幼年喪母的經曆,對生一個小孩的想頭都很猶豫,不消說獻科的“要生就生兩三個,熱鬧熱鬧”的“農民意識”了。
在飯桌上,獻科也不便細想多說,就講黛珊過去,跟著自己開始辦綠卡,應該很快就會下來;然後是工作還是讀書當然都不是什麽難事。一家人吃完了,黛珊搶著收拾碗筷,墨瑋也被薛美娟攆到廚房去幫忙。林寄海去房間裏接個電話,獻科就和薛美娟說些閑話。
薛美娟小聲道:“小孔啊,我這一輩子就怕人說我後娘當得不好,落個罵名。所以呢,珊珊的婚事我是十幾年都盤算著要體體麵麵、風風光光地辦一回的。人家哪個街坊鄰居同事親戚嫁閨女,我都看在眼裏,記在心裏,為的是等黛珊結婚時候,隻會比人好,不會比人差,不讓人說一句閑話……可是呢,你們偏偏有緣分,她也要跟你去美國享福,我那些準備的嫁妝啊,除了首飾衣服,你們都用不著,也帶不到美國去,我也沒法子顯擺了。唉,所以我跟你伯父商量好了,給她一個大大的紅包,五萬塊錢在你們拿美元的人眼裏也許不算什麽,隻要你能體諒我們做父母的心就好了……”獻科忙道:“哎呀,您們這是幹嘛呀?我們做子女的還沒好好孝敬你們呢,還沒好好感謝你們把黛珊撫養這麽大,倒要你們在這時候再貼一筆,怎麽好意思……”薛美娟一時就擦眼角,唬了獻科一跳,本還以為自己太肉麻了呢。薛美娟又笑道:“聽你這麽一說,我真是覺得值了!本來她爸說後天的車隊用奔馳、桑塔納也就行了,我又要他加了一輛紅旗的。你們在國外自己開車,哪裏還在乎什麽桑塔納,也就國產的紅旗轎車還新鮮點,是吧?”獻科一時也不知如何感覺,隻道:“阿姨,您這麽費心,叫我們怎麽受得住啊……將來安定下來了,一定要到美國來,跟我們住住,給我們一個孝敬的機會……”
兩人正說著,黛珊走進客廳來,問他們講什麽呢。薛美娟就笑說:“小孔還邀請我將來去美國玩呢!我哪裏有那個福氣啊……”黛珊就陪著笑,又問獻科是不是就準備回去了。獻科裝腔作勢道:“哎呀,怎麽就快十一點了,我是該回去了,還要回家一趟呢!”薛美娟也說:“本來還要留你說話,可是過了十二點,就算明天了,你們就不該見麵的。還是回去吧……”一時林寄海和林墨瑋都站在門口道別。
獻科黛珊下了兩級樓梯,樓道裏的感應燈就滅了。黛珊跺腳,卻不夠響,也亮不起來。獻科就趁黑摟住她,胡亂親了兩口摸了幾下。黛珊笑罵他“流氓”,獻科也就放開手。用力跺了兩下腳,燈又亮起來。他一邊挽著她下樓去,一邊笑道:“明天一整天不能見呢,可不要想死我嘛!”
送交者: 應帆 2003年10月14日17:35:30 於 [新 大 陸] 發送悄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