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不曾在夏天回國,也漸漸忘記了大陸的夏天可以熱得非常殘忍,南京等地的火爐滋味更是一回回印證名不虛傳的說法。但夏天回去也有好處,比如看到美國不常見的荷花。
今年夏天,太太帶著孩子先回。他們寄住的小舅子家住宅小區對麵有個蓮花湖,種了不少荷花。七八月裏,正是“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的時刻。太太拍了幾張發在朋友圈,還附庸了一句“江南可采蓮”。倒也勾起我的興致來,直盼著回去時,早早晚晚的可在那蓮花湖邊多走上幾圈。
飛到南京祿口機場,拿了行李出來,就看見候機大廳裏是一片荷花池的裝飾。池子中間還有一隻帶蓬的小船,倒讓人心底陡升清涼之感,甚至有了回鄉之歎。
剛到的第二日,要送老二去蓮花湖另一側去上鋼琴課,一家人就饒有興致地沿著湖畔走過去。那靠岸養著的荷花,一窪接著一窪,高高低低地舉著圓圓的葉盤,粉粉白白地開著花。記憶裏所有關於荷的印象就那樣生動活潑地呈現在眼前了。帶著小朋友蹲在水邊細看,居然還有一些小魚兒遊來遊去,在日益擁擠、日益繁忙、汙染也日漸深重的城市裏,也是難得一見的風物了。
又有一天晚上,我們在附近的小鎮上吃了晚飯,適逢下了雨,就走路回來。千株萬莖的荷花,也不曉得憑什麽韌勁和耐力挺過了這場暴風雨,居然沒什麽大的損傷,在那夜色裏搖曳著,就成了往常畫裏看到過的墨色荷花,別有一種綽約的風姿和中國水墨的韻味。
後來拉了一家大小去玄武湖玩。正是最熱的天氣,太太和孩子進了園子,就不肯走動,一邊吃冷飲,一邊等可以代步的遊園車。遊園車沿湖而走,不久就看見一片又一片靠著湖邊長起來的荷花,最引人注目的大約是五洲之一的環洲之北端的蓮花廣場。廣場以荷葉、荷花的造型來構圖,湖中還立了一尊12米高的蓮花仙子雕塑,以及圍著她的四個憨態可掬的蓮花童子。民間說法那蓮花仙子又是送子觀音,取的是蓮蓬多子的寓意。
玄武湖之於南京,大約相當於西湖之於杭州。玄武湖的荷花比起西湖的荷花,也是難分伯仲吧。西湖有“曲院風荷”之名景,玄武湖公園除了蓮花廣場之外,也還有蓮花精舍和風荷苑等與荷相關的建築。在夏日的園裏徜徉,雖不能雅致到生發出“荷香帶風遠,蓮影向根生”的慨歎,但隨處可見的水芙蓉悅目而又愉心,卻是常人也能體會的意境。
後來,幾家朋友相約了去皖南玩漂流。路上小舅子內急停車,我們也下車放風,不想路邊就是一個荷花池塘。我抱著小女兒走到塘邊細看,幾乎密不透風的荷葉間冒出些粉紅的花,有不憂不懼才挺出一個花苞的,也有開到圓滿、瓣瓣迎風的,還有花已落而蓮蓬初生的。那池塘不像有活水的樣子,離最近的紅瓦農舍也有幾十米遠,卻是生機勃勃的一個荷之世界。往低處細瞧,就見闊大圓綠的荷葉之下,池塘的水麵上布滿浮萍,蠓蟲遊飛,可以想見河底淤泥的肥髒。這肥髒,卻大約也是一池荷花生機盎然的根本吧。
這一路看的荷花,多以粉紅居多,卻不常見我印象裏那種純白的荷花。不想回老家那次,去三姨家看表妹的新生兒。回頭路上,就看見路邊一畦一畦的藕田,而且開的多是白色的荷花,引得我一程讚歎不絕。表弟跟我說,這就是三姨家的女婿承包下幾十畝水田後種上的蓮藕。農村人倒不是為了風裏水上荷花和荷葉的好看,為的是秋後可以收采的、可食可鬻的、地下的蓮藕。表妹婿話不多,以前卻不知他是這麽一個心中有溝壑、眼裏有美好的田裏好手。
回鄉看荷花,印象最深的卻是,去給外婆上墳時看到的水稻田邊上池塘裏的一朵孤荷。那一株蓮,大約是從昨年遺落的藕根裏生出來的。在滿目青綠的水稻田裏,它那樣安靜地卓爾不群,讓我想及外婆和她的一生。外婆年幼喪父,然後她母親改嫁,她不足十歲開始就帶著自己的大弟二妹和爺爺奶奶生活。後來嫁給脾氣頗為火爆的外公,生養了七個子女,六十歲時幾乎因一場胃病喪命,卻奇跡般地轉圜,直到今年春天因病而去,得壽九十。那朵孤獨而開的荷花所處的環境,像極了外婆的一生。身處困境,卻懷抱最大的勇氣和柔韌,開成一朵風裏的白蓮花,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算得是功德圓滿。
回國的三周裏,自然也有想看荷而未看成的遺憾。在北京,挈婦將雛去北海公園玩。我心裏暗藏的一個念想,便是去看看有名的北海荷花。巧的是,其時正值北海公園在辦主題為“荷香溢遠·太液漣漪”的第二十二屆荷花展。不巧的是,那天風大,太陽大,暑氣也大,因此不能劃船玩。太太和孩子們步行到公園裏的西天梵境,看了彩色琉璃磚的九龍壁,就再不肯走動。我也隻好悻悻然地跟著他們提前打道回旅館了。
在紐約,也不是從沒看過荷花的,不過地方少、品種也少罷了。倒記得有一年夏天去布朗士的紐約植物園裏看荷花展:睡著的蓮、醒著的荷之外,也第一次看到巴西進口的霸王蓮,直徑足有三米長的綠色大圓盤,盤邊上卷。據說霸王蓮可以承載百餘斤的重量,坐一個小孩毫無問題,倒叫人無端聯想到送子荷花的形象是不是跟霸王蓮有關。更聽說霸王蓮開的花,就叫王蓮花,碩大美麗,隻開三天,且每天變換顏色,從乳白到淡紅再到深紅。那次雖無緣得見,卻從此對這大約熱帶雨林來的蓮有了神秘的好感和期盼。
如今想去,這一個回國的夏天,也就是南京玄武湖公園裏的荷花們留下最豐盛的印象了。記得那天遊完了,出得玄武湖,還看見門口有牌子上寫著“荷你有約”,不禁就會心笑了起來。在玄武湖,更常想到的,卻是席慕容《植物園》的結句:“美麗的母親啊/你總不能因為它不叫作玄武你就不愛這湖”。還是在南京,有一晚和大學同學朱民一家在江寧一帶吃飯。吃飯的包間裏,牆上掛著一幅書法作品,寫的卻是周敦頤的《愛蓮說》。人到中年的我們,辨讀著那些從中學時代就爛熟於心的句子,心底不禁隱隱泛出一些人生的大感慨來。
去年,太太結識了一批花友,一度跟人學著在盛滿清水的小瓦盆裏培育荷花,卻終是無功而返。今年回國看了荷花,再次激發她的愛蓮之心,已經信誓旦旦說,開了春就要再試養幾株荷花。我聽了微笑,單等著坐觀其蓮,再過一個“荷我有約”的夏天呢。
我種了芋頭,因為芋葉跟蓮葉有點像,夏天的風吹過,有田田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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