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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與君子蘭

(2018-10-21 19:03:46) 下一個

    一直想寫一首叫“十月之桃”的詩,可是一直寫不成,總覺得詩文跟生命中許多另外的東西一樣,可遇未必可求,可求也未必能得到。又忽然回頭,發現自己早已經失去,又可能甚至早已經擁有,悲悲喜喜的心情又充作人生悲喜劇中的一幕。

  那還是前年秋天的時候。新英格蘭一帶氣候反常,原本應該漸冷漸雪的天氣忽然有些小陽春的樣子來。大家早已經習慣了所謂的厄爾尼諾現象,不必像大觀園裏的人見怪而怪了。然而那天下午從圖書館出來趕回去的車,因為多出了幾分鍾,就不急著跑。出了歐林圖書館,左拐,一抬眼,忽然就被眼前的景象驚住了。

    那圖書館向陽的一麵長著二三十株桃樹,在那十月底的天氣裏,居然不顧一切地開了花,開出一片迷蒙燦爛的春色來!起初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走近了細瞧,那夭夭灼灼的可不就是“人麵桃花相映紅”裏的桃,可不就是“桃紅又是一年春”裏麵的桃,可不就是“山寺桃花始盛開”裏麵的桃,可不就是記憶裏童年的桃,故鄉的桃,中國的桃,春天的桃嗎?平常並不是在乎花草植物的,那一個傍晚,立在盛開的桃林之邊,忽然就有了許多感觸在心底生長起來。

  後來給同來的朋友打電話說這裏的桃花盛開了,她猶自不信。下回又碰巧遇著,我就帶她去看那一片桃花。隻是幾天的工夫,氣溫驟降,新英格蘭的第一場雪也“猶抱琵琶半遮麵”地親臨過人間了。那些桃花在秋風裏,像是被淚水浸染過的胭脂,濕潤的殘紅粉白。朋友一邊看一邊驚歎。自己看地上也是滿地繽紛的落英,因為剛下過的小雪,更是零落輾轉的破敗景象。前麵兩日一直想“人間十月芳菲盡,不想轉入此中來”的句子,如今卻隻有“曾看桃花笑秋風”了。

  聽人說三月的雪又叫“桃花雪”,自己就想:這下雪時候的桃花是不是應該反賓為主,叫“雪桃花”呢?看那些桃花在風裏,初看象哭著的美人兒,再看卻還象笑著的,像自己的一些捉摸不定的心情。忽然就想:她們也許真的是很高興的吧。人生原本難得盡興,大多時候不過是給別人做陪襯,如果能夠如此盡情地盛開,能夠有機會如此徹底完全地做一回主角,是不是就應該不分地點、時間和人間紛繁的規則和邏輯?或者就像某種愛情,自以為完美的人物已經出現,又何必非要拘泥於等待那所謂浪漫完美的時空?那麽是否該像這十月之桃,不矜持不猶豫不顧慮,夭夭灼灼地盛開,一如想象的那樣完美綻放,即便明朝就是風雪撲麵的寒冬?

  那一陣子讀英文詩,看到瑪麗·奧利佛在她的詩《新加坡》裏麵說:“如果這世界隻是苦痛和邏輯/誰又需要它呢?”她自己又說:“當然它不是。我也不是說非得要奇跡……”我卻在今年初見識了另一樣幾可算作奇跡的花開。

  還是假期裏,室友的朋友要搬家,把一盆君子蘭暫時寄養在我們家。喬遷的那天,正是暴風雪肆虐的時候。他們把那一盆君子蘭從車中取出搬到樓上的工夫,那原本綠茂肥厚的花葉卻忽然萎落軟耷了。此後的幾日,那些葉子不停地變色不停地枯軟萎落,讓人不敢細看。有一天傍晚,室友笑說:“這花是熬不過春節了。”我也隻有一邊點頭稱是,一邊給我買的兩株無名無姓的綠色東西澆水——它們不計較我一月大約想起一回的澆水,依然努力在窗台上和書桌上舒展開幾葉綠意。

  又過了幾天,君子蘭那幾枚原本挺拔厚綠的長葉都已經黑枯死亡,然而它們環抱著的花莖卻忽然升了上來,還是淡淡的黃綠,卻光潔堅挺,充滿了生命的力量。我和室友都不禁好奇不已,每日從學校回來都要看這死葉裏冒出的生命又如何進展了。底下的日子,一群花蕾慢慢地生長,慢慢地豐滿,慢慢地盛開成一冠米紅的花簇,盈盈款款,如微笑著的少女,仿佛對著室外的漫天風雪展示著春天的風姿。

  開得最盛的那日,正是今年的情人節。室友說:“這株君子蘭在我們家開花實在算是一個奇跡。”這花還是幾年前他的朋友從中國帶過來,因為還是幼苗,便於藏掖,所以在海關處沒有被收繳。長了好幾年,才如此茂盛,卻不想因為搬家受寒,以為必死無疑的。誰曉得它的生命力如此頑強,居然在那樣致命的酷寒打擊後又美麗開放了。跟人在網上聊天,得知有個君子蘭培養的網站。匆匆跑去看了,卻是很難得的一個君子蘭種種的站點。看網上的圖片,知道在我們家寄養的是頗有名的“大勝利”品種呢;雖然不如網站上開得好,然而也算是難得的珍品了。

  自己心有所感,居然有些寫詩的酸勁兒漾上來。很久不曾寫詩了,那日卻到底在紙上胡亂塗了一首《君子蘭》出來。想起那十月之桃在腦子裏縈繞了很久,終是不能成篇,不免喟歎──人生種種未免如此。寫的時候,總想著要把這君子蘭開花的“奇跡”比喻成什麽的:也許就像自己和它一樣不遠萬裏來到這陌生的國度裏,經曆了種種而終於生存下來?卻到底覺得不夠確切,有點憾憾的。

  隨後的這一個月,卻經曆許多說大也大說小也小的事情。就像以前曾經以為早已經死去的某些情感忽然又重新回來,如火燃燒如花開放。又有原以為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忽然發生,不得不倉促計劃人生的下一步。這一切忽然在自己假定可以接受的種種規則與邏輯之外發生,讓我甜苦同嚐,悲喜莫明,茫然無措。隻是這周末的夜晚,微得了空子、坐在這燈下來敲打鍵盤的時候,忽然有些明白:原來這些花們到底是在向我暗示些什麽、預示些什麽的。

注:瑪麗·奧利佛(Mary  Oliver),美國詩人,曾獲國家圖書獎和普利策獎。

(原載於《人民日報海外版》“文學鄉土”201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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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應帆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ppddll' 的評論 : 謝謝!你是畫家呀?!
ppddll 回複 悄悄話 桃花的照片,非常驚豔
ppddll 回複 悄悄話 好感慨。人生中的種種, 如果沒有感受,就是白過了。讀你的文字非常對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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