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屋前屋後的各種草木,更多的是有關實用的記憶。偶爾出現的本能審美愉悅,總是瞬間消失。但無論你怎樣感知它們,春夏秋冬、風雨雷電、葉榮葉枯、花開花落,草木之用、草木之美,都在那裏,才充滿生動,彌漫人間的煙火味道。
離開嚴壪後的很多年裏,還想念屋西邊的一片刺槐。告別的時候,它們應該五六七歲不等。大的有碗口粗,高三丈。
記得搬家時,我是朝那片槐樹林看過幾眼的。因為槐花的花期剛過,嘴裏似乎還留著它的餘香清甜。還因為那些刺槐,大部分是我親自從附近林場苗圃裏偷回來,親自種下的。樹苗兒隻有小手指粗一米左右高。長這麽大了,為什麽不砍了賣錢,或者帶到縣城燒灶或做家具呢?
想念的,不僅僅刺槐。
不記得當初新屋做好後,為什麽接下來就是屋前屋後要種些東西,當年也應該沒有知識和心思追究原因。
屋東邊的土岸,因為挖屋基時留下的,最是原生態,有多種不知名雜草、灌木。有的還斜出土岸。幾棵四季青是後來栽的。
土岸之上,曾經是一座瓦窯,往東一點有取土做瓦坯的作業麵,瓦窯廢棄,久而久之形成水坑,壪裏人叫“窯氹兒”,有水生茭白。往東南十幾米,是夏天開滿荷花,我和弟弟用蘸了尿的棉球釣蝌螞的“藕氹兒”。
後來諢名“花臉”家住在那裏。屋是新做的,屋後屋東的竹子和雜樹還在。
屋前的坪兒南邊,種的是一排五六七棵楊樹,有風的時候,樹葉很好聽。
跟我家一起住過祠堂的光大哥家,又成了鄰居,不能不說是一種緣分。他家的屋先做的,那四五六七棵楊樹就長在光大哥的屋後三兩米處。
屋後的山包,高出了灶屋的窗戶不少。加高的部分是挖屋基時,就地填起的,與屋東的土岸自然連接,環成一個準90度角的L形。新土覆蓋了原有的植被。
陸續種下的,主要有三種植物。淡竹為主體,兼種藿王和芭茅。後來又添了幾棵泡桐,和幾株好看的斑竹。這幾種,雖然母本是野生或半野生,大都有來曆。至於幾年之間,山包的野花野草、小灌木、蕨類或苔蘚,就不知道是哪些輕狂的小動物引來的了。
屋的西邊,雖是平地,最是豐富、生動和實用。
西邊的平地,應該有六七十平米,刺槐是主要樹種。
靠近南沿,是幾株泡桐。泡桐異常的筆直,長速驚人,一個春天躥高兩米,樹幹中空,是很好的板材樹料。
後來,還不記得從哪裏挖了一棵桃樹苗,種在北側。估計品種一般,掛果不多,桃兒也長不大,不大好吃。我們叫它毛桃。但這不耽誤它在每年的春天,一樹桃花。
靠近西邊的小路,很快形成的籬笆梗,對接西北角的細氹爾,跳空越過細氹爾,環接屋後的山包。山包又環接東岸,於是我家的新屋,就像坐落在沒有腳、有靠背、有東邊左手扶手而獨缺了西邊右手扶手的沙發裏。
籬笆梗,是密密的榨刺、芭茅和月季,以及不斷滋生的雜草雜木,任其爭奪陽光、雨水和土,恣意野長,豐富天然。不像現在城裏的草木,定期整齊地修剪,一式的癡傻呆板,或者搞成拙劣的造型,連秋天的落葉,都要及時地掃除。
我們叫炸刺的,是類似學名叫造刺樹的植物,耐寒耐旱,出土十公分開始長滿利刺,三年成牆,成熟後渾身上下都是刺,還刺上長刺,長1到6寸不等,張牙舞爪,可將鞋底輕易紮穿,人畜不敢接近。弟弟說,炸刺不開花,莖有灰色和暗紅兩種。芭茅,學名五節芒,葉的邊緣有鋸狀倒刺,上學後聽說魯班發明鋸,正是得了被芭茅割傷的啟示。我們叫刺兒花的月季,花開得嬌豔,也長刺。
這籬笆梗,風能進、雨能進、雞能進,人與豬狗牛不能進。
西北角細水氹的形成,本來就有還是做屋時新挖的,家人說說法不一。但不妨礙它成為我家的專屬。還記得一次暴雨後的垮塌,細氹底部有水轟隆,以為是下接了地洞,大為驚詫,細氹也突然添了些神秘。
有好感的,不是岸邊愛生蟲的幾棵垂柳,而是我們叫“冬衣筍”的茭白,因為能吃。岸柳的作用,隻是在玩打仗遊戲時,粗暴地折斷枝條,精心編製偽裝帽。
能吃的遠不止茭白。
刺槐,也叫洋槐,皮厚暗色,紋裂多。樹枝和樹葉根部長刺。花為白色,有香味。果實如豆。木材堅硬,耐腐蝕,燃燒緩慢,熱值高。這種樹,根走到哪裏,哪裏就能長出子孫樹,有點獨木成林的意思。
刺槐是可以吃的,我說的是五月的槐花。後來還聽說槐花產的蜂蜜很甜,蜂蜜產量也高。
能吃的,還有刺槐下地下蔓延瘋長的洋薑。根本吃不完,做完泡菜,還要浪費一些。
刺槐樹的刺,青皮,小時候經常拔下來玩。刺根處,醮點口水貼在鼻子上,嚇唬小女孩,簡單快樂。後的淡竹,是大哥從壪西邊的八隊楊家舅奶家挖的種子。八隊是我奶奶的娘屋(家)。我奶奶叫楊桂花。
竹子是可以吃的,我說的是雨後的春筍。但極少吃,覺得可惜,那是吃了一根竹子。粗壯一些的竹子,剖了可以做竹器,砍了可以做竹耙子的柄。亭亭玉立的,去了竹枝,拿煤油燈熏染了竹節,就是一根漂亮的魚竿。
竹枝也拿來玩,編製偽裝帽玩打仗遊戲,或者隻是拿在手裏比劃著走路。
屋後和籬笆梗種的芭茅,也是大哥找來的,是從我家老菜園埂子上劈的蔸子。
芭茅是可以吃的,我說的是芭茅的穗兒。芭茅的花果期長,在5月到11月,能吃的穗兒,必須是還沒長出的時候。挑出一根,撴住芭茅的莖,輕輕一抽,聽得見很輕的出溜聲,剝了就吃。口感綿軟,味道淡甜。
牛也愛吃芭茅,尤其春天的芭茅葉,嫩。後來知道,芭茅節,可入藥,有祛風除濕功效。畜生總是比人聰明。
盛開的芭茅穗兒,也拿來玩,也是拿著比劃著走路。
問過同學和朋友,網上也反複查過,至今還是不知道屋後叫藿王的是什麽。狀如芭茅,但比芭茅高大粗壯挺拔一些,葉的邊緣也長有鋸狀倒刺,葉和稈淡綠色,不如芭茅深綠。一定也是芒草的一種。
藿王的藿,到底怎麽寫,網上也試不出來。我們那裏,叫癢叫“藿”,既拿來形容瘙癢的程度,也用作動詞,比如藿人、藿死人、好藿人。被封藿王,應該是我們那兒認為這家夥最藿人的緣故。
藿王是不可以吃的,我說的是藿王的穗兒。抽穗跟芭茅一樣,比芭茅粗糙,一般不吃。
屋後寥寥幾株斑竹,晚於淡竹栽種,數量又少,有點像外來戶。斑點淡然而稀疏,應該不是純種。
斑竹形態,與淡竹並無二致,唯一的奇異處,在竹竿上自然生成大小不一排布無序的紫褐色斑點,連細小的分枝,也有。因此好看。
晉張華《博物誌》卷八:“ 堯之二女, 舜之二妃,曰湘夫人,帝崩,二妃啼,以涕揮竹,竹盡斑。”所以也叫湘妃竹。《博物誌》是我國第一部博物學著作,共十卷,分類記載了山川地理、飛禽走獸、人物傳記、神話古史、神仙方術等,被認為繼《山海經》後,我國又一部包羅萬象的奇書,填補了我國自古無博物類書籍的空白。該書另一大貢獻,是保存了我國古代不少神話材料,如所記八月有人浮槎至天河見織女的傳聞,是有關牛郎織女神話故事的原始資料。湘夫人“以涕揮竹,竹盡斑”也應該屬於此類。
神話、傳說,想來當不得真。我更願意相信斑竹用於製作筆杆、竹扇、拐杖及飾物的作用。比如元柯丹邱《荊釵記·啟媒》“軟紅泥踏青時候,試躡青鞋,慢拖斑竹,去尋良友”,那慢拖的玩意,便是斑竹製成的拐杖。當年在壪裏,能拎一根斑竹做的魚竿,走路是不自覺地會昂著頭的。
感覺斑竹成為著名的觀賞竹,與某些食不果腹的古代文人有關。今人有今人的趣味,網絡語言尤其在論壇中,直接拿斑竹稱呼“版主”。r屋後的山包老了,隻有淡竹還在,疏離風中,君子之氣不複當年。
2009年調武漢工作,回壪裏的機會多了很多,一定要到老屋轉轉。西邊的刺槐林、籬笆、細氹早已消失,東岸崩塌。屋後的山包老了,隻有淡竹還在,疏離風中,君子之氣不複當年。我家搬走後,住進去的是諢名“花臉”和猛兒兄弟倆一家。物是人非,那淡竹也不知是多少代的竹子竹孫。
對屋前屋後的各種草木,更多的是有關實用的記憶。偶爾出現的本能審美愉悅,總是瞬間消失。但無論你怎樣感知它們,春夏秋冬、風雨雷電、葉榮葉枯、花開花落,草木之用、草木之美,都在那裏,才充滿生動,彌漫人間的煙火味道。
這些年見過的別墅不少,名副其實的不多。一向以為,墅,從野從土,我家在壪裏的屋,庶幾夠格。
應該還沒放棄,能有一處帶前院或者後院一樓的房子,可以種些植物和蔬菜。
近些年還常跟老婆和好友說起,到鄉下謀幾畝山水。
我就做幾聯泥磚瓦屋,屋前屋後種上刺槐、芭茅、藿王、榨刺、泡桐、洋薑、茭白、淡竹、斑竹。
再信手散播些這些年認得的幾種野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