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肅作文

鄉風民俗,草根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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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家夥生於60年代(1)——祠堂

(2017-04-27 18:40:04) 下一個

我生在祠堂裏,生於1960年代。

中國的農村,祠堂曾經很多。但在祠堂出生的人,應該極少。
我就是這極少中的一個。

生在什麽地方,由不得你的。但長大後,有時候想起來,生在祠堂,是衝撞了先祖還是多受了些庇護,無從求證。

印象中的祠堂,甚至有陰森的氣息,小時候進出,說話走路,不敢有大動靜。

上網一搜,更覺得祠堂是一個很嚴重的地方。

宗廟製度產生於周代。上古時代,士大夫都不敢建宗廟,為天子專有的。 

據考證,宋代朱熹先生提倡每個家族建一個祠堂,奉祀高、曾、祖、禰四世神主。及至清代,祠堂已遍及全國城鄉各個家族。

沒敢去查祠堂究竟有多少忌諱,一定很多,很嚴。

有長樂《感恩村曾氏族譜》宗祠規條規定:“一宗祠內外,不準私放畜類,以及不準夏秋曬穀,至於乘涼寢睡等事。違者罰錢一千文,充祠公有;若再抗罰,族房齊集,呈官究治。一祠堂內外,凡有安囤家私柴草,即在祠前焚化示眾。”有的家族還規定,婦女兒童不得隨意入祠。

也不知道曾經的嚴家祠堂,有些什麽條規和忌諱。事實是,母親挺著大肚子就帶著我的姐姐、大哥二哥,大義凜然地住進去了,柴米油鹽吃喝拉撒,接著在1962年正月裏大義凜然地生下了老四我。

 

接生的,依然還是壪裏的接生婆,已經不記得她的輩分和怎麽稱呼她了。哥哥姐姐也都是她接生的。 

據說舊時的祠堂都有祠產,有祭田、義田、儒資田等,也叫作“眾公田”。義田的收入用於救濟族中的鰥、寡、孤、獨等貧疾者及賑荒和修祠建廟、造橋鋪路等公益事業的攤派或捐贈。

要感謝朱熹先生,他提倡每個家族建一個祠堂,我才不至於生在其他更嚴重的地方。

 

住進祠堂,是因為我奶奶總欺負我母親。父親當年在外工作,無法及時關照,母親不願意也沒辦法和奶奶、叔叔同住,隻能寄人籬下,壪裏四處借住。


當年搬進祠堂前,就是在下壪最西頭的一家借住。因為西靠土岸,幾乎高及屋頂,遮擋陽光而且潮濕,懷了孩子,不便再住。

不知道嚴家大壪的祠堂曾經有沒有祠產,比如義田。但搬進祠堂住,還生下我,沒有受罰,也沒救濟,也算公平。

祠堂建築的布局是有規製的,規模大小不同,總體布局有共同之處。講究的,大體上可分為門前廣場、戲台、大門、圍牆、天井、享堂、拜堂、寢堂、輔助用房等。家族實力不濟的,便刪繁就簡,有個大模樣,確保奉祀先祖功用。

關於嚴家的祠堂的布局和規製,很模糊。僅存的一點記憶,是7歲時二進祠堂開始記事後有的。

嚴家大壪在鄂東一個叫浠水縣三店鄉離豹龍廟三兩裏路的地方,後來叫曙光大隊第三生產隊,實際上是個自然村,在大別山區,小丘陵。幾十戶人家,分上灣下灣,方向上東下西,地勢上高下低,坡上坡下,緊挨著。

據考證,嚴姓最早的郡望堂號,在西漢天水郡。天水郡也是趙、薑、秦、尹、嚴、桂、別、莊、皮、上官等20姓的郡望總堂號,這20姓均發祥於甘肅。堂號也是祠堂的別稱,見於祠堂的匾額。

按古製,輩份上溯,是父親、祖父、曾祖、高祖、天祖、烈祖、太祖、遠祖、鼻祖。壪裏的祠堂應該是天祖的第二房(支)的,康字輩,所以也叫“康祖祠”。壪裏老輩說,天祖輩的老大那一房,祖祠在對麵的稻場那邊,早就沒了。小時候就沒見過。

我家這一支,住在下灣,祠堂卻建在上壪。不知是否為了上壪的人祭祀、上私塾更方便些。上壪比下壪窮。

舊時祠堂,選址要看風水。比如要坐北朝南或坐西朝東,要背山,大門前要有一口半月形的水塘,上下廳之間,要有一天井,等等。

隻記得康祖祠,在上壪的最南邊一排,坐北朝南,分上廳下廳,上廳稍高,下廳稍低。上下廳間,一口天井,正方形。屋頂有幾片亮瓦,采光用。祠堂大門上的匾額,堂號寫的是什麽,不知道還有沒有老輩記得。

大門前,沒有半月形水塘。正前方隔了幾畝水田,到有一口大水塘,壪裏人叫“中塘”,塘形,基本算是圓的。

大門右前,二十多米處,還有一口小水塘,直徑不過七八米,老家話也叫“細氹爾”,澆菜園子的。那是周二媽三媽和六爾妹妹家的。夏天也有青蛙,也開荷花。

辦學也是祠堂一大功用。民國時,是壪裏的私塾。我家大爹(大爺爺),就當過私塾先生。至於是否有祠產,有否儒資田,沒問過。所謂儒資,類似現在的助學金獎學金吧。

沒問過這祠堂是否曾經拿義田賑荒,鬧過饑荒倒是的的確確的。大躍進時,祠堂改成了共產主義大食堂。不論農閑農忙,壪裏人岔著吃,由幹而稀,不久就揭不開鍋蓋,熄了灶火,恢複祠堂。毛澤東的“忙時吃幹,閑時吃稀”,估計就是那時候最高指示的。

折騰到隻能喝稀時,母親說,她去食堂打飯,遇上掌勺勢利的,垮著張臉故意給你少舀幾粒米,遇上周二媽,總是趁人不備給你舀幹一點的。

 

家裏現在還保留著一個金瓜桶蓋,刀痕累累。金瓜桶是母親的嫁妝,這時候裝粥用。當年二哥兩三歲,總是還不到開飯時間,就邊拿菜刀剁桶蓋,邊哭:快點去啊,去晚了吃狗裸(屌)爾啊。

桶蓋上的刀痕,是我二哥饑餓的記憶。

我的饑餓記憶,最早在我母親肚子裏。母親懷我懷了兩三個月還不知道,以為病了。有人說母親糊塗。三年饑荒時期,有多少女人停了例假?我很詫異於我爸我媽的計劃生育水平,五個子女,除了生於1956年的二哥大我6歲,都是三年一胎。如果官方檔案能解密,大饑荒三年的生育率、尤其非正常死亡率,一定是可以研究的。

同住祠堂的還有一家,我叫光大哥的。70年代初兩家的新屋,又是前後鄰居。光大哥後來每次見到我,幾乎都要說“在祠堂生下來後就發現你聰明”之類的話。作證無非是,在母親懷裏我總是盯著屋頂的幾片亮瓦滴溜溜亂轉轉,很靈醒的樣子。

至於某個仲夏的傍晚,在他家門口,一個半大少年,被穿著汗卦熱烈地喝粥的他媳婦多肉的膀子,哆嗦著發了個呆,那是後話。

祠堂嬰兒時代的記憶,都是母親的。比如,月子裏最好的夥食是煮一銅瓢幹飯,小姨送來了一筐雞蛋,花5塊錢從花平哥家買了一隻母雞。比如,一次出門做農活,把一歲多的我鎖在祠堂,回來發現人不在,原來是從門縫爬出去爬到周二媽家找六爾妹妹玩。她順著地上長長的尿布拖痕和尿跡,慌張順利地找到我。多年後還說:麽冇爬到細氹爾淹死哈?狗命。

偶爾也想:後腦凸出似有反骨,後勃頸正中不偏不倚一粒大痣,曾經有同事看到,大為驚詫,說叫“砍頭痣”,是否因為生於祠堂衝撞了先祖?總覺得自己命硬,近年前額正中又似有包狀開始凸起(畫裏的壽星老都是這形象),是否因為生於祠堂多受了先祖庇護?

其實我十分潦草百無禁忌的。真實的想法是,生在祠堂蠻特別,甚至有些驕傲。

嚴家壪的祠堂,大約在1980年代中期就徹底沒了。先是被壪裏哪家住了,現在隻剩下點斷壁殘垣。

壪裏人早都溫飽無虞,不少已經小康,也有在外發了不小的財的老板,照說,要是哪位德高望重的老輩提個議,重建不難。

也難說。中國鄉村的社會生態,早已不複從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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