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肅作文

鄉風民俗,草根故事
正文

這家夥生於60年代(3)二進祠堂或四口塘

(2017-04-27 18:52:24) 下一個

 

回憶總是一部默片。我很好奇,長長的十幾年,記不住自己說過的任何一句話。但我對自己童年和少年的印象,是沉默寡言的,18歲前僅有的四張舊照,都是雙唇緊閉,側目冷眼,絕無一絲笑意。

嚴壪有四口塘,自東到西、由高至低、從上壪到下壪,分別叫上塘、中塘、門口塘和下塘。而我,和這四口塘發生的關係、故事以及感情,要感謝水下的魚和王八。

 
 
 

 

△ 進嚴壪的路口,有棵老樹,樹上有個雀兒窠。

在黃州過了5年,又稀裏糊塗回了嚴家壪,而且再次住進了祠堂。

說稀裏糊塗,兩層意思。

一是父親複員是稀裏糊塗的非正常複員。

生活上的原因不少。他一個人的工資,加上贍養奶奶,養七口半人,家大口闊;奶奶憤(fen,眼饞)不得大兒一家在城裏幺兒在灣裏,嚼得父親不得安寧;大哥剛為我兩肋插刀,犯了血案,那會兒又混在黃州黑到一哥身邊。

政治上的原因是,父親參加北京號召的“支左”,被調到軍分區“支左辦”,先到黃岡印刷廠後在黃岡日報社當“軍代表”。在黃岡日報社還平穩,但印刷廠死過人,是冤案。揪出來的是一位老實巴交的老工人。八十有八的父親還一口叫出老工人叫“王文學”。父親說批鬥會是他主持的,沒打人,也沒戴高帽子架飛機。被懷疑是特務,挨鬥第二天就上吊自殺了。後來北京又說部隊“支左”是錯誤的。一天傍晚乘涼時,突然來了沒被支持的一派造反派,“架飛機”一樣揪走了父親上了街遊鬥。

本來是“轉業”的,但轉業費低隻有900多塊,回灣裏做不成屋。一家人為多年來的寄人籬下怕了。父親就自願選擇“複員”,複員費有3000多塊,代價是,到地方後工資級別由轉業的行政19級降成22級,一個月少20多塊。

二是父親獨自留在縣城,而把全家的戶口遷到壪裏,也是稀裏糊塗的。

父親的理由樸素、短視而頑固。除了覺得農村鍛煉人,伢兒不容易犯法,主要是認為以前在壪裏伢兒都小,現在不怕了。大哥說,父親當時的原話是:現在伢兒一個一個大了翻身在即,我怕你?還說,他在縣城“月入五十好幾,家裏零花不愁”。

當年沒有壯勞力,出身不錯的母親是半天足,也不會農活,家裏難免受欺負。伢都小,母親一個人在稻場做一些擇擇棉籽一類的細活兒,掙的那點工分,遠不足抵扣生產隊分給我們一家的糧食、炒菜油和柴火,年年當“超支戶”,過年前要被弄到大隊住“學習班”,直到父親還清了“超支”才能回家過年。灣裏綽號叫“二升米”的,就當麵罵過母親“對不住口糧”,一年住學習班前,還有人抄家搶走母親一雙膠鞋抵債。
大哥回憶,軍分區在食堂為父親餞行,酒菜豐盛,除了奶奶竊喜,全家食之無味。一位首長在飯桌上還勸父親,說你現在同意留在黃岡日報還可以,教過書的父親說:寧到一中(浠水縣一中)敲鍾,也不去報社當官。首長又勸,實在要回縣裏,家屬孩子不要搞回農村,也不聽勸。首長最後問有什麽要求,父親說,要做屋,批三立方計劃木材給我吧。

 
 
 

 

△ 從稻場窗口看嚴壪,一堵牆一棵樹一角天空。

嚴壪是我母親的傷心地。大哥說,為了反對回到壪裏,“媽當時還尋過死的”。但最終敵不過他的男人。

1969年的夏天,太陽很大。黃州到浠水的馬路上,一輛軍用卡車,拉走了我們一家。

好像是奶奶和父親坐在駕駛室。母親不願與奶奶同座,跟五個孩子依偎在後麵的家具和雜物之間,一路流淚(1965年,我有了個弟弟)。這樣的搬家,絕對是件大事。但我無法想起自己當時的情緒。也許根本就沒有什麽情緒。

回憶總是一部默片。我很好奇,長長的十幾年,記不住自己說過的任何一句話。但我對自己童年和少年的印象,是沉默寡言的,18歲前僅有的四張舊照,或可證明。都是雙唇緊閉,側目冷眼,絕無一絲笑意。

固執地記得有一條狗,在車後淒惶地追,也一直認為是我家養的。不記得狗的大小和毛色。這些年問過幾次,家人大多否認,甚至說當時並無狗追。隻有大哥記得真切,說確有一隻狗,不是我家養的,一直追到黃岡郵電局,才漸漸消失。

那隻狗,此前一定跟我們家發生過什麽關係。

一路上驚飛著的斑鳩,被我認成鴿子。

不住我家有份的祖居老屋,也不再借住別人家,再次直接住進祠堂,應該是父母事先商定,並征得生產隊同意的。

 
 
 

 

△ 初春,從村口看嚴壪,幾棟新房,幾畦油菜花。

母親說,我在祠堂起床後的第一個早上,就鬧了笑話。擠了牙膏,端著洋瓷缸子,轉了幾圈就問“媽,自來水管在哪?”母親就跟隔壁隔壁的周二媽就笑了。

大約那一刻,我才真正知道,我離開了黃州到了一個叫嚴家灣的地方。我當時一定突然想念了一下黃州,雖然我對黃州地標的記憶,隻有分軍區大院、赤壁水庫和大東門。

而嚴灣,開始迅速地豐滿和實在起來。

當年的嚴灣,整體坐北朝南,五十幾戶人家,村子的格局,上一篇講過,還是上灣下灣,方向上東下西,地勢上高下低,坡上坡下,緊挨著。
方圓十數裏,嚴灣還是有些名氣。灣裏人也自稱是“金盆地”,意思是讀書人多,私塾先生多,吃公家飯的多,當兵的多。這個我信,民國以來壪裏的這些事我還知道一些。但祖上在科場的得失,沒聽說,也沒有考證。

這是我7歲到14歲生活的核心區域。

由近及遠,嚴家壪到老大隊部,近一公裏;到曙光小學,不足一公裏多一點;到公社豹龍廟,兩公裏左右;離三店,五六公裏;距離浠水縣城,十七八公裏。

這也是我7歲到14歲遊走的主幹線路。

 
 
 

 

△ 如今的中塘。初春時分,水還未漲起來。

我應該沒再找過自來水管。壪裏有塘。

別的壪裏的塘的情況沒注意,嚴壪裏頭的水塘,還是可以一記的。

水塘是規範的叫法。我們那,從來就直呼其塘。

水往低處流。嚴灣的塘,自東到西、由高至低、從上壪到下壪,一共四口,分別叫上塘、中塘、門口塘和下塘。上塘,地勢最高,也叫崗兒塘。

四口塘的飲用、灌溉、洗衣、洗菜等,約定成俗,分工很明確的。記憶裏,壪裏人大抵上遵守,極少交叉和敷衍。現在想來,嚴壪的這一水係統,算是科學。

人類逐水而居,小小水塘自然也是重要資源的一種。雖然未及考證四口塘的形成及其與塘邊人家落成的曆史,但壪裏人家與四口塘的地理關係,一定自然形成的,各有其道理或者有其原因。比如,除了遷徙嚴灣的早晚,家庭成分、家族人口、人口素質、有否吃公家飯的、財力物力、有否生產隊或大隊或公社的幹部、壯勞力人數,以及蠻狠霸道陰險狡詐程度,等等,值得做一個田野調查的。每到這時候,就後悔自己沒讀社會學。

崗爾塘是嚴家壪的第一飲用水源。崗爾塘邊上,隻有花平哥一家,無論地理上感覺上,這塘幾乎就是花平哥家的。花平哥幾代貧農,又是多年的生產隊長,獨門獨戶高居崗爾塘邊,雖然他家可以洗菜洗衣,客觀上也起了看護作用。兒時在崗爾塘偷釣,總是被花平哥嗬斥驅趕,怕把水搞髒。他家好像五六個孩子,大我一歲的叫利軍,兒時玩伴,後來聽說成了很傲(厲害)的裁縫師傅。

花平哥家西邊的隔壁是汪姐家。汪姐的丈夫事忠大哥是教書的,汪姐身有小疾,說話很重的鼻音,也不大會農活,幾個兒子未成年,都老實溫順。同病相憐,在灣裏我們兩家一向交好。父親母親回灣裏,總要去看看。今年清明我回壪裏,還剁了大塊好肉去看了汪姐。90出頭的汪姐已經老年癡呆,我說“我是小四”,汪姐拉了我的手笑,含含糊糊點頭。

中塘在祠堂的正對麵。也幾乎是周二媽家的正對麵。崇仁二伯當過大隊書記和公社幹部。周二媽家我是一歲多就拖著尿布去找小我半歲的六爾妹妹玩的,也是14歲前串門最多的。二媽隔壁的崇勇三叔三娘嚴肅些,我隻跟他家小我一歲的三兒子淑雲玩。淑雲的大哥,是壪裏唯一的工農兵大學生,武大化學係的。我後來成了他的師弟。

門口塘在下壪,實實在在是我家祖屋正對門,就十來米的距離。崗爾塘、中塘和下塘,在東西走向上大體一線,門口塘例外,往北搵(凹)進去百多米,灣南的輪廓,也因此在這裏形成了一條北凹的內弧。

我家祖屋的左右,環繞門口塘的,西邊依次是雲早雲中弟兄倆,正值壯年;然後是強光細爹、鳳鳴細爹,前一個細爹教書,後一個細爹人稱“社長細爹”,合作社時當過社長。往東,隔一條路是“二六七媽”家,幾代貧農,嚴格講不算在塘的正麵。二六七媽家,母親早年也帶著姐和大哥二哥借住過。二六七媽在我眼裏,身形清朗,麵廓清晰,苦苦的善良樣,總是一身灰色或青色的幹淨的布衣。但七媽就七媽,為麽事還二六七媽?至今好奇。

四代同堂人丁興旺大學生最多吃公家飯也最多的大爹大奶一家,卻在門口塘的東側。大爹大奶家跟我家同出一支,到我這一輩,未出“五服”。有天井的,印象中除了祠堂,就是他家。獨占東側,有點不二家的味道。我一開始奇怪,為什麽地位顯赫的他家不在塘北居中。又想,不正麵臨塘,用水無礙,因為要右拐,也給小孩玩水出事增加些障礙?總歸在門口塘邊應該是位置最好的。

在壪裏,我大爹大奶家的屋是最大的。那個深宅大屋,有很多的故事。可以寫一本大書。

下塘掉得比較遠,像個尾巴,拖在下壪的西邊,隻有崇誌四叔一戶人家,走動的少。

四口塘之間和周邊,多是穀田,灌溉方便。多雨季節,怕淹了穀子,要及時挖田埂泄水;少雨時,怕旱了穀,上頭要注意築田埂蓄水,合理地分配給下頭的田。

壪裏的田地,大多都有名字的。與四口塘關聯的,記得一個叫褲子丘,狀如褲子,在中塘和下塘之間。網上搜索了一下:丘,土高曰丘。象形。地也,人居在丘南,故從北。一曰四方高,中央下為丘。嚴灣的褲子丘,應該從這“一曰”的另解。還發現昆明一帶,有叫“一丘田”連鎖滇菜農家菜館,也是取的這一另解。

還記得下塘的下麵,有叫月亮丘的,有叫阪橋畈的。老家的穀田,叫畈的多。畈,有“河道對稱分布的田地”的解釋,我覺得應該去掉“地”字。在我看來,所有的畈,兩邊地勢都高,可能是若幹若幹年前小河的故道。而地,相對地勢高,難於蓄水,學名旱地,我們那,直接叫“地”。

除了門口塘,其他三口都是飲用水源,也可淘米洗菜。崗爾塘和中塘,上壪的用的多,下壪的人,多用下塘。而門口塘,不能飲用,主要用來洗衣裳。

洗衣裳,壪裏人還比較自覺,或者到門口塘,或者從最近的塘,打水上岸洗。下塘有些例外,隻崇誌四叔一家,離壪中心又遠,估計沒人計較。

四口塘之外,稍遠的地方,還散布著一些屬於嚴灣的塘,其功用除了灌溉,主要供壪裏的大小男人洗澡(遊泳)爾。

而我,和這四口塘發生的關係、故事以及感情,要感謝水下的魚和王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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