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晚上我就接到萬潤南急電,我一口答應立即投入處理張健後事。與萬潤南電話剛結束,就接到自由亞洲電台駐柏林記者蘇雨桐的電話,她早我一天獲悉噩耗,告訴我她已經聯係過的許多工作。
我當晚與張健在北京的弟弟聯係,他們立即為我簽署了全權委托書(德語)。我次日(周五)與聯邦警察局的G女士聯係,談完刑事後她告訴我:按照巴伐利亞喪葬法,一個人去世十天內必須下葬!我一算,就是後天(周日)!怎麽可能來得及?張健弟弟還在中國沒有辦理任何赴德手續。
我立即與法國駐慕尼黑領事館聯係,一方麵領事館能幫忙盡快辦理張健兩位弟弟來德的簽證;另一方麵,希望領事館與醫院聯係,請求能讓張健屍體再在醫院存放幾天。我周一就接到醫院電話,要求我立即將張健遺體運離醫院……
短短一個星期內,我聯係了與張健案有關聯的醫院(Freising醫院)、醫院太平間、波茨坦的聯邦警察局、法國駐慕尼黑領事館、該醫院地區的刑事警察局、檢察院、該地區殯儀館……全部完成了火化與安葬手續,完成了刑法意義的全麵屍檢、以確認張健是自然病亡還是有人謀害,並迎來了張健的兩位弟弟順利抵德。
一、死難之旅
張健是2019年3月19日飛往泰國的,首要任務應當是趕在“六·四”30周年前,錄製一首他自己創作、反映流亡者感情的歌曲《故鄉的夢》。
他本當4月15日從泰國曼穀直飛巴黎,因為機票原因而隻能轉道中東阿曼再飛巴黎。根據德國警方為我到慕尼黑機場的確認,張健是乘坐2019年4月16日中東阿曼航空公司(Omar Air)、從阿曼首都馬斯喀特飛往法國巴黎的航班(AMA131/WY131)。飛機上張健感覺呼吸困難,冒冷汗,於是告知機組人員,飛機緊急降落在慕尼黑機場(距慕尼黑東北約30公裏),送往離機場向北4公裏的Freising醫院,那是慕尼黑大學附屬醫院。
剛到醫院時張健神誌清晰,醫生詢問了他的病情,尤其問他右手臂的高度腫脹的情況(就是該手臂引發敗血症致死)。但在醫院一天多後,張健還是不治身亡。死亡病因:敗血症(Sepsis)。
根據醫院給我的張健“死亡通知書”(德語,Todesbescheinigung),張健於2019年4月18日上午8:59停止了心跳。該“死亡通知書”原件我過後交給了張健家人,我複印一份備用。同時,我向Freising市政府申請、並獲得了三份官方的、德英法三種文字的張健“死亡證書”(Sterbeeintrag),張健家人(中國)、萬潤南(法國)和錢躍君(德國)各留一份。
我取回了張健留在醫院的一部分隨身物品,另一部份是我陪同張健的兩位弟弟從警方獲得。張健還有一個托運行李在巴黎機場,他們根據航班號到機場詢問。因為過了半個月無人認領,機場說找不到了,可以賠款,不知後來情況如何。
張健兩位弟弟要赴德辦理喪事,起先想讓他們到法國領事館申請簽證,或許會快一點。但法國領事館說,他們的第一站是德國,要到德國領事館申請,法國駐慕尼黑領事館會告知德國駐北京大使館。在蘇雨桐的奔走聯係下,張健兩弟弟很快獲得了旅德簽證,並於5月2日下午13:15抵達慕尼黑機場。
一位德國好友、前歐盟駐南韓大使G. Sabathil教授的家鄉剛好是醫院所在地Freising。就在我接手此案的當天(4月26日),他剛好要飛往Freising過周末,他主動與我聯係願意幫忙做事。於是,他回家的一個周末幾乎都在為張健忙碌,去醫院,找警方……最重要的是,他為我挑選並聯係上了當地的殯儀館,這是我從未涉足過的領域。
二、運往巴黎
2001年4月,張健從中國來到德國,然後赴法國,定居巴黎。沒想到18年後,張健居然在德國去世,然後將運往巴黎安葬,因為他在巴黎生活了他人生中最精彩的18年。巴黎,是張健的第二故鄉。
當我在德方辦妥安葬法律手續後,萬潤南立即在巴黎尋找到合適的殯葬公司,殯葬公司馬上開價:先支付6100歐元。法國友人、著名漢學家瑪麗•侯芷明(Marie Holzman)立即以自己的資金支付。為了減輕萬老的工作量和心理壓力(萬老心髒不太好),盡可能由我這個晚輩直接與巴黎殯葬公司聯係具體事務,我幾乎天天與萬老電話聯係商量。
要將遺體運往法國談何容易。張健沒有成婚,他的家人首先是他還健在的父母,法國官方機構要他身在北京的父母簽字公證,這麽短的時間內怎麽可能?我隻有醫院的“死亡通知書”(德語),必須用死亡地市政府Freising頒發的“死亡證書”,而我當時還沒有拿到……於是,我直接與法國駐慕尼黑領事館聯係,領事館當晚聯係法國外交部,通知法國邊關一定要放行。
甚至一些小小偏差都可能引起一陣大亂。例如5月10日(周五)已經手續齊全,德方殯儀館要法方殯葬公司寫一份書麵確認:巴黎該公司將承擔下葬。這樣德方才能辦理棺木空運到巴黎。我電話問德方,德方說法國公司還沒有給他們確認函。我打電話問法方,法方說已經發了。我再問德發,德方說確實收到過,但那不是確認函。那上麵盡管寫了“本公司將承擔下葬項目。”但又加了一句“如果死者家屬委托我們辦理的話。”——真是畫蛇添足,法國公司到底承擔還是不承擔?!於是,我耐心地向法方解釋,讓他們盡快修改,去掉“if……”。但就這樣來來回回已經拖到下午4點多,那是周五,德方殯儀館人員隨時都可能下班。如果錯過這個時間,就要到下星期才能辦理。我急得等不及法國公司修改確認函,就打電話給德方殯儀館,要他們立即在航空公司訂購慕尼黑赴巴黎的航班。如果因為我方紙張不全而無法運輸,由此產生的所有經濟損失(1500-2000歐元)全部由我承擔。最終下晚5點,德國殯儀館與法國航空公司簽署了空運遺體合約。
2019年5月13日(周一)下晚17:10,運送張健遺體的法航AF1623/13順利到達了巴黎戴高樂機場(站台2F)。
張健的墓地安排在巴黎南部的華人墓地。現代式墓,墓穴四周都是水泥砌成,泥土不直接碰到棺木,以保障棺木不會受損。這樣的墓穴就不是簡單地在泥地裏挖一個坑而已,而要根據棺木的實際尺寸,仔細設計構建,這就需要棺木到後的幾天時間內緊急施工。
三、告別
2019年5月17日(周五),張健去世後剛好一個月,我坐法蘭克福的頭班高速火車趕往巴黎參加張健葬禮。張健告別儀式從中午11點開始。按照西方習俗,參加張健告別儀式的隻是張健最小的親友圈:張健弟弟張錄和張雷,萬潤南,瑪麗•侯芷明,錢躍君,蔡崇國(協助辦理張健在巴黎後事),秦晉(專程從澳大利亞趕來)。告別儀式辦成了小型追悼會,由秦晉主持。
首先發言的是張健的大弟張錄。他比張健僅小兩歲,與張健一起長大。小時候張錄總是穿大哥張健穿過的衣服,這次張錄翻出張健遺留在巴黎家中的衣服,穿上了他大哥最喜歡的體恤衫。他回憶了許多與張健在一起的往事:張健非常聰敏,剛上小學一年級就當上大隊長;又非常健壯和豪爽,總要為人打抱不平。張健他很喜歡繪畫和寫作,負責學校黑板報。“六•四”那晚,張錄騎著自行車趕往天安門廣場尋找張健幾個小時,都沒有找到,全家都急得崩潰了……
接著,是法國流亡者最親近的友人、漢學家瑪麗女士。瑪麗一直把張健看作自己的孩子,百般嗬護。她說,張健永遠是那樣的天真,那樣的純樸和熱情。張健在“六•四”時腿上中了三槍,其中一顆子彈就留在他的腿上,每次都是瑪麗帶著張健去看病。後來醫生說,這顆子彈必須取出,否則在肌肉內會發生病變,引起敗血症。2008年在開刀取出子彈時,許多記者實地拍攝,因為那是“六•四”的見證。盡管非常疼痛,但張健表現得從容鎮靜,目光中充滿了對專製的仇恨。瑪麗回憶起張健的來法初年,他要申請政治流亡者。瑪麗對他說:你要想清楚了。如果你申請了政治庇護,就意味著你在近年內無法回中國。沒想到,張健居然永久地回不到自己的祖國……瑪麗含著眼淚,話都說不出了。
然後,八九時期的全德學聯主席、現任德國《歐華導報》總編的錢躍君博士講話。他說,我們隻知道張健當年身中三槍,卻很少有人提及,他當時與另兩位受傷學生一起送進醫院,三人中隻有張健一人活了下來。這種切身血與火的陰影伴隨著他的一生,他經常說,我活一天就是賺進了一天,就要為死難者申冤!在此後的三十年中,他從來沒有享用過“學運領袖”的光環,他始終是一位戰士,忘記了生活,忘記了學業職業,忘記了建立家庭,把全身心血投身到中國的自由民主事業——八九的血火就是他的極終病因,無論最後是以什麽形式爆發並致死。生者為死者鳴冤,張健用整個生命譜下了這一曲曆史的悲歌;我也是八九感召下抗爭三十年的戰士,為自己的戰友收屍是我的神聖職責。
最後,八九學運直接參與者、海外民主中國陣線創建者之一的萬潤南講話。萬潤南是這次張健後事處理及安葬的召集人。萬潤南開場就說:沒想到,今天白發人送黑發人,張健是八九學運中最年輕的學生……一下把全場氣氛推向了哀痛的深處。八九時期學生們在專製者麵前說了一句話:“你們活不過我們!”這些專製老人還很在意這句話。沒想到,70後的張健居然走了。萬潤南欽佩張健不僅在巴黎組織了許多“六•四”紀念活動,而且張健還有這麽多藝術天賦。萬潤南朗誦了張健在推特上的一些精彩文字,最後打開手機,播放張健作詞並演唱的歌曲《故鄉的夢——我站在了家的門口》,低沉的旋律、嘶啞的音色回蕩在告別廳內。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Q23o7vw8RD8
四、墓葬
告別會後,張健的兩位弟弟隨著靈車駛向墓地,其他與會者開了一輛黑色麵包車護送靈車前往。
那是巴黎南郊的巴黎第二大墓園,Cimetière parisien de Thiais,劃分有123個區域,現在已有15萬個墓穴。萬潤南精心挑選的張健墓坐落在第73區,該墓對麵就是萬潤南為巴黎流亡者保留的存放骨灰盒的集體墓地,現在已經葬有王曉宇(音)和魏曉濤。
中午13點,張健的棺材放上了墓基之上。該棺材是錢躍君從德國慕尼黑選購、也是從德國空運而來的,材料是橡樹原木,令人想起舒婷的《致橡樹》:
根,緊握在地下;葉,相觸在雲裏。……
仿佛永遠分離,卻又終身相依。
據墓園人說,該德國棺木比普通的法國棺木大而高,所以墓穴也做得略大些。
大家與張健再作了最後告別。然後四側分別由張健的弟弟張錄、張雷、萬潤南和錢躍君,與墓園人員一起,將棺木緩緩地放入墓內。再由墓園工作人員封頂,周邊密封。
張健墓已經迎來了第一批祭奠者。其實,墓碑及整個墓床尚未做好,萬潤南與墓園專家一起設計了與眾不同、象征著張健一生追求與奔波的墓碑,估計在幾個月內就會定製完成,墓碑上將刻上萬潤南化用張健文字而撰寫的對聯:
在人間 壯懷激烈
到天國 重新開始
墓碑全部完成後,將於今年秋天舉行揭幕儀式,張健的朋友與家人將會再次相聚,緬懷故人。
巴黎Thiais墓園,將成為好友張健的安息之地,安息在這片自由的土地上。在這裏,不再會有恐懼,不再會有槍聲,天天聞著鳥語花香,日日麵對天際血色的夕陽,和夕陽後麵夢一般的故鄉。
(作者錢躍君附注:此文的其它版本信息略微有誤,以本文為準)
歐洲的大使館和領事館真是大人有大量,讚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