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猶太詩人的族裔認同
――紀念以色列建國六十周年
傅正明 原載【2008/08/14 聯合報】@ http://udn.com/
◎ 不少知識菁英並不把猶太複國主義視為最佳選擇
今年5月14日,以色列人舉行了各種慶祝活動,歡慶以色列建國六十周年。
猶太人返回"應許地"建國,可以說有三大基石:第一,長期慘遭迫害的弱勢族裔的幸存及其信仰捍衛的需要; 第二,他們長期積蓄的經濟和軍事實力;第三,他們贏得的廣泛同情和支持,尤其是聯合國1947年關於巴勒斯坦分治的決議。
誠然,猶太人複國並把以色列建設成一個民主國家,是值得他們慶賀的。但是,即使是深諳曆史苦難的猶太知識精英,也有不少人並不把猶太複國主義(Zionism)視為他們的最佳選擇,例如,拉比約耳•泰特鮑姆(Joel Teitelbaum),認為猶太複國主義依照《猶太法典》應當是被禁止的; 著名語言學家喬姆斯基(Noam Chomsky),也是反對猶太複國主義的著例。而非猶太裔人文主義者,對此往往隻采取道義立場。因此,我想就此以兩位傑出的詩人的認同,來紀念以色列建國。
◎ 葉甫圖申科以〈娘子穀〉詩表達猶太族裔認同
這兩位詩人,第一位是假猶太人葉甫圖申科――因為他是一個俄羅斯人,但是,出於對猶太裔苦難的同情,他"似乎是"一個猶太人。另一位是真猶太人艾倫.金斯堡,但他的精神皈依,是看重慈悲和智慧的佛教,認同西藏人。
像波蘭的奧斯維辛一樣,烏克蘭娘子穀是二十世紀猶太人苦難的見證。那是1941年,納粹占領基輔後,把大批猶太人分批驅趕到市郊娘子穀懸崖上,一陣陣瘋狂的機槍掃射過後,把屍骨推下峽穀,造成多達十萬受難者的萬人塚。
不少猶太人曾投身俄國十月革命,但是,革命勝利後,猶太人在蘇聯和東歐遭到全麵排斥。斯大林之後的"解凍"時期,排猶並未結束。赫魯曉夫1959年發動反宗教運動,主要就是針對猶太人。蘇聯的教科書還刻意曲解了娘子穀大屠殺的曆史。
就在這個時候,詩人葉甫圖申科挺身而出,寫作了<娘子穀>。詩人的猶太人族裔認同一直追溯到兩千多年前:"我似乎是一個古老的以色列人./跋涉在古埃及的道路上/我在遭受酷刑,被釘在十字架上/甚至在此刻,忍受著釘子的鏽跡。"接著,詩人覺得自己似乎是在法國被誣告的猶太軍官德雷弗斯,但同時扮演了為此案呼籲正義的左拉的角色。詩人覺得自己似乎是寫《安妮日記》的那個猶太少女,但同時扮演了她的精神醫生的角色:
――"他們來了!"
――"不,別怕――那是春天的
腳步聲。春神正在趕路
來到你的身邊你的唇間!"
――"一聲響打破了門!"
――"不,正在打破的是河流的堅冰……"
接著,詩人悲愴沉痛的筆調寫到娘子穀:
娘子穀瀟瀟野草
淒淒寒樹,如嚴酷的法官
這裏,所有的呐喊和手中的帽子,靜悄悄
一夜之間我愁白了頭
我是一聲長長的沉寂的尖叫
掠過數萬人的屍骨之上
我是這裏每一個被處死的老人
我是這裏每一個被謀殺的孩子
回眸納粹大屠殺之後,詩人的批判鋒芒直指那些自稱為"俄羅斯全民聯盟"的排猶分子,那些滿懷仇恨盜用了"英特納雄耐爾"的名義的蘇聯共產黨人。這首詩因此成為詩人的"反蘇活動"的罪證。
葉甫圖申科的猶太人族裔認同,在蘇聯並非孤立現象。1962年,另一位俄羅斯人肖斯塔科維奇以<娘子穀>等詩作為歌詞,創作了悲愴的第十三交響曲。
◎ 反戰是金斯堡始終一貫的主張
猶太人身份是以母親血緣為準的。金斯堡的母親是俄羅斯移民美國的猶太人,一度是狂熱的共產主義者,感染了金斯堡的左翼傾向。作為民主歌手惠特曼的傳人,金斯堡是真正的美國人。但是,他很快就轉向東方文明踏上精神之旅。1962年底,他在印度朝聖拜見了流亡中的達賴喇嘛之後,從蘇聯地下出版物中讀到了葉甫圖申科的<娘子穀>,他尤為感動的是該詩的結尾:
我的血管裏沒有一滴猶太人的血
可是,在那些狂熱的排猶分子眼裏
我是一個可恨的猶太人
正因為如此,我是一個真正的俄羅斯人!
在《印度日誌》中,金斯堡把葉甫圖申科稱為"親愛的詩人"和"同胞",並由此聯想到西藏人被迫的大流亡,感到自己似乎是一個西藏人。他呼籲:"聯合國,你應當搬到喜馬拉雅山來!明年夏天的聯合國會議,應當討論西藏問題!紅色中國要派穿褲子的代表來!達賴喇嘛也要派披袈裟的代表來!"
金斯堡去印度之前,曾先到以色列尋覓鄉愁。由於當時舊耶路撒冷和西牆(哭牆)在約旦控製的邊界,他無法去朝聖。他承認,以色列是被迫害的猶太人的一個好庇護所,但他發現,以巴衝突是一個無法解決的難題。在接受一家報紙采訪時,他說:"是的,我是一個猶太人,但與此同時,你會看到我不是猶太人。……猶太人和阿拉伯人,之所以不能和諧相處,是因為他們都不把對方當作人,而是當作物。"1965年,金斯堡訪問蘇聯,見到他所仰慕的葉甫圖申科時,他談到幾個古巴作家被抓進監獄關了一天,葉甫圖申科說:那隻是"兒童遊戲",蘇聯的許多無辜者被關押了二十年!這時,金斯堡既是古巴人又是俄羅斯人。在反越戰的遊行示威活動中,他是一個越南人。在抗議蘇軍坦克侵入布拉格時,他是一個捷克斯洛伐克人……。
反戰是金斯堡始終一貫的主張。1967年6月,以色列入侵埃及發動第三次中東戰爭時,美國一些猶太人和平活動家,感到進退兩難,但金斯堡持堅決的反戰立場。1973年,敘利亞和埃及率先發動第四次中東戰爭("齋月戰爭"或"贖罪日戰爭"),金斯堡立即寫了<耶和華與真主之戰>一詩。對於這場飽含文化衝突的戰爭,詩人首先追究以色列的責任,把猶太人指為"崇拜金牛的以色列部落
/ 打破十戒的摩西",然後,追究了以色列和阿拉伯雙方領導人的罪責。
◎ 金斯堡的普世關懷,在猶太人中不是孤立現象
1988年,金斯堡再次訪問以色列時,終於到了西牆。他想象著,上帝就是在這裏顯靈,吩咐亞伯拉罕獻祭他的兒子以撒。詩人在這片千百年來的聖地嚎啕痛哭,這時,他是亞伯拉罕的後裔――一個真正的猶太人。然後,他冒險潛入阿拉伯人住宅區,辛酸地看到幾個饑餓的孩子靠揀廢銅爛鐵賣錢為生。他留在那裏好幾天,每天幫孩子們揀起的,是美國製造以色列發射的炮彈廢片。這時,他是一個阿拉伯人。
二十世紀猶太人作為施害者的角色,在建國前實施了代爾亞辛大屠殺,即在耶路撒冷附近代爾亞辛村對阿拉伯村民的屠殺,接著摧毀了數以百計的阿拉伯村莊;
在建國後實施了1982年貝魯特難民營大屠殺。
金斯堡的普世關懷,在猶太人中同樣不是一個孤立現象。被譽為"以色列文壇教父"的S.伊紮爾(S.Yizhar),在中篇小說《可赫爾貝•柯西澤》(Khirbet Khizeh)中,講述的是以色列建國那一年巴勒斯坦村民慘遭暴力驅逐的故事。以色列作家奧茲(Amos Oz)指出:"伊紮爾之後的每一個(以色列)作家身上,都有他的影子"。以色列和平活動家烏裏•阿文裏(Uri Avnery)在以色列建國六十周年之際用一個悖論闡明了他的人文主義理想:
"真正的猶太複國的願景(vision),是無國界的國家願景"。
我相信,這也是金斯堡在天之靈的願景。這句話,可以作為以色列建國的最好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