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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正明:《西風頌》中譯片談

(2021-08-07 14:01:08) 下一個

《西風頌》中譯片談

 

傅正明

節選自傅正明譯注《英美抒情詩新譯》(台灣商務印書館,2012

            譯者前言《兩頭鸚鵡 一心創造―― 英詩漢譯漫談》

 

 

拜倫雪萊,堪稱英國浪漫主義詩歌的豪放派雙璧。以雪萊《西風頌》(Ode to the WestWind)而言,排山倒海之強力,不足以況其磅礴之氣勢,弓道箭術之張弛,不足以比其節律之和諧,正劇悲劇之範疇,不足以總其精神之豐富,海天糾結之奇觀,不足以壓其浪漫主義之崇高。以中國詩學觀之,屬於二十四詩品首品「雄渾」,兼具第八品「勁健」第十二品「豪放」的特征。狂野的西風,是詩人雪萊的「真體內充」,「橫絕太空」的「寥寥長風」,有「吞吐大荒」的宏偉氣派。

辜正坤先生認為,譯《西風頌》,不妨摹擬元曲關漢卿雜劇《單刀會》的氣勢,謂之「偷勢」,摹擬其長於表現壯懷激烈感的入聲韻,謂之「偷語」。但辜正坤隻譯了《西風頌》的第四、五節(辜正坤1990)

帶有詞曲體風味的傅譯《西風頌》全詩近年發表後,北京國際關係學院英語係教授張世紅先生在該院學報上發表專文評論,題為《從<西風頌>的兩個譯本比較看經典名作複譯的必要性》。通過對中國著名翻譯家王佐良譯文和傅譯進行對比分析,張世紅肯定了傅譯的價值(張世紅2010)

傅譯之前,《西風頌》英譯多達十多家,這裏隻就郭沫若(《西風歌》1928)、楊熙齡(1980)、查良錚(1982)、王佐良(1982)、卞之琳(1983)等幾家的第一節和第二節的幾行詩與傅譯進行比較。首先是《西風頌》突兀崢嶸的起筆。能否譯好這個「鳳頭」,傳達原文氣勢,至關重要。試比較原文和多家譯文:

O wild West Wind, thou breath of Autumn's being/Thou from whose unseen presence the leaves dead /Are driven like ghosts from an enchanter fleeing

郭譯: ,不羈的西風!你秋之呼吸,/你雖不可見,敗葉為你吹飛,/好象魍魎之群在詛咒之前逃退
楊譯: 你是秋的呼吸,啊,奔放的西風;/你無形地蒞臨時,殘葉們逃亡,/它們像回避巫師的成群鬼魂
查譯:哦,狂暴的西風,秋之生命的呼吸!/你無形,但枯死的落葉被你橫掃,/有如鬼魅碰到了巫師,紛紛逃避
王譯: 嗬,狂野的西風,你把秋氣猛吹,/ 不露臉便將落葉一掃而空,/猶如法師趕走了群鬼
卞譯: 狂放的西風啊,你是秋天的浩氣/你並不露麵,把死葉橫掃個滿天空,/象鬼魂在法師麵前紛紛逃避
傅譯:啊,狂野的西風,你這秋神的浩氣,/吞吐呼嘯無形跡,抖落滿地枯萎,/猶如巫師念咒語,群鬼紛紛逃逸

雪萊一開始就采用了人格化(personification)或神格化(deification)的表現手法。在「神人同形同性論」(anthropomorphism)的希臘神話中,西風 Zephyrus 是泰坦巨人族的占星之神(Astroeus)和黎明女神(Aurora)的兒子,在荷馬史詩中就被當作暴風雨之神來描寫了。在後世文學中,西風經常被描繪為春天的和風。在基督教文化中,西風是上帝吹進亞當鼻孔中的「生命之氣」。雪萊的西風,更像荷馬筆下的西風,同時帶有基督教文化的意味。傅譯因此譯為秋神。其浩蕩氣勢,在中國文化中,也許隻有孟子所說的「浩然之氣」才能與之匹配。多家把breath 直譯為呼吸,缺乏力度,卞譯「浩氣」,是恰到好處的歸化,傅譯因此襲用卞譯的擇詞。王譯采用了詞類轉譯手法,這在翻譯中是常見可行的,但是,張世紅指出:「《西風頌》裏多處使用同位語結構,讓西風與不同的意象成為一體,使整個詩篇生動有力、節奏明快。」 王譯「你把秋氣猛吹」,「把同位結構變為主謂結構,使西風與秋天的氣息一分為二,盡管第一行的『吹』與第三行的『鬼』押韻,在形式上與原文保持一致,但內容違背了原文的旨義」(張世紅2010)此外,我認為「猛吹」一詞,擇詞較俗。第二行,郭譯和查譯均采用被動語態。英語中被動語態比中文要常用得多(當代中國大陸被動語態流行當作別論)。中譯有時可以保留被動語態,但此處為了加強西風的氣勢,宜像卞譯和王譯那樣用主動語態。傅譯的「抖落」不是被動語態,可以視為使動詞的主動語態。梁實秋先生把「未能達出原文『強悍』的語氣」視為一種「壞的翻譯」(梁實秋1933)。可見語態的選擇有時是至關重要的。

第二節開頭三行詩的景觀,是詩歌中罕見的浩大形象:

Thou on whose stream, 'mid the steep sky's commotion, / Loose clouds like earth's decaying leaves are shed,/Shook from the tangled boughs of heaven and ocean, / Angels of rain and lightning!

郭譯:太空中動亂嶔崎,/鬆散的流雲被你吹起,/ 有如地上的落葉辭去天海的交枝;/那是雨和電光的安琪
楊譯:你在動亂的太空中掀起激流,/那上麵飄浮著落葉似的雲塊,/掉落自天與海的錯綜的枝頭/它們是傳送雨和閃電的神差
查譯: 沒入你的急流,當高空一片混亂,/流雲象大地的枯葉一樣被撕扯/ 脫離天空和海洋的糾纏的枝幹。/成為雨和電的使者
王譯:你激蕩長空,亂雲飛墜/如落葉;你搖撼天和海,/不許它們象老樹纏在一堆;/你把雨和電趕了下來
卞譯:你啊,順你的激流,趁高空騷動,/鬆開了雲朵,象大地上殘葉飛飄,/朵朵搖脫了天海交結的枝叢,/那些雨電的神使
傅譯: 海天糾結為樹,亂雲翻飛為葉,/你湧上高天險關,衝落敗葉撼大樹,/豈容這蒼老古木盤根錯節!/你這雨電的天使

原詩主句是一個無須係動詞的驚歎句(你,雨電的天使!),中間帶了個很長的從句。原詩不著「樹」字,卻以 decaying leaves  boughs 的意象渲染了一棵龐然大樹。它是當時歐洲封建反動勢力的象征。其中stream一詞,以卞譯的「激流」或查譯的「急流」為妥,傅譯詞類轉譯為「湧上」。郭譯省略了這個比喻,繼續采用被動語態,可是寫到落葉,卻讓它們主動「辭去」枝頭,這種處理是不大恰當的。王譯第三行同樣有用詞較俗的問題,缺乏詩意。多家譯文都大致依照原文語序。

根據喬姆斯基(Noam Chomsky)的句法理論觀點,句子的深層結構(deep structure)蘊含著唯一能解釋這個句子的全部信息(Chomsky 196516)。有時,譯者可以僅僅把源語的表層結構(surface structure)轉換成譯語,以保持原詩的修辭格或含蓄。有時,要求得神似,就不妨舍棄表層結構,謀求深層結構的一致性以達到風格對等的效果,用中國美學的術語來說,就是「離形得似」。如奈達所言,當源語與譯語的語法結構和語義結構之間差異很大時,就需要經曆分析(analysis),轉移(transfer)和重組(restructuring)的曲折過程(Nida1969:33)。

傅譯與多家譯文不同,「離形」之處首先在於顛倒了原文語序,以「海天糾結為樹」一語渲染這一形象,強化了原詩中立的詞義隱含的褒貶色彩,以便反襯出西風彌滿宇宙的形象。傅譯摹仿了源語的比喻和中國古典詩詞的句法,間或采用了英語中沒有的對仗等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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賓州一粒沙 回複 悄悄話 喜歡王佐良的譯文,最直截明快,其他的譯者都有些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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