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太陽房,有的書收進箱子、床底,或用布蓋住擱板下的小架子。讀梵高書信裏提及他迷北齋的浮世繪,讀到日本人居家平時把畫都收起來,要看才拿出來。我做不到全部,日記本也必須在桌上,隨時可以記兩句。看著黑色細筆芯寫的小字,那是大隊長說以前曾經模仿過的。做不到漂亮,至少整潔。一九九四年底哥哥送的玉收進抽屜時,師大的校曆在眼底。
一九九二年九月至一九九三年二月的學期,橘紅色。微信傳給上海老友,不敢相信還那麽新。好像我們剛回宿舍,先拿床鋪墊去操場欄杆曬,再進教學樓辦公室報到,付費,領取教科書等。四年級了,埋首的故作姿態,等著低年級看過來才點頭。同係老友不久前見了比我高一屆的兩位女生,後者說不大記得我了。我們係那麽麻雀,我進去時,不算成人班,三屆學生八十出頭。特別其中一位留係的,她當年還特別討好過我,為了青春的煩惱。我告訴老友,我印象深。活在忙碌的日子,回憶擠不進時間的鎖孔。
東部操場欄杆都是被頭鋪蓋,宛如戰地臨時醫院。夕陽下的排球場網,男男女女學生擦肩而過,手上有被子,庸俗了,倒不太好意思招呼,卻彼此留意。
我坐在太陽房碼字,飛行表演的尾聲在空中拉響。九月的第一天。昨天我們還住在八月底的那一層。如果把每一日放在各自的抽屜。關上就真的關上了,連我們瑣碎的話語,像啤酒杯邊緣的泡沫,喝盡散了。
走出啤酒屋外,聽見呼嘯,恰巧一隻灰色的飛過,“高於鳥飛出的弧線”,我們轉頭,“是F-35”。廚師長說。兩天前。
藍色的飛行棋棋盤,四人玩,整個夏天的遊戲。叫“六”最響的,是我哥。那樣的童年,連坐飛機都不敢想,隻唱“馬栗子開花八十一”。
廚師長與我走去鐵軌方向,是我說不想搭地鐵出門,怕交通,隻能附近散步。八月最後的周六下午,穿著洗舊的綠布褲,本白真絲襯衫上加一件綠布襯衫,後者是“兩用衫”了。小時候大人講的詞匯我不理解,為什麽叫“兩用衫”,就是罩衫呀。外婆叫燒水壺“銅吊子”,我看是鋁的呀。叫帶把手的搪瓷杯“凹柄罐頭”。我隻想到外婆說“罐頭”帶著洋貨意思。她叫所有的報紙“申報”。外婆是上海龍華土著,再搬進城裏。讀了《海上花列傳》的“銅吊子”,才醒悟,外婆講的是老早的上海話。
沒有想拍照片。走在路上自嘲,我像騎自行車到弄堂送信的郵遞員。
過鐵軌時,廚師長說擺個動作,他示範。站在鐵軌上,展開雙臂,“超出任何手臂所能及”的樣子。(兩句見舒嘯博客譯狄金森的Fr1068)
我們坐在鐵軌後麵的啤酒屋,看照片。郵遞員回城前,等候爬火車的知青,白襯衫領子翻出來,七十年代的dress code 。金澄宇《繁花》裏公交車裏男女青年,裏麵的運動褲露出在外麵的褲管也是那個年代曲線的時尚。現在叫“疊穿”。
外婆的梳妝台右麵辭典大小的抽屜上放著阿姨與大姆媽小姑的合影,到安徽的上海知青的黑白二寸小照夾玻璃內,右下角是照相館黑色印字,字體很好看,斜的,大概是“萬象”?她們梳著兩隻辮子,耳朵兩邊,不長,一撇一捺的兩把刷,燙過的。二十五六歲的年紀,未婚,不回來不會結婚。一開始,當右麵的姑娘是我大孃孃,都比較像。
我小時候在外婆家時間短,隻是一九八零年春節二月的那個寒假下午,大人把我留下陪月子裏的阿姨母女,我就是指針,來自牆上要上發條的鍾。後來外婆家的鍾也如《圍城》方家老爺子給鴻漸的鍾,慢了,不走了。最後隨著動遷不知被哪塊瓦礫壓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