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溫天,有種上海黃梅天悶熱腔調,但不落雨。八點四十分了。我還是決定出門進一家咖啡館,天天早起澆水,很少出門喝了。
經過“豆子”,家長送孩子的暑期班,在地下室。要說“卷”,哪裏都有,否則,醫生家的孩子做醫生的比例怎麽高於其它職業家庭。我便不進去了,過了暑假吧。繞去小公園,去哪一家,是to be or not to be 了。太陽更熱了,放棄坐室外,又轉到Bloor街進了“偽哲學”,小小店堂,還隻有一個男人坐著。
我關家門時,進來的陽光令走道有舞台上一束光的效果。齡淘的鏡子是上世紀三十年代的Art Deco風格,網絡的方便打開了查找的光。
我竟第一次看見玻璃側麵的綠色,像美人魚的魚鱗閃亮,或就是波光粼粼的湖麵。這刹那間的發現,忽生感動。外婆原來的梳妝台鏡子,連著梳妝台被扔了。我問過媽為什麽?說抽屜不好了,關不上。梳妝台鏡子兩邊有兩隻小抽屜,像小盒子。拉進拉出,是沒有玩具年代的小姑娘遊戲。而且要看著大人的臉,盡量不被發現。石庫門老房子是老早上海的抽屜,九十年代的“春風”,令它們一年年消失。童年在抽屜裏寂寞,小小的抽屜是神龕。
我在“偽哲學”的一束光裏寫下上麵的文字。八月十二號的上午九點三十七分。外婆的床頭上梳妝台左邊掛著老早樣子的日曆,城隍廟買的。每天早上撕掉一張,比晴雯撕扇還有意義。我們小時候對外婆有畏懼,不敢隨便撕。等我上班與她住一起,撕過幾次。好像被她認可了我是成年人的儀式。
走道有回聲。你有沒有發現?
我抬頭看見麵對的紅磚裸牆前坐著的男顧客換了一位。在讀一本厚厚的書。我決定回家了。目光落到固定靠玻璃牆的黑色人造革麵長凳,上麵投射著玻璃牆外鐵線蕨的影子與玻璃上的字母。被卡布奇諾刺激過的腦海如一個詞語“痙攣”,為寫文的快樂像手指滑過鐵線蕨的一排排小口子。
這種快樂是發現被忽略的日常裏的光與影,是壁爐的火苗將息而不息,是葉芝的當你老了仍然被持久地愛與愛著的。
回家的路上,遇見了薇薇安,交流幾句。薇薇安家的走道上有兩麵鏡子沒有掛起來,沿著牆腳跟側放。她是喜歡鏡子的,說過有次在救世軍淘了鏡子而心安理得打的回家。
我第一次去Tina家是2007年九月,推開小公寓門,玄關左麵牆上掛著鏡子。鏡子像是門房的窗口,窗口會出現大爺那張和氣的臉,即便開始時是陌生而嚴肅的。一九九七年前後,我進上海的馬勒別墅,門房間大爺開始要問你去哪。那裏是團市委機關,我說是少年部。連工作證都不用查,順利進去。幾次之後,大爺便不問了。少年部在底樓,原來是客廳,有著上海老洋房常見的高高的護牆板,深咖啡色。我的辦公室也是有民國年代這樣的護牆板,有壁爐和鏡子,隻是壁爐被堵砌成水泥立麵了,像八路軍的軍服正麵,壁爐上方的鏡子是西裝革履的背影。那原裝的壁爐上木擱板,外國電影裏擺家庭照片,與爐火參差烘托出家的溫暖。而一九九三年我見到的辦公室壁爐擱板,像一條時間的切割線,龍應台寫過的書名《大江大海》。
少年部的辦公室還保留著原汁原味。一麵有壁爐,壁爐上有鏡子。另一麵對著花園的是落地鋼窗,草坪被修整的綠茵茵。原來上海的草坪是被用來看與向往的奢侈品,是想象裏西方的樣子。十六歲是地下黨的段伯伯當時退休了,仍然編輯少年部的雜誌,他改過我的工作稿件,手寫在限五百字的綠格子稿紙。這種稿紙像夏天上海女人愛穿的朝陽格。
後來讀到《回望》裏金宇澄地下黨的父親,才想到自己見過地下黨呢。段伯伯穿一件白襯衫。
那時團市委鐵門外,到了晚上,128路和41路車站牌旁邊有一隻煤球爐,鋁製大鍋裏是五香茶葉蛋和豆腐幹。這個外婆年紀的老人說兒子都下崗了,她的攤,城管睜一眼閉一眼,不趕。我等車時,買一塊豆腐幹。接過。手心裏好像接過一張小紙條,上麵是上級的指使。我悄悄地邊吃邊撕碎。隔著遙遠的時光隧道,我賦予當年人情味無限的意義。
到了《愛情神話》,我們在廚房邊包餃子邊看。老烏停自行車被城管教訓,蘇北話衝出來,老烏向老白抱怨說上海不好白相了。或許有人認為是地域歧視。我想那是一廂情願的狹隘。老烏牢騷裏懷念的是消失的人情味。一如團市委大門外五香茶葉蛋的煙火氣。
2017年二月下旬,我似夢如幻地走進人人可以進出的馬勒別墅,底樓的寬廊下擺出了下午茶。三個上海阿姨在享用。
我徹底告別了馬勒別墅。
到家開門,想到波德萊爾那句“這鑰匙轉動增強了我的孤獨感,”(舒嘯譯)。
而我在迎接的鏡子裏看見流淌過的日夜川流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