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常大爺
我小辰光,門房是叫門房間,有份說不出的親切感,它是學校的前哨,橋頭堡。
我經過圖書室,門虛掩著,裏麵有個女人,個子頗高,穿著虎皮大衣,馬尾辮,站在書架前,手上一本書遮住半張臉。我不認識,不像是村裏人。心裏微笑,一隻母老虎進了書架叢林,倒是文雅可愛成布老虎。圖書室也對村民開放,算是王校長的開明舉措。王校長喜歡打哈哈,第一次坐他的車,說起十幾年前隨省教育局組織的中小學校長代表團到過溫哥華和多倫多,參觀公立中小學,開眼界開眼界,哈哈哈。
推開如擋過槍林彈雨的門簾,水泥地上一個個印子如袁大頭銀光閃閃,盡力避免踩上去,好像會弄出聲響。水壺蓋噗噗像頂起坦克蓋,吊子口水氣一個圈一個圈接力著爭上遊。地上是空熱水瓶,常大爺忘記灌了,我動手灌滿,再開煤球爐邊自來水龍頭接了水放回。門房有水龍頭不至於凍上,實在方便。煤球燒得正紅,說是食堂庫存的最後一批了。辦公室裏議論王校長節省經費辭退炊事員省事,少了各種衛生突擊檢查。食堂大鐵鍋鏽了,蒸飯的木格爛了,熱飯都是三隻微波爐,老師一隻放辦公室,學生去食堂排隊熱飯。常大爺拖延著不肯用電爐,庫存的煤藏在“漁夫的盆”?我們驚訝存在的東西轉身便剩回憶了,盡力延長的是期限不是保質期。
我問過冬梅媽,為什麽王姓為主的王村有姓常的呢?退休年紀過了還在門房,學校門房不都是穿製服配電棍的保安嗎?我沒問王校長,他平時安坐校長兼支部書記辦公室,佛龕一樣自我供著。王校長家住縣城最後一批福利分配的三室一廳,村裏的老宅是個擺設。王校長不來冬梅媽家,除了送我到的那次。王校長說過,現在哪有幹部不盡量住得離領導近呢,同心同德、向幹部看齊,哈哈哈。
冬梅媽說,常大爺的爹就落戶本村啦。冬梅他爺爺那輩說起的。常老爹是河南人,先是參加國軍,後全體起義換上解放軍軍服,在我們縣打得樹都枯地都焦,大雪天裏差點受傷凍死。戰爭結束後,逃難的村民回來了,他被留下養傷。傷好回部隊,上過三八線那邊呢。又傷了,得了一個三等功。他說老家沒了父母,想著回我們村。原來是看上村裏常大爺的媽了。算不上倒插門,村裏男丁不旺,村支書同意。常老爹就一個獨苗常大爺,長大當兵,從反越自衛戰回來,比爹還強,二等功。可惜被炮震的耳朵半聾,拿到殘疾證,退伍到小學做門房。常大爺也隻一個兒子,一代勝過一代,穿呢製服,到國防大學教書了。誰想把常大爺從門房踢開,沒門。人家是響當當的英雄,當年在全縣各中小學輪流坐主席台講呢。“常大爺”是小學生叫起來的,傳開了,其實比我還小呢。冬梅媽輕柔撫摸著在她腿上打盹兒的妹妹說。
冬梅媽收養的三花貓叫妹妹。我好奇,你不是有三個女兒,還想要女孩兒啊。冬梅媽微笑道,鄉下的女孩兒命苦,妹妹是自己進門,不能攆。我倒是抬杠道,大娘,你們農村不是現在養女兒省心嗎?彩禮都得要十幾萬二十萬,生男孩的才叫苦啊。冬梅媽搖搖頭說,錯了錯了。她便不吭聲了。
我忽然想到那件虎皮大衣像是冬梅穿過。冬梅媽不像國內的老人愛穿紅著綠的鮮豔,她平時讓兒女們帶回不穿的衣服,不分牌子,單挑一兩樣素色的留下,其餘的都送人了。
才注意到常大爺桌上袖管的旁邊有一雙新拖鞋,是綠色毛線織的鞋麵,像兩盆綠植,給這容膝齋添點新意。他穿著的舊棉大衣可以掛進軍事博物館了,上麵有八國聯軍都打不過的十幾麵綠軍旗。
不必大聲喊,常大爺說過,太累人,我們進出門房,隨意。他也不愛搭理人,說耳聾的人有自知之明,說話像開小鋼炮,和吃相難看的人沒分別。戴著雷鋒棉帽的他轉頭笑眯眯看我一眼,我笑眯眯回禮。他轉回去,進博物館看震館之寶展品一樣注視前麵,手中的白搪瓷杯冒著熱氣,杯子上紅字“王村希望小學落成紀念”。前麵的窗戶右牆上有一隻黑色鐵殼的鈴和玻璃殼的圓鍾,滴滴答答。他刷一下伸出右手臂,不是羅馬軍團的軍禮,而是按鈴,第二節課預備鈴響了。常大爺坐的像老木殼時鍾裏的鍾擺,兩隻兩臂是指針。
用手擋開那塊橫看是槍眼豎瞧是軍功章的門簾,過圖書室,虎皮大衣不見了。我回頭,母老虎在鐵門外了。咦,我之前眼花了,短短二三分鍾怎麽沒看見她走過門房窗口,顧著地上的銀元,時針像穿過針眼獨自往前跑了,我被釘在原處。她進一輛紅色越野車,第二遍鈴聲響起時開動了,田徑賽上發槍後衝出去一樣。我看清車標是塔塔的路虎發現,腦海裏是渥太華國家美術館裏解放上海的街頭照片,出生在上海烏魯木齊北路宅邸的Sam拍攝,後成為加拿大著名攝影師。我再次被時間釘在原處,時針像飛出去的路虎。
冬梅媽說過,常大爺的媳婦死的早,他獨自拉大兒子,生活上簡單,村裏幾個女人顧著他。
“我小辰光”,這開頭的四個字怎麽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