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老房子有很多苦惱的,它不是一直發作卻一直存在。當你不經意覺得舒服,它給你顏色。不能翹一點尾巴。簡直像一年級小孩子剛適應上課,覺得自己了不起做了小學生,然後,被老師課堂點名批評了。
老房子骨子裏傲慢,老英國的Class無處不在。哪怕我住的是老破小,維多利亞時代的麻繩工廠工人住房,地下室還是原裝的,好像狄更斯小說。
這房子也真是超一百四五十年的“古董房”了,具備很多市區年久老房子的缺陷,該有的問題都在二十年來應驗了。
老房子燒錢。咖啡之友上個月遇到小動物進屋頂,花了一筆,得銀行貸款。
問退休的李老師,她住過離唐人街不算遠的維多利亞式尖頂老房子。答什麽問題都遇見,再解決。最後賣房給隔牆的鄰居。鄰居是葡萄牙人,搞裝修。
李老師單身,無孩子。她有過一段婚姻,前夫留給她最好的回憶是他們都很愛貓,養過十幾隻。離婚後,前夫還請求住同一屋簷下。她同意了。有一天看見了書架一本書裏前夫夾著的照片,暴露了。他回國已經再婚了,有個寶寶。這樣前夫才搬走。後來肯定新太太帶著孩子來團聚。李老師一個人住老房子直到賣房,買了小的二房一廳公寓。疫情剛爆發後搬進新居,牆壁上掛著愛貓的照片。
前幾年請教她,我家Coco生病。她說起前夫,沒有抱怨,而是感動前夫在最後一隻貓走之前,獨自去獸醫診所,不讓她麵對離別。好幾次了,她會聊到老房子的院子有一棵紫丁香。
她一個人處理所有,身體還是弱弱的。
我們散步,從小公園回去經過一家獨立房,葡萄牙主婦在澆水,前院整潔。我們左鄰右舍的葡萄牙人家前院都是男主人做的,弗朗西斯回老家前拜托了我。這家主婦說丈夫八十四歲,身體各種病,裏裏外外都是她做,還得帶丈夫每周上醫院。她很累,從早忙到晚。房子外觀比我家大一倍。她說是四十年前自家造的,丈夫不肯賣。地下室是出租的,地稅將近一萬了。靠養老金,付不起地稅的。兩個成年子女都各自有房子。
咖啡之友說過,她被房子捆綁了四十年。她還想住在自己的房子。我去過,廚房旁有儲食備用小房間,木門質地一看是老加拿大的底子。她收藏了很多古董家具。
廚師長說要扔東西,為明年賣房。這令我心裏“抑鬱”。我們在七月十七日共同決定了。
我躺平,不是沙發就是太陽房折疊床。老房子像Alice Munro的小說名,“Fits”了,我被打倒。唉,在老房子麵前,我一驕傲,它臉上露出鄙夷不屑。
所有的窗打開,下午大風吹著,室內空氣流通了。逼我們做出這一個決定的原因,是我們沒有能力裝修,那需要重建。重建需要的不隻是資金,還得很多紙上談兵的申請,特別是連體屋,牆連著牆。
我們的上海人友鄰決定住老房子養老,她的丈夫動手能力強,衛生間全部是自己換的。廚師長不是萬金油,很難相信他是技校畢業,工廠裝過縫紉機。我們小修小補都靠弗朗西斯。可是他七十加了。
鄰居搞裝修的福建人林師傅會說,老房子就是這樣,忍一忍,過兩天會好的。林師傅在日本奮鬥過,夫婦倆有三四套房子,大部分租日本留學生。被林師傅一說,覺得自己脆弱。
有時看見一朵幹花,都想到它曾經開過的樣子。告別老房子,告別的是曾經的日子,柴米油鹽,孩子如何一天天長大。
廚師長會說,你讀那麽多書,還要人勸?我也勸他呀,想一想舊約的約伯。當老房子施展魔法時,我們聯合抵抗,一起禱告。關閉空調後,我們說看這一下午的風,也是恩典。
老房子令我們學習謙卑,無所不在。
我請他答應不要逼我舍棄書與瓷,我隻能慢慢來。精神上受不了。先把廚師長的書捐。
家裏有一百年曆史的老打字機,小孩子來了會敲打。搬去公寓,要斷舍離。打字機是日本教會搬走前,免費的,我們撿回來了。當時我們真開心啊,因為我們剛買了房子。
決定之後,第一把沙發床扔在人行道邊任撿。那是搬進來後我們買的第一件新家具,五百多。齡齡當時很驚訝,我們舍得買。父母與婆婆來探親都睡過。
處理的過程將是漫長的告別。回想我們白手起家的過程。去逛Yard Sale,挑到實用的搬回家。一隻實木的抽屜櫃是一家三口齊心協力搬回來的,質量很好,主人說原價兩百或四百,才$20給我們,我們用了二十年。每一個來看過的朋友都讚它。我真覺得是上帝的恩典。在剛來住地下室的時候,我很羨慕別人家有一個抽屜櫃放替換衣服,覺得那是家的感覺。是我最需要的家具。那時Walmart的一個抽屜櫃百元左右,IKEA的,我都不想。等待之後,遇見豈不是幸運。內心裏我做一個遊戲,布置一個不是傳統的買新家具的家。很多新移民買房之後換了新家具。
我能舍棄它嗎?為了搬進我們的595平方尺的小公寓。我們考慮過再買一個房子。可是人生有多少個二十年?再被房子捆綁?
糾結,就是糾結。令我無力。又必須前進。慶幸斷舍離中,我沒有超過八雙鞋子,沒有幾十條裙子襯衫。
告訴了媽。媽說東西怎麽辦,或捐或扔,或嚐試Yard Sale。
今早起來,客廳那股味道消散了。正如林師傅說的忍耐兩天。
可是,我們還是不改決定。我們將一起探親或旅遊,不必為老房子捆縛。
有一天,我會輕描淡寫對人說,我知道住老房子的滋味。那一天,我也是一個久經沙場的老人了。
現在每一天,是與老房子告別的每一天。早上給弗朗西斯前院澆水拔草,修剪大麗花葉。
想著明年或許此時,我在小公寓。那時,回首老房子的一切,就像看一部電影。我要帶走老房子用久看久的物品,與它有關的畫麵。
此時此刻,我還坐在太陽房碼字。我的經紀人朋友說我太陽房與後院照片,聞得出文藝氣息。她說今年不是賣房的市場,但願明年會好些。明年或許更差呢。
老房子已經給了我們很多,齡齡拉二胡的回響都被吸附在牆壁。再賣房市場差,我們至少增值一倍,不能貪心。我對廚師長說。我們經曆著彼此安慰。
我們最好的日子是在這裏,我們更好的日子還在路上,雖然是人生的下坡路。
(修改在捐一袋物品之後,愚公愚婆的路上)
廚師長說,看我煩躁也做飯。我緊跟一句,看我煩躁也能碼字寫文。:)
我們要學會出口,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