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我重讀了梭羅名著《WALDEN》的上海譯文出版社中文版,徐遲譯。今年八月初至十一月底,我對照了徐遲的譯文,讀完原版。我摘抄英文附加中文的筆記,再按照摘抄理出線索寫這篇讀後感。我肯定會有不少淺薄感想流於篇幅,然而,願意分享等待指教。)
如果喜歡閱讀,或觀察鳥,或熱愛小動物,或鍾情釣魚,或木工造房子,或種植,或徒步,或野營,或滑冰,或閑聊,或發呆,或隻愛精打細算過日子,或抑鬱求藥,都可到瓦爾登湖,弱水三千,湖水夠你隻取一瓢飲。如果買不起一首艦船遊弋在瓦爾登湖,單買一本書,藍色紙封麵是微型湖麵,每一個文字是湖邊細石,摸著小石子,慢慢感覺它的溫度。
艾略特用咖啡勺子量出生命,梭羅指出湖是大地的眼睛,望著湖麵,人可以測量出自己天性裏的深淺。
於是我去“瓦爾登湖邊”散步~~
一
梭羅的英文版並不好讀,除了我基礎弱,生字之外,因他是博學而哲學的學者,引用的典故俯拾皆是。我買的這版沒有注釋是很大的缺憾,幸好徐遲版有不少注釋,可以幫助理解。
梭羅引用印度古老的哲學經典說早起有利。中國的孔孟之道多處,讀到“Confucius ”還是微笑。有活潑的出自聖經的句子- “the mountains do indeed skip like rams and the little hills like lambs.”。(這句中文版沒有注釋,讀過《舊約》的讀者心領神會。)梭羅引用的希臘神話遠遠多於羅馬神話。希臘神話是於我永遠是記不住的迷宮,唯有伊卡洛斯的羽翼飛得出。梭羅的《WALDEN》出自希臘神話裏的“迷宮”有三處:開篇“Economy”章裏,“a labyrinth without a clue,”,點出了“迷宮”;第九章“The Ponds”寫到與“迷宮”有關的“Icarian Sea”,伊卡洛斯海;在第十三章“House-Warming”以詩句裏“Icarian bird ”比喻他小房子取暖的煙囪冒出的青煙之美。連那場螞蟻大戰,非用到特洛伊戰爭,才更名聲大噪。此外還有北歐神話,波斯詩句,古埃及,亞述,連砌煙囪用舊磚都直達美索不達米亞和尼布甲尼亞,梭羅以馬良之筆把樸素的生活經驗寫出雅典般的典雅。(自此我對“煙囪”的中英文都著迷。)
以我的小肚雞腸,莎士比亞之後的英文作家如果不用上莎翁金句便不是名家了。不負我尋覓,在第一章即有《愷撒大帝》親臨-“The evil that men do lives after them.”,真是“皆大歡喜”。
梭羅用拉丁文羅馬詩句,英國詩句等,連《柴火》都點亮一把柴火。而他自來的文筆之美,才讓《WLDEN》的文字如湖裏的小小銀魚熠熠閃光 。
二
梭羅的湖邊生活不倡導苦行僧修行,是簡單的可持續性的生活。關於簡單生活,他的句子段落被近年網絡反複提到。他倡導慢生活,但絕不是懶散,從他獨立建造小房子,顯見他的勤勞。從他現身說法開導貧窮的愛爾蘭人不必租房,而是先造小房子。我要給他戴一頂經濟適用房理念先驅者的高帽子。
他提倡少吃肉節製飲食,但環境所逼時,也能接受吃鼠輩。他反對貪吃,認為貪吃的國民沒有想象力。他認為生命是精神性的,追求吃吃喝喝是獸類。他享受玉米糊,稀粥配哲學,這是平凡人望塵莫及。
雖打獵過,他愛護動物,不帶獵槍進林。雖喜歡釣魚,自尊心卻讓他減少釣魚。甚至為了減少砍伐樹木,他之前也盡量用撿來的樹墩,在湖邊居住第二年改用一個小爐子煮食取暖。他的環保節能意識是超越世人。
三
梭羅更是一個預言家。
對抑鬱症早有認識。第一章他指出“有些人有無窮無盡的憂患焦慮,成了一種幾乎治不好的病。”(本篇中譯摘自徐遲版)。他提出治療方法,“隻要生活在大自然之間而還有五官的話,便不可能有很陰鬱的憂慮。”他在“Solitude”章裏直截了當寫到了“mental health”-精神健康,認為人餓得慌,體力不濟時,在森林裏迷路會產生幻想。把身體與精神聯係在一起。在十七章“Spring”,梭羅勸我們對對任何發生的事情要善於利用,像小草承認最小一滴露水給它的影響。這是積極的自我治愈方式。
在最後一章,梭羅提出了“Explore thyself”,探索你的內心,與前麵提出的認識自己遙遙相應。
梭羅在第十七章倒數第三節,居然提到了“Titanic”號的命運。這是我老眼昏花,把“feature”看成“future”,又讀到“sea-coast with its wrecks,”大驚之餘,才明白自己的烏龍。但或許就是一個“hint”,梭羅反對那樣的奢侈豪華郵船。
“蟻民”是梭羅提出的。第二章裏他寫“Still we live meanly, like ants.”
預見我們當下,梭羅早早指出“囤積”的必當,在第十二章寫“囤積”是預防艱難的日子。他囤積食物,早撿了栗子,還有柴薪與枯葉。自然梭羅的囤積另有文學與哲學高度,他寫把柴薪碼齊放在窗下,讀來都有有勞動的快感。而劈柴暖和了身體一次,當柴燃燒時,又被暖和一次。讀來是不是想到古希臘。
梭羅一生未婚,卻早料到現代人的“七年之癢”。哈哈,這是我又一次糊塗,讀到最後一章半句“If we have had the seven-years’ itch”,不知道有沒有讀者與我同樣感歎。
可是,梭羅的確預言的大英帝國的落幕,也在結束章最後第三段,“the British Empire like a chip”,烏啦啦。
四
梭羅是毫無疑問的良心派,關心弱勢群體。
他以實際行動幫助逃亡的黑奴。他的小屋救過兩個人,一個是收留過逃亡黑奴,一個是在湖裏挖冰受傷的愛爾蘭工人。
他記錄了早期的瓦爾登湖邊的幾位居民,有色人,奴隸,婦女或病人,窮人,是弱勢群體,寄生於湖邊,有被火燒趕走,梭羅尋訪民間才讓他們的名字永垂不朽。這些記錄從一麵揭露了美國人權的不平等,另一麵看出梭羅是哈佛真正的精英,心懷底層小民。
在書裏,梭羅不惜筆墨讚美了一個加拿大伐木者,說他像“莎士比亞”般有智慧,是微服出巡的王子。讚美勞動者是高尚的品德。
五
梭羅用一章寫閱讀的重要性,自成一體。讀來鏗鏘有力,反複閱讀,毫無厭倦。
梭羅喜舊厭新,希望人們不要追求新衣與新朋友。梭羅小屋四周有動物有鳥,皆為朋友。梭羅與樹,是對朋友那般真誠。
第十章Barker Farm,梭羅說他沒有訪問學者,訪問了附近一帶稀有的樹。第十四章,到了冬季,他走在厚厚的雪地,為樹踐約-山毛櫸、黃楊和鬆樹林中的一棵舊相識。
樹葉是美的。梭羅的訪客尋隱者不遇,留下一片黃色核桃頁為賀卡。加拿大伐木者用鐵杉葉沾水喝。他引用的荷馬詩句裏,古代用山毛櫸作木碗。樹葉即是是幹枯的,也是有用的。實用之一是引火,梭羅用青山核桃木的樹葉。
在梭羅描寫過的多種樹裏,我深深被橡樹吸引。秋天,我下班走到Trinity Bellwoods,在櫻花樹右側的人行道邊,我看見一條淺凹道,幾米長,一英尺餘寬,覆蓋著被風聚攏的橡樹葉。我忽然想到梭羅寫過在冬夜,是橡樹葉聚成的小徑為他導航。
之後又讀到,冬天到湖麵上釣魚的人,是坐在幹燥的橡樹葉上吃午餐。當他們在冰上作業時,把釣絲掛在白楊枝上,還縛一張幹燥的橡樹葉。
橡樹葉多麽實用。為此我仔細拜訪了公園最大的一棵橡樹,它底下鋪滿了橡樹葉。橡樹葉的光澤與硬度,與楓葉完全不同,楓葉幹枯之後是脆的,橡樹葉卻像修皮鞋匠小凳子旁的皮革,被剛剛剪下,看得見邊緣的光滑。
梭羅讓人沉靜,去觀察自然。既然一根小小的鬆針都是梭羅的朋友。我把一張撿來的橡樹葉當作閱讀的書簽,良善朋友。
在梭羅描寫的鷓鴣,她像森林裏的母雞,她孵出的小鷓鴣,羽毛就像枯葉,會被人行走時踩到,於是母鷓鴣發出警告聲。
昨天下午,風大,我去友鄰小金家大樓底下拿她給我做的皮凍,等五分鍾。大門口幾片樹葉被風吹得你追我趕,像羽毛撲扇發出的聲音,一會兒甚至兩張葉子疊在一起,一會兒又分開。刹那我同意,葉子就是羽毛,羽毛就是葉子。梭羅在書裏有這一觀念。他因測量,而認為我們大地與人的器官都是“葉子”。
六
生活在海外,因養成讀原版,這樣,有一天與當地人交流,不至於腦海裏思緒被結繩記事束縛,如壺中的餃子。徐遲譯文大家風範,對照更有對比。
第六章《Visitors》結尾,“railroad men taking a Sunday morning walk in clean shirts,”,徐遲譯“鐵路上的工人們穿著幹淨的襯衣來散步,”。徐遲把“Sunday”給生吞活剝一點不剩,而這個被舍去的“Sunday”,有著“crumb”瑣屑般的意象之美。那些平常養家糊口辛苦的工人,隻有禮拜日穿著整潔,他們去了教堂之後,轉來拜訪梭羅,他們是梭羅歡迎的訪客啊。
因英文字詞之美,不能被翻譯盡善盡美,翻譯不免是遺憾的文學藝術。而讀英文時,細細咀嚼原字詞,是一杯中年的下午茶。
在第九章梭羅考證瓦爾登湖名字的來曆時,提到一個人名—Saffron Walden,中文把“Saffron”譯“薩福隆”。後者被我一瞥而過,英文就完全不一樣,一個顫抖,“Till Saffron in Vermillion slid”,是狄金森的詩句(Fr 1733)。再者,下班走過的Queen West街上還有一家叫“Saffron”的小店呢。單讀中譯不是大煞滋味。
梭羅寫到的“風”,有“the Etesian winds ”(地中海季風),有引用裏的“The East-Wind”(東風),更有三處“Zephyr”,這裏徐遲分別譯為“和風”、“西風”、“徐風”。不管東南西北風,見到“Zephyr”,想到令我發昏的希臘神話。
徐遲有幾個譯詞很令我感歎中文的可愛。比如“small profits”為“繩頭微利”。“distinction ”為“軒輊”(我記起舒嘯譯的狄金森詩裏也有“軒輊”)。“Sky water”為“秋水長天”,唐詩宋詞之興。“Talk of heaven !ye disgrace earth.”為“說甚天堂!你侮辱大地。”這個“說甚”甚有氣勢!
閱讀有疑問才有進步,過程中,我幾番請教以精於翻譯的博主舒嘯。借書評感謝他的耐心解答。
徐遲把第五章“Solitude”譯為“寂寞”是我不為認同的。我更讚同舒嘯譯的“獨處”。第五章開頭句寫的便是歡喜。“寂寞”字形是人被關在室內,“獨處”人可以在自然界找找小蟲子呢,梭羅不還在湖上用了魚餌來釣魚。
七
梭羅的短句簡潔有韻,哲理而優雅。
“To be awake is to be alive.”-“清醒就是生活。”
“Time is but the stream I go a fishing.”-“時間隻是我垂釣的溪。”
梭羅使用的比喻、擬人等出神入化,我不得不摘抄,即便以前讀中文版時摘抄過。慢讀梭羅,讓我浮想聯翩。
“I had three chairs in my house; one for solitude, two for friendship, three for society.”-我直接聯想到魯迅的兩棵棗樹了。
“I love to be lonely.”-我想到兩歲小D說,“I don’t want to be out of bathroom, I feel lonely.”(當我要Private時。)
“I blue-robed man, whose fittest roof is the overarching sky which reflects its serenity.”-“一個穿藍衣服的人,他的最合適的屋頂便是那蒼穹,其中反映著他的澄清。”-我想到梵高的畫。
這一段,我想到蘇軾。
梭羅記錄的補鍋匠Tom Hyde句子,讓我想起汪曾祺摘用過的金聖歎遺言。
細細品讀,梭羅的句子也令我想到艾略特、狄金森和葉芝的詩句。
狄金森是梭羅同時代人,居住地都是馬薩諸塞洲。梭羅與狄金森都愛用“small”,他們觀察自然界,梭羅寫蚊子,狄金森有蒼蠅。梭羅寫佩戴任何肩章都比不上在鋤地時一隻麻雀停留在肩上,狄金森寫過麻雀的詩— A Sparrow took a slice of Twig.(Fr1257《麻雀銜起一條細枝》舒嘯譯)。梭羅把一條細枝都細心讚美,狄金森為Robin都寫過不少詩。
梭羅引用的美國詩人詩句令我想到葉芝的詩句,或許因為梭羅前後寫了不少愛爾蘭人。
梭羅看見了愛爾蘭窮人,鐵路工人,但是梭羅真的反對鐵路嗎?他在第四章形容火車為飛馬或飛龍,認為火車準時製度好過國家製度。他甚至寫早上看見火車經過和看見太陽升起一樣。對火車經過時聲音的喜愛都暴露無遺。梭羅反對的是為了商業利益而不擇手段而已。
梭羅的這句“to stand on the meeting of two eternities, the past and the future, which is precisely the present moment; to toe that line.”,我跳躍至了T.S.Eliot 的《四個四重奏》。
而梭羅寫他聽見野公雞在樹上啼鳴,全國為之警戒。我想到了艾略特的《荒原》。
另一句寫煙囪的,我想到艾略特的那首《J•阿爾弗雷德•普魯弗洛克的情歌》。
(草稿寫於2021年12月3日9:53am)
仍然未寫出原來想表達的讀後感。以後再補。
也承蒙覺曉提及。與覺曉的交流令我受益匪淺。
祝悅讀。
我的後半生離不開讀書。
得到你的肯定,我很開心。因為寫書評太花費時間了,簡直像一場大考,寫完結束句,如走出考場,我渾身發抖~~
但是不能為了寫書評而讀,否則減少閱讀時的樂趣。
又,我最多每天能夠讀它十頁,否則消化不了-句子要在腦中打結了。
祝周末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