覺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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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是可以緩緩的,即便看上去是在浪費時間,我情願在慢慢裏被時光雕刻,而不是急急地消耗生命的元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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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老房子的漫長告別(6)草稿在寫

(2025-08-10 07:18:31) 下一個

當我再一次經過AGO那幅查理一世宮廷首席畫家Anthony Van Dyck的代達洛斯與伊卡洛斯,這刻,我來致敬代達洛斯。戴克是與魯本斯同屬巴拉克風格的弗蘭德人。這幅畫創作於1620年前後,與莎士比亞的《亨利六世》三部,差不多同一時期。希臘神話裏,我唯一記得清爽的是伊卡洛斯。第一次記住這幅畫是六年前,隻專注於伊卡洛斯,對出現地中海發式的代達洛斯,漠視。他的手勢與眼神,讓我忽視了他的建築師定位。

所有老房子的祖師爺是代達洛斯。

《亨利六世》第一部與第三部,伊卡洛斯故事都被提及,可見,莎翁也有多愛它。木心文學回憶錄提及希臘神話,要拿伊卡洛斯飛出迷宮,比喻藝術創作。

蘭姆姐弟的莎士比亞的故事之一As You Like It(《皆大歡喜》)裏,沒有漏掉莎翁的一個擬人,樹有舌頭。那麽老房子對我呢?它有耳朵。老房子的耳朵是牆。隔牆有耳的是人。老房子是真正有耳,懂沉默是銀,不評判是金。

我移走掛衣服的簡易不鏽鋼架,擦牆角的灰。兩麵鏡子掛著的走道牆麵,豎著耳朵在聽我內心的小聲音。原來,我落下的疫情後遺症,即做家務的拖延症,卻在冒出賣老房子的念頭後,被一點點治愈。我會用新買家的眼光審視它,用告別的手勢去安撫它的一寸空間一寸光陰。

這個周日的早晨八點十分,我出門,在the common 買了一杯Americano ,$3。高溫天,開著小窗口,裏麵有空調。遞過硬幣,旁邊放Tips的是一隻很舊的缺了幾小塊的搪瓷小杯。在我,當是小確幸了,像拿著搪瓷盆去食堂小窗口前排隊。Small Thing的快樂是延長到碼字時再次浮現。

日子是你在the moment 的一遍,回憶裏放映一遍。寫出時,重塑了一遍,它的亮點像紅綠燈自動提醒。

Tina見我送她的麵膜,誇我皮膚好。三十年前別人誇我皮膚細,我接受。這二十五年,日曬風雪,連手上都有斑,鄰居Addy快三歲了,那日她指著我手上的一個米粒大的斑說我受傷了。而Tina,大概染發了。那次在地鐵站台見到她的頭發,超過半白。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原因,我好像看見了年歲這條寬寬的河流橫在人流之間,令我沒有及時打個招呼。她的小兒子十一歲了。

Tina讓我來泡普洱茶,上海帶來的,別人送我爸爸的茶。茶餅像一元硬幣大,金錫紙包裝。我帶了六個。茶壺是白色的,大,不像她家以前用的。Tina的兩個女兒很小就喝茶。那時,她家的兩三個茶壺也是小小的。她端著托盤,有可頌和兩杯茶,我們從二樓走上三樓,樓梯井擺著一盆高大三米的植物。我不記得它的名字,是細條的葉垂著,綠中泛紅。那是她大女兒兩歲從朋友家折斷,帶回來養,23年了。

Tina說本來想著搬家大概不能再養了,那麽高。幸好是老房子,陽光又好,它比莫迪裏阿尼的女人脖子更細長。

太陽升高了,有些毒辣,空氣質量也不怎麽好。三樓樓頂露台,隻是油毛氈鋪就,不是流行的木Deck。可是,Tina擺放了好幾盆盆栽,靠鄰居家牆麵被塗成黑色,下麵盆栽的豆葉一根根爬高了,開著紅色的豆花。另有一盆紫色牽牛花,開著一朵。她說也不知道怎麽來的。我說我去年也有,地裏冒出來的。今年沒有了。

Tina的聲音偏向低,仔細聽,像一件舊真絲裙,有光澤流動過。有些女人不開口還好,開口便失去光澤。不是她們的聲音不悅耳,而是內容。而有的女人不開口,都有故事。

離開the common ,我想到那個瘦高個三十來歲的女人有小半年未看見了,本來,每周總有一二次見到她經過我家前院人行道,走去Bloor街的the common 。the common 疫情後隻有外賣,現在它家又借用了酒吧的早市。所以朝北的窗口外常常排著隊。

那個女人穿著從來不見簇新,而自帶法式,很耐看。我們附近維多利亞時代老房子外,之後的房子,客廳基本是帶法式玻璃木框門。客廳也寬了,不再狹長。

今早上海老友去朋友南通的別墅,微信照片。說是別墅,玻璃窗外看得見另一排房子,客廳轉角皮沙發,不像Cottage味道。

Addy家住Barn風格Loft,是我們老房子街上較新房子,卻也是上世紀八十年代造的。上次與她翻菜譜書,美國女明星寫的上過排行榜第一。那頁有法國吐司的彩照,用了一隻有缺口的杯子。

我歡喜地看了好幾遍,肯定是家裏長輩傳下來用慣的。就像去小E家的複活節下午茶,小E媽媽拿出的英國骨瓷杯,是曾祖母傳下的,幾隻,不成套,有故事細節。如《唐頓莊園》裏Mary對暴發戶未婚夫說,我們不買新家具,我們是傳代下來的。Addy家冬天搭沙發的是Hudson's Bay的條紋羊毛毯,老外婆級別。

裂縫、破損,成為經過“破四舊”後的群眾的集體創傷,他們容不得舊物品。2017年回上海,我要了大孃孃家原來廠裏發的搪瓷碗,印紅字廠名。小孃孃說動遷時,家裏都扔了。難怪陳丹青回上海,要去撿動遷民居廢墟上的黑白家庭照片。一個連回憶都不能承載的大眾。

我坐在上海親戚家新房子的白色皮沙發上,目光隻聚焦在一張八十年代初的結婚照上,雖然背景是印製布的假的,卻是西式的廊柱。好像我初中讀的郊縣中學不教美術課,發的統一教材裏有馬拉之死,多少有點美術的概念。外灘的市政府大樓站姿挺的綠軍裝一側,是匯豐銀行的立柱。22路辮子電車經過時。從窗玻璃望過去,也是中國近代建築史裏的一圖。梁思成寫的《中國建築史》,沒有寫到近代。我另一個上海老友,父親是同濟大學的退休教授,她三日兩頭飛日本。

掛走道上的兩麵鏡子,一麵是齡齡十三四歲跟我去Rummage Sale淘的,深咖啡偏紅雕花的木框,鏡子帶車花,記得$7。另一麵是2006年我們剛搬進來,Jeff住的紐約風格Loft一家賣房前的賣出的,$20,Art Nouveau,新藝術風格,讓我想起從蒙馬特下來路過的紅牆小教堂。而我們街上的Paradise Cinema 是Art Deco風格。兩者都是源自法國,有時,我常常混淆。

那年在上海南昌路上見到老家具店,三十四年代的西式家具開價好幾千,記得有一麵鏡子麵有車花,與我撿過掛在客廳沙發上的相似。原來跑馬廳大樓的上海曆史博物館裏還有一套民國西式家具,如張愛玲留下的那張姑姑家公寓室內照片。

讀莎士比亞《亨利六世》讀到中譯本有法國“畢卡第”地名,竊喜,上海衡山賓館原名“畢卡第公寓”的來曆。

薇薇安說我在Cabbage Town撿回來的那張小椅子是法式的。那夜Coco跳上去,像那部法國電影名字《優雅的刺蝟》。

不會用新漆刷我的家具,願它的斑駁提醒我所處於落離的時代。

撿來開裂的器皿,插著的幹花,經過了步履不停的日子。

總有人難以飛離“迷宮”。不是“房子”,便是自我搭建的“情緒”。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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