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資料
正文

短篇小說:門

(2022-11-19 18:10:59) 下一個

本文參與永冬泩雙月征文第四期【門】

1

安藤像壁虎一樣趴在家門口的郵箱蓋子上,歪著頭扶著眼鏡,從厚厚一紮廣告單和賬單下露出一張加拿大郵政快遞的通知單。安藤把手上的雨傘往胳膊下一夾,在褲子上擦了擦打濕的雙手,把通知單舉到眼前。

紅白相間的收件人一格寫著妻子的名字,發貨日期是兩個月前。海運單似乎掉到地上讓人踩過,一個花紋清晰的大鞋印蓋住了物品描述的區域,好在並不妨礙看見描述欄上寫著一個“門”字。

安藤一頭霧水,寄信地址是妻子的老家山梨縣烏佑鎮。 妻子剛剛登陸一年,白天在語言班學習英文,晚上在家附近的超市裏打工,老家有誰給她寄一扇門?安藤琢磨著也許是一本叫《門》的書吧?

中午公司裏網絡係統出了問題,難得老板開恩讓大家提早下班。看看時間還早,安藤決定跑一趟郵局,反正郵局離家裏也不過十來分鍾的路程。到了郵局,沒什麽人排隊,櫃台後也沒人,安藤走上前去按鈴。一個腰寬體健的黑人女孩兒從倉庫後麵走出來,工作名片上寫著“妮可”。妮可看見安藤鼻音很重地"嗨"了一聲。安藤遞上海運單,妮可用兩根指頭夾起來,慢悠悠地走進倉庫,不一會兒又兩手空空地折回來。

“您開車來的嗎? 您需要開車運回去,東西挺大的。” “有多大?不是一本書嗎?”“是門啊!先生,D-O-O-R。” 妮可張開雙臂滑動著,胸口兩顆大瓜跟著四下顫動,腰間露出一灘贅肉。

“真的是門?”安藤推推眼鏡,瞪圓了雙眼。“不信您跟我進來看看嘛。” 說著妮可擺動著屁股,將安藤帶到倉庫裏一個乒乓球台大小的紙箱邊。紙箱被捆得跟粽子一樣結結實實,安藤蹲身查看,果然貼在上麵的海運單副頁也寫有妻子名字。

安藤用手扶住紙箱一側掂了掂,分量很重,一個人根本抬不動:“ 這麽重的東西海運了兩個月才到,運費應該很貴吧?”

“那當然,重量和大小都超標,還是單獨寄的,運費800加元。”

“我的天,這個東西要800塊的運費?發瘋了,這運費夠買十扇門了。”

“我覺得您這個可能是古董門吧,我知道有人把貴重的古董漂洋過海運過來,還要買保險的那種,運費上萬也不稀奇。” 妮可飛快地敲擊電腦,調出海運文檔:“哈,這門倒是沒有買保險呢。”

“什麽古董門,我根本沒聽說過,我太太那邊也不是富貴人家,這個很可能是寄錯了,我拒收可以嗎?”

“您不能拒收,運費在清關的時候已經付過了,否則也不可能被運到咱們這裏呢。”妮可用圓珠筆指著電腦屏幕:“運費是由收件人支付的,這裏有簽名呢,您看看。”說著把顯示屏對著安藤,果然有一張掃描後的付費單,簽的恰恰是妻子的名字。

真是太過分了!安藤氣血上衝,這麽大的一扇門,這麽貴的運費,妻子竟然一個字都沒跟自己提過,她眼裏還有自己這個丈夫嗎?

安藤強壓住怒火走出郵局,決定打電話問問妻子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可是電話響了十幾聲也不通,安藤點開妻子的微信,本想拍一張海運單的照片發過去,但是又想還是當麵詢問比較好,能夠說得清楚些。

微信上妻子的頭像還是相親時候用的那張照片,中規中矩像從證件照上摳下來的。妻子是個郵寄新娘,所謂郵寄新娘就是海外的男人因為找不到合適的伴侶,往往通過親戚介紹或是中介安排從本國物色一個老實本分的女孩娶到國外。

相親的時候介紹人說安藤常年在海外務工,耽誤了婚配。加上性格內向也不是主動追求人的類型,所以就一直沒有成家。見麵的女孩子頗為踴躍,大多是衝著能出國這一條。每當女孩們流露出對安藤明顯的熱情和好奇心,安藤就有些畏縮。直到遇到千蕙淡漠而遙遠的眼神,安藤想這樣的女人該是不會總想著要管束丈夫的。安藤的假期隻有3個星期,趕在安藤上飛機前領了結婚證,連千蕙的媽媽和妹妹都沒來得及見上一麵,更別談辦酒宴。

千蕙樣貌普通,普通得沒有特點,走到街上根本就是個隱形人。平時在家裏,千蕙不吵不鬧,輕手輕腳,很少無故外出,不喜歡逛商場,也沒有什麽朋友。有這樣的妻子很省心,不用費心哄著寵著。一直以來安藤都覺得自己選的妻子很實惠。

可是安藤真的了解她嗎?從海外千裏迢迢寄來一扇大門的做法還真是聞所未聞,沒想到溫順的妻子竟也有自作主張的一麵。一想到那個蒼白柔弱沉默寡言的妻子內心中藏有秘密,安藤變得陰沉。

 

2

安藤前前後後想了一路,不知不覺來到妻子工作的超市。一連問了幾個收銀員千蕙在不在,她們顯然對這個名字感到陌生。直到有人說你是問那個新來的理貨員吧?這才算對上號。領班說千蕙剛剛下班走了,安藤道謝出來,拿出手機查看,妻子依舊沒有回電話。

安藤急匆匆地往家走,在離家不遠的岔路口上,遠遠看見妻子正站在郵箱邊仔細地翻看郵箱。秋風吹得她頭發亂蓬蓬的,妻子也顧不得整理,隻曉得埋頭在郵箱裏反複摸索。也許是在尋找海運單吧? 安藤想,覺得妻子翻尋東西的樣子像隻笨拙的花呢鼠。不如讓她著急一會兒,看看千蕙會不會主動給自己一個解釋。

安藤這麽一想便掉頭走下大路,沿著蜿蜒的土路往河邊的林地走去。他在社區附近的河邊散步,手裏拿著手機,可是電話始終沒有響,一路上隻有寂寞的河流轟隆隆的水聲。眼看著天漸漸暗黑了,安藤從河邊歸來。前麵就是自家的房子,妻子的身影出現在廚房的窗口,屋裏籠罩著暖黃色的燈光。安藤經過郵箱的時候故意打開查看,所有的廣告單和賬單都已經清空了。

安藤推門進屋,在玄關換鞋子的時候聽見廚房傳來排風扇的聲音。客廳裏的電視也開著,空氣裏充斥著煮飯的米香。妻子低著頭在廚房洗菜,切菜,這對於安藤就是“家”的感覺,而這種感覺恰恰是小琪給不了的。

千蕙站在廚房裏忙碌著,頭發用發夾簡單地紮在腦後,身上套著寬大的套頭衫,腰間係了一條格子圍裙,這還是安藤的母親過世前用的。聽見安藤進屋,千蕙沒有抬頭,隻說了一聲:“地板擦過了。”

安藤平日喜歡穿著襪子在屋裏走來走去,為了這件事,千蕙決定每天都要擦兩遍地板。但此刻安藤低頭看看腳上的拖鞋,裝作沒聽見,繼續往屋裏走。

千蕙不再說話,自顧忙活著。安藤索性堵在廚房門口:“喂,你怎麽沒接我電話?”

“我把手機忘在家裏了, 今天還沒顧上查看。你打電話有什麽事嗎?”

“沒事兒就不能打電話了?” 安藤覺得這個解釋很牽強,過去拿起千蕙放在櫃子上的手機。密碼是安藤開通手機的時候給設置的,安藤輸入密碼,手機嘩啦地一聲打開了。安藤點開未接來電,都是自己打的。千蕙沒有改變手機密碼,代表她還是那個馴服的郵寄新娘。安藤的語氣微微和緩了些:“我剛剛去過超市,沒遇到你。”

“我今天一下班就趕回來把冰箱裏的凍排骨化了,正在熬湯,很快就好。”妻子的回答滴水不漏。如果不是看見了海運單,安藤會認為自己依舊是絕對的一家之主。

安藤回到客廳,一屁股坐在沙發上等著吃飯。平日裏他要麽看電視要麽看手機,但是今天他的眼睛不停地四下環顧。腦海裏在樓上樓下各個角落都走了幾遍,想不出家裏還有什麽地方能放得下一扇乒乓球桌大小的門。

千蕙做好飯,將三菜一湯都端到客廳的茶幾上。在安藤的記憶裏,除了相親那次他們是麵對麵地進餐,之後一直都喜歡像這樣並排坐著。好像從一開始他們就默契地製造了這種相處模式,兩人並排而坐,沒話好說,不過於濃烈,不把焦點放在對方的身上。放在過去,安藤從來不覺得這是個問題。

但今天,安藤很想探究一下身邊的女人。安藤往盤子裏夾菜,故作隨意地問:“記得相親的時候,介紹人說過你媽媽中風住院,現在好些了嗎?”

“嗯,已經比較平穩了。”

“你媽媽還在老家嗎?誰照顧她?”

“她現在在縣郊區的療養院裏,妹妹每個星期都會去看看她。”

“那費用一定很貴吧?”安藤拿起遙控器把電視聲音放小了些。

“因為是妹妹工作的保險公司的對接單位,聽說內部員工有優惠,比外麵的療養院要便宜得多。”

“你父親現在怎樣?” “你是說我後爸嗎?他又結婚了,已經很久都沒見過。” 妻子的聲音很冷靜,好像在說別人家的事。“對,對,對,想起來了,介紹人說過你妹妹跟你同母異父。” 安藤記得當時立刻相中千蕙的一個重要原因正是她家庭情況非常簡單,而且沒有負累。

“那......你媽住在療養院,你們老家的房子怎麽辦?” “你今天怎麽了?為什麽問來問去都是這些?”千蕙深深地看了安藤一眼。

“因為今天我看見郵箱裏有一張海運單。”安藤從口袋裏取出那張字條,將"髒物"推到千蕙眼前。“ 這門到底是怎麽回事?我去了趟郵局,沒想到那門還挺大的,沒有車都運不回來。”

“這個啊.....我忘記跟你說了,前段日子老屋拆遷。門是我在老屋房間的門,便讓妹妹給我海運過來。”

“忘記跟我說?那你怎麽記得花800塊錢付海運費的?”

“對不起。”千蕙目光直勾勾地看著電視機的方向,語氣平淡而堅決,嘴裏說著對不起,但態度上絲毫沒有道歉的意思。

“你家老屋是不是百年老宅?這門到底有什麽不一樣?這是個古董門?”

“不是,我家的老屋就是鄉下人的普通房子,地也許值錢,但這門不值幾個錢。”

“那我再問你一次,800塊可不是小數目.....你為什麽不跟我商量一下?”安藤啪的一聲把筷子拍到桌上。

“這是我老家的事,況且我也沒花你的錢。” 千惠說完端著飯碗離開了客廳。

 

3

晚飯不歡而散,夫妻兩人如同約好了一樣不再碰麵。

千蕙在廚房裏麵磨磨蹭蹭,安藤下樓來到地下室。這裏是他晚上常常獨處的地方,在千蕙來之前的幾個月,安藤就把地下室裝修成了一個獨立王國,有一個工作間,有一個健身房,還有洗手間和休息室,這裏是安藤的領地,千蕙從來不會下來打擾,這也是一開始就說好的規矩。

安藤進入休息室,打開儲物間的隔板,從裏麵露出高低床一樣的三層沙發。安藤拉開沙發上的紗簾,從裏麵抱出小琪。當年收到這個定製人偶的時候,安藤就哭了。這麽多年了,小琪的容顏還是17歲時候的模樣,一樣細膩的眉眼,纖細的四肢,一樣柔軟的肌膚,還有栩栩如生的靦腆笑意。

小琪和安藤從高中時候就是戀人,進入同一所大學,兩人憧憬著等到大學畢業後就結婚。然而小琪卻因為遭遇意外而去世。這麽多年安藤每周都會去小琪的墓前,靜靜地待上一段時間。他不想再愛上其他女人,感情上一直半死不活。他曾經約會過,但每次都速戰速決。也曾一夜情,卻始終無法進入穩定的戀愛。分分合合鬧來鬧去,總不如回到自己的房間裏抱著小琪的人偶娃娃入睡。到了35歲,安藤的母親得了癌症不久於人世,在父母的催促下,安藤同意相親。但是一開始他就設定好了自己的要求,他可以提供給對方物質上的保障,但是不希望妻子幹涉他的情感生活和私密空間,這是底線。

從千蕙踏入家門,始終都非常懂得界限。安藤不讓她問的事情從來不問,不讓她動的東西她絕對不動。安藤將妻子擋在回憶之外的地方,就是為了可以保留對小琪的癡情。可誰知硬幣的反麵是妻子也同樣屏蔽了自己。為什麽這個女人會接受一開始就抱有拒絕態度的婚姻呢?而且不惜遠渡重洋,不惜離開親人朋友?安藤發現自己對於千蕙的所思所想,所知所感竟茫然不知。

換做往日,安藤可以在地下室待上一個晚上,健身,看書,自慰甚至睡覺。他很少在意樓上的妻子要怎樣度過孤獨的異國他鄉的夜晚,因為小琪才是他內心中的妻子,千蕙不過是個簽約者,是他法律上的伴侶,一個讓父母安心的擋箭牌。作為回報他為她提供住所和食物,穩定的生活來源,而這就是安藤在相親時承諾過的一切。

海運單的出現,讓安藤懷疑自己到底還是不是婚姻中的絕對掌控者。雖然抱著小琪坐在自己堡壘裏,安藤依舊感到心緒不寧。給妻子寄來門的人是誰?那麽重的東西,千蕙的妹妹一個人可幹不來,一定需要一個健壯的男人才行。沒準千蕙也有一個念念不忘的初戀情人,因為某種原因而不得不分開。沒準那個男人把他們之間的秘密刻在了老屋的門上,不惜一切地給千蕙寄過來。又或者,千蕙此刻正在跟遠方的情人分享秘密,安藤腦海裏冒出千蕙穿著性感的胸衣隔著電腦與情人互道衷腸的場景......這些混亂的思緒東一團西一縷不著邊際,卻讓安藤的腹下一陣陣躁亂。

他豎著耳朵傾聽,樓上聽不到任何響動。明明千蕙在家,可房子裏怎麽會這麽安靜,靜得如此詭異?

終於,安藤坐不住了,他把小琪輕輕放回隔間裏。溫柔地為她蓋好薄毯,拉上沙簾,好像她是一個怕被吵醒的嬰孩。安藤走出地下室爬上樓梯,客廳裏隻有電視裏突兀晃動的光亮,畫麵無聲切換變化著,將斑駁的影子倒映在牆壁和家具上。

她斜躺著,用胳膊擋住額頭和眼睛,像是睡著了,身體輕微地呼吸起伏。安藤用陌生的目光審視著這個沙發上半夢的女人,她的兩腿沒有了白天的局促,鬆弛地攤開,像是一種寂寞的邀請。安藤忽然發現千蕙從來沒有問自己要過溫存和親密,好像她總是在努力控製好自己的一切,絕不依賴,也絕不失態。

第一次,安藤對妻子的過去產生了好奇。他慢慢蹲下身子,靠近她,想搞清楚這蒼白而柔順的外表下到底藏著什麽?他想去撫摸一下她的胸口,她的殼到底是軟還是硬?她的心是冷還是熱?

千蕙一個翻身,放在胸口的遙控器啪嗒一聲掉在地上。安藤伸手去撿,千蕙迷迷糊糊中也伸手來找。當兩隻手遇到一起,千蕙醒了,玄即發出開水壺般的銳叫。安藤想按住她的嘴,沒想到她手足並用,把他當成了入侵者一樣又打又踢,一邊更加大聲地呼救。

“是我啊,喂,是我!” 安藤尷尬極了,生怕被鄰居誤會自己要家暴妻子。但是妻子又抓又撓,凶猛地踢打,簡直是匹失控的野馬。

安藤畢竟氣力大些,將妻子的胳膊狠狠壓住,直到她動彈不得。而千蕙瞪圓雙眼終於搞明白了狀況,她放棄了搏鬥,嘴巴缺氧般張開,用力喘著粗氣。安藤鬆開手退後兩步打開客廳的燈,將手臂放到燈光下,上麵是三道長長的抓痕,火辣辣地痛:“你瘋了嗎?下這麽狠的手?!”

千蕙警覺中帶著敵意:“ 我們領證前就說好的,如果我不願意,你就不能逼我。”

“ 你以為?”安藤嗤了一聲,用輕蔑的語氣掩蓋自己的尷尬。他踱開了幾步,忽然問道:“碰一下你至於反應那麽激烈?你是不是有什麽見不得人的事?”

“我......” 千惠的麵色慘白,目光中的怪獸漸漸黯淡。她縮進沙發的一角,頭發散落到額前,低頭看著地麵。

 

4

安藤和妻子已經冷戰了一個星期,誰也不打算先開口跟對方求和。千蕙還是每天上班,按時做家務做飯。隻是他們不再並排而坐,而是一前一後故意將時間錯開。通常千蕙會等到安藤吃完,才獨自端著碗站在廚房水池邊默默吃起來。

安藤倒是有持無恐,他想寄來的門那麽重,憑千蕙根本運不回來,最後她隻能服軟開口向自己求助。可是日子一天天過去,安藤和千蕙依舊像鍾麵上的分針和秒針,各行其道。

兩個星期後安藤按捺不住又跑去郵局,遇到妮可便問:“上次寄來的那個門在嗎?我能不能再看看。”妮可露出奇怪的神情:“上次您來後的第二天,您太太就過來把門取走了,怎麽, 您不知道嗎?”

“那門有乒乓球台那麽大,她又不會開車,她怎麽能把門搬走的?”

“她自己當然搬不走,但是我們這裏有工人可以搬運啊,不貴才80塊而已。”

“可是門呢?最後他們搬到哪裏去了,我家裏什麽都沒有啊!”

“這個,您去問太太不就好了嘛?”妮可咬著指甲笑起來。

“她要是肯說,我還跑來問你?” 安藤氣得要命,催著妮可找到了那天幫忙運門的兩個工人。工人們說:“那位太太讓我們把車開到河邊,然後讓我們把門搬了下來,還走了老半天。”

“能帶我去看看嗎?我付錢,我妻子付了多少,我付雙倍。”

工人們帶著安藤來到河邊的密林,一直到了卡車開不上去的地方。工人帶路又往後山坡走了大概有二十分鍾,在一個不顯眼的大石後,有一個小土窪,安藤看見了一大片落葉,如果不是工人指給他看,他幾乎不會發現那扇木門。等安藤撥開落葉,一扇木門斜靠在枯枝和雜草中,包裝用的紙箱和繩子已經被拆剪掉。褪色的木條很自然地融入了周遭的環境,好像它本來就屬於這片山林。

千蕙花了800元運來的門竟然就這樣被遺棄在山坡上,安藤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安藤給了工人錢,打發他們離開,自己獨自蹲在門邊細細查看。

這確實是一扇普通的門,不但普通而且破舊,年代久遠的門板上裂了很多縫。門鎖的位置被斧頭劈過,後來又釘上了新鎖,然後再被劈開,又再被釘上新鎖。安藤趴在地上像個考古學家,他驚訝地發現門的一側的木紋中寫滿了蚊蠅大小的字跡,有的地方還被圓珠筆反反複複塗描過。

安藤將身體趴得更低,把眼鏡摘下來反複擦拭,不讓水汽遮擋視線。終於他看清楚那木紋裏驚濤駭浪般的小字,像是密密麻麻的螞蟻軍團,幼稚的筆跡,自白的文字:我恨你們,我恨你們,我恨你們......

如果“我”是千惠,那麽“你們”是誰?安藤聯想起那夜裏沙發邊千惠極度激烈的反抗,那種下意識的敵意和憤怒打開了千蕙的痂,哪怕瞬間後又被她掩藏。千惠的家庭狀況非常簡單,簡單到隻有孤兒寡母四個字。

相親的時候,安藤給過介紹人一張清單,希望在見麵前了解女方的家庭成員狀況,工作情況,學曆專業,興趣愛好,工資存款,對婚姻期望等等。但是即便知道了這些基本信息還是無法了解一個人。就好像安藤在相親時也提供了一切關於身份,收入和工作情況的問題,但是這些都給他內心的幽暗秘密無關。

 

5

冬天來臨,大雪覆蓋了山林,安藤依舊找不到合適的契機去尋問千惠關於門背後的故事。他和千蕙的關係趨於平穩,妻子在性愛上也還配合。千惠不喜歡在安藤麵前赤身露體,親密後總是匆匆忙忙地躲進被子。但安藤還是注意到她股溝和胸口上有幾處圓形的舊疤,看形狀像是被煙頭燙的。有幾次黑暗中千惠忽然睜大眼睛,用力要辨認清上方的男人到底是誰。

那扇門和它背後的痛苦觸碰到安藤的憐憫心,他不知道千蕙經曆過什麽。但他不再用”喂“來稱呼她,幾次他差點兒叫她的小名,可是那聲音到了舌尖又變得溫吞。在漫長的冬天裏,安藤和千蕙偶爾會沿著冰河散步,兩人很少牽手,但是總是不即不離,感覺頗像老夫老妻。

二月的一天,安藤接到千蕙的電話,說天氣太冷把屋外的水管給凍破了。安藤正在開會無法脫身,讓千蕙先請假回家聯係修理工趕來修水管。

等安藤趕回家裏,修理工已經走了,千蕙蹲在地上打掃狼藉。客廳裏一台一人高的抽風機發出轟隆隆的嗡鳴。安藤四下打量,凍壞的水管導致廚房漏水,汙水四溢流淌了一地。從廚房地板上的水痕看,災情非常嚴重。

安藤猛然想起廚房的下麵正好是自己的休息室,他跑下樓梯,果然地下室裏也放了一台抽風機,正在轟隆隆的換風。天花板上大片大片的水漬依舊在滴答不停,顯然廚房裏的水順著地板漏進了地下室,健身房的一角塞了很多的破布,而休息室和櫥櫃上都有滴水的水痕。

安藤暗叫不好,慌忙跑進休息室,卻看見儲物間的門上撐開了兩把黑色的雨傘。安藤的心突突直跳,雨傘顯然是用來遮擋漏水的,那麽說千蕙已經看見小琪了。也許是因為心虛,安藤想如果千蕙敢責備自己,他必須給予還擊。不是讓她不要下來動他的東西嗎?火災也不行,漏水也不行,這本就是結婚前說好的。

但直到漏水水管被徹底修好,換風機也被拿走了,對於櫥櫃裏的人偶,千蕙一個字也沒有問。為什麽千蕙不質問自己呢?安藤的腦中浮現出一個躲在門後默默傷心的女孩,總是覺得她的表情裏掛著看不見的眼淚。

一天晚上,安藤抱著被子回到臥室,千蕙背對著他躺在黑暗裏。

儲物間上的兩把雨傘在安藤眼前晃動,他笨拙地抱住她,感受到她的後背在微微發顫。他固執地用胸膛溫暖著她,直到她的後背在他的堅持中慢慢變得柔軟。

接著他聽見她在黑暗中啜泣,安藤不解地伸手到她的臉頰邊摸了摸,涼涼的,濕濕的,真的是眼淚。安藤抱緊千蕙,囁嚅道:“惠,櫥櫃裏的那個人偶是我的初戀,我們在17歲相遇,我......”

“求你別再說了,我一點兒都不想知道啊。”千蕙的聲音抖得厲害:“可是......我好嫉妒她。”

安藤不知道該說什麽好,隻能用手反反複複地撫摸著千蕙的背部,嘴裏喃喃地說:“對不起,都怪我,一直生活在過去。”

“其實, 我也是啊。”千蕙微微歎息,回身抱住了安藤,眼淚燙得像熔漿,灼得安藤胸口發疼。

 

6

懷孕後的千蕙喜歡去河邊散步,上坡的時候,安藤會用力挽緊她的腰,好像她是個不倒翁。

經過樹林,安藤會不由自主往那個窪地多看上幾眼。千惠似乎看出了安藤的異樣,但每次她張了張嘴,又合上。

媽媽過世的消息是妹妹午夜打電話告知的,千惠的情緒異常低落。安藤以為妻子是因為大著肚子不方便回國參加葬禮才如此傷心,於是自告奮勇說拿假陪著千惠回去老家參加媽媽的葬禮。

“不,我離開老屋的時候就沒有打算再回去!” 千惠鼓足勇氣說:“ 關於那扇海運來的門,你要不要聽?”

“你想說就說吧,不想說也沒有關係。”

“結婚的時候,我們並不相愛,你有你的理由,而我,” 千蕙抓住安藤的手,深呼吸了幾下,克製住發抖的身體,接著說了下去:“我的媽媽,未婚先孕, 我們過得有卑微......16 歲那年,媽媽夜不歸宿,後爸把滿腹的憤怒發泄在我身上,他先是把我從被窩裏揪出來,往我臉上扇耳光,然後把我拉到地上,踢我,踩我,邊罵邊打,他把我當成了媽媽。到後來,他獸性大發強暴了我。因為這件事,家族裏的人圍坐在一起,商量該怎麽處理,有主張報警的,也有主張不報警的。如果報警,後爸肯定要坐牢,而在這麽個小地方,事情很快就會傳出去,那我以後也抬不起頭做人。最後還是媽媽做了決定,不報警,因為如果後爸坐牢,她就沒人養了。就這樣,他們這些大人幫我做了決定,我躲在門後聽得仔仔細細,整個過程沒有一個人進來問問我的想法,也沒人問我痛不痛,怕不怕......我所有的安全感都隻能寄托在這扇門上,其實它也並不結實....."

千蕙將頭埋進安藤的懷中,聲音裏全是嗡嗡的鼻音:“老屋要拆遷的時候,得到了一筆拆遷費,妹妹問我要怎麽分。我一分錢也沒要,隻要了那扇門,因為它對於我比很多親戚還要親,也許它裏麵藏著一個悲傷的靈魂。”

安藤用力抱住妻子,用火燙的嘴唇吻去她滾滾的眼淚。他終於明白"你們"指的是什麽,那些欺軟怕硬的大人們,"你們"用息事寧人放任罪惡的發生。

安藤感到羞愧,以後就讓我來守護這個愛哭的女孩吧。他暗想。等冰雪化去,等山林被綠色覆蓋,他要去山坡上把那扇門搬回家。他要從新將木頭打磨拋光塗上金黃的顏色。等孩子出生了,就用這木頭做成花園裏的柵欄也好,做成院子裏的秋千也好,就用孩子的笑聲治愈一切。

[ 打印 ]
閱讀 ()評論 (20)
評論
星如雨86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麥姐' 的評論 : 問好麥姐,好久不見,謝謝麥姐的祝福和鼓勵:)
麥姐 回複 悄悄話 來晚了,星雨這篇小說寫得太感人了,一口氣讀完,一如既往優美的文筆,像沫沫說的“前麵充滿懸疑引人入勝,後麵浪漫治愈美麗動人”,好故事!送上遲到的感恩節祝福!
星如雨86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菲兒天地' 的評論 : 菲兒感恩節快樂,感恩一路相伴,一路鼓勵!
星如雨86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歲月沈香' 的評論 : 沈香感恩節快樂,感恩相遇相知!
菲兒天地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水沫' 的評論 : +1

過來問好如雨作家,祝大家感恩節快樂!
歲月沈香 回複 悄悄話 沈香感恩在城裏與星如雨相遇,祝星如雨才女感恩節快樂!
星如雨86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水沫' 的評論 : 沫沫感恩節快樂,謝謝鼓勵:)
水沫 回複 悄悄話 前麵充滿懸疑引人入勝,後麵浪漫治愈美麗動人~~

星MM感恩節快樂~~
星如雨86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亦緣' 的評論 : "兩顆殘缺的心彼此治愈,亦能使彼此完整",可謂畫龍點睛.
亦緣 回複 悄悄話 好小說!兩顆殘缺的心彼此治愈,亦能使彼此完整
星如雨86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無法弄' 的評論 : 謝謝留言,有創傷後應激障礙(PTSD)的人往往回避創傷,如果能夠直麵,往往是根治內心傷痛的好方法。
無法弄 回複 悄悄話 挺悲傷的故事,結局很好。人的反應千奇百怪,如果是我,我會把那門劈爛砸爛,再也不願看到與這個家有牽連的東西。願他倆有個好開始!:)
星如雨86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南瓜蘇' 的評論 : 問好蘇蘇,好久不見。謝謝美評,周末愉快!
星如雨86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望沙' 的評論 : 沙沙的點評像是朦朧詩,謝謝喜歡:)
星如雨86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菲兒天地' 的評論 : 問好菲兒,周末愉快!
有故事的人,也是有心的人,所以還可以從過去的羈絆走出來。
星如雨86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歲月沈香' 的評論 : 沈香周末愉快!謝謝喜歡。兩個有過去有秘密的人原本不可能看見彼此,但是在故事裏麵他們先婚後愛了。
南瓜蘇 回複 悄悄話 非常感人,寫的好,潤物細無聲。
望沙 回複 悄悄話 終於寫新故事了,讚
星雨的故事始終是柔美到骨髓的那種,讀完後就像心裏下了一層薄薄的雪。
菲兒天地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歲月沈香' 的評論 : +1

淚目了,兩個都有故事的人。如雨寫得真好,曲折,感人!
歲月沈香 回複 悄悄話 兩個內心都有秘密的人終於敞開心扉,真正相愛了!結局完美!星如雨的小說寫得非常精彩,引人入勝,我一口氣讀完。祝星如雨周末愉快!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