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靈兮
顧城有一首很短的小詩:“你不願意種花/你說/我不願看見它/一點點凋落/是的/為了避免結束/你避免了一切開始。”
我第一次讀到這首詩時,腦海中便浮現出一個女孩的身影——她小心翼翼地護著自己的心,不肯讓任何情感靠近。她以為,隻要不開始,就不會失去;隻要不去愛,就不必麵對失望與凋零。然而,一片沒有花的土地,也失去了色彩與生機。為了躲避失去而拒絕盛開,其實是一種更深的荒蕪。生命的意義,從來不在於結局,而在於那一刻真實的綻放。
如果把“愛”換成“生命”,詩意就指向了終極的追問:既然生命注定會消逝,我們為什麽還要出生?既然一切終將散去,我們為什麽還要努力去生活?
在文藝沙龍群裏,有位唐老先生,年逾八旬。因為身體多病、腿腳不便,不得不困守家中。但他思維活躍,尤其喜歡寫詩、寫文章。每每用毛筆寫在報紙或格子紙上,再拍照貼到群裏,日子久了,也成了一道獨特的風景。他的創作主題多為民生、抗戰紀念,而寫得最動情的,竟是牽牛花。一位垂暮老人對牽牛花的喜愛,不僅是對美的欣賞,更是對頑強生命的讚美與渴望。
今年初夏,唐老先生在群裏發了一條消息:“需要牽牛花種子的朋友,可以來我這裏取。”
在海外,家家都有園子,大多數人喜歡種些瓜菜,或是牡丹、鬱金香這樣的花卉。牽牛花太普通,因此應者寥寥,也在意料之中。
那時,我家門口有一塊朝西的小空地,對著車來車往的馬路。那是一片灰白而無趣的角落,總讓我苦惱該如何點綴。看到唐老先生的消息,我靈機一動,心想:不如種上牽牛花吧。它不僅能遮陽擋風,也能在城市的水泥縫隙間開出一抹綠意,讓更多人感受到生命的美麗。
不多日,唐老先生托女兒送來一個小紙袋。打開一看,裏麵是一小把黑色的石粒狀種子。袋上貼著工整的字跡:“種牽牛花,旁邊記得放幾支竹枝讓它攀爬。”那字跡仿佛寄托著某種深切的牽掛,更像送出一份生命的囑托。
因他的鄭重,我對這把種子也格外珍惜。埋進土裏後,每一個清晨,心中都多了一份期待。牽牛花又名“朝顏”,隻在清晨開放,短暫,卻極致。

每個早晨,絳紫與洋紅的花朵在透明的晨光中輕柔地舞動,隻為迎接那一縷初升的陽光。它們仿佛知道,自己的時間隻屬於早晨,於是毫不吝嗇地把所有的光彩都傾注在那一刻。昨日之花已逝,今日之花明日亦非。無常的世相,就這樣在一朵花裏被溫柔地呈現——每一天,都是一次微小而完整的新生。
轉眼夏日過半,唐老先生在群裏寫道:“今天(7月20日)早上拍的陽台牽牛花。牽牛花每天早上開花,中午就謝了。春天我送的種子,現在應該都開花了吧?希望大家拍照分享。”我一直苦無機會表達謝意,立刻跑到花叢邊拍了許多照片。唐老先生看到後十分高興,還特意寫了一首《牽牛花讚》:
柔藤軟蔓自圖強,借繞他物上登攀。
天天開出鮮豔花,不遜桃花與牡丹。
其實我早知道,唐老先生要送出的,並非隻是牽牛花,更是那份厚重的對於生命的領悟和感恩。
朋友們紛紛留言:“我也喜歡牽牛花,它的生命力極其頑強。我種過一次後就再沒管過,可它自己又長滿了整個院子。菜地裏、牆角邊,到處都是。有時我不得不一邊拔,一邊又舍不得。可我依然喜歡這倔強的生命力。一朵牽牛花雖小,卻能讓整個庭院變得燦爛。”
隻是一株小小的牽牛花,仿佛在傳播一種頑強不息的生命能量。生命不因逝去而消亡,恰恰就在於那種在凋零中尋找盛開、在攀延中孕育希望的力量。
“死亡本身讓生命變得有意義,過去並不意味著消失,而是一種累積。”在《Man’s Search for Meaning》一書中,作者維克多·E·弗蘭克爾如是說。
這位精神病學家因猶太人身份在二戰期間被捕,在奧斯維辛、達豪等四個集中營生活了三年。1945年,他僅用九天完成了這本書。後來,它成為暢銷經典,被列為多所高校的必讀書目。
書中寫了這樣一個故事:當時在集中營擔任醫師的維克多,需要給即將處死的犯人們做最後檢查。其中有一位非常漂亮的女孩,看得出她出身富貴、受過良好教育,卻與其他犯人一樣,即將被送入毒氣室。
在最絕望的那一刻,女孩望著窗外的一棵栗樹,說:“我感謝命運重創了我。曾經的我被嬌慣壞了。”她指著枝幹上僅有的兩朵小花說:“在我孤獨的時候,它是我唯一的朋友。我常常對它說話。”
“它會回答嗎?”有人問。
“會。它告訴我——‘我在這兒,我就是生命。’”
女孩不久便被送入毒氣室,但她最後的自洽,深深震撼了弗蘭克爾。

在鐵絲網後,他親眼見證:自由、親人、地位一切凋零,但有些人依然能在一朵花中看到活著的理由。那些生命的鮮活,哪怕注定會消散,也有著無以倫比的質感。讓生命動人的,並非永恒的安穩,而是過程中每一道光影的起伏與顫動。凋謝與悲傷都隻是其中的一部分,而且是必不可少的環節。正因為不能永遠擁有,所以才無比珍貴,也給生命中的遺憾以更多樣的解讀與可能性。
就在那樣一個喪盡一切、飽受饑寒、隨時可能死去的環境中,他依舊開始研究,零零散散地將思考記錄在紙上,直到獲救,他才整理成書。他寫道:“即使在無法改變的殘酷命運麵前,我們仍然可以通過某種方式獲得生命的意義。”這種意義的來源,來自三件事:我們的行動,我們創造的作品,以及我們的經曆、際遇與愛。當一個人找到支撐自己的意義,就能穿越最黑暗的夜。哪怕生命終將逝去,也會用盡全力,實現自己的使命。
嬌小如牽牛花,即便生命短暫,也從不放棄黎明的那一刻盛放。
十月的渥太華,夜晚的寒意漸漸濃重。牽牛花那樣脆弱,連清晨的涼意都難以抵擋,又怎能熬過秋夜?然而,每個清晨,我依然看見它們搖曳在秋風中,紫色的花簇依舊鮮亮。後來我才發現,這片空地旁有一個暖風口,也許正是那一絲絲微弱的暖意,支撐著它們繼續盛放。花朵枯萎後,蜜蜂仍在花藤間穿梭。藤上結著一串串幹癟的花蕾和沉甸甸的種子。每一朵曾經明豔的花苞裏,都藏著幾顆黑色的小種子,在秋風中輕輕晃動,仿佛在說:“看我,快把我種下吧,讓我在下一個夏季複活。”
每天,我都會收下一小把這樣的種子,小瓶子漸漸被填滿。可我也明白,我們不可能種下所有的種子,也無法留住季節的腳步。有些種子,注定隻是種子;有些緣分,注定被風吹散。來時歡喜,去時釋然——這,才是生命最溫柔、也是最坦然的姿態。
從春天的嫩芽,到夏日的繁盛,再到秋夜的沉靜,這一整片牽牛花,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回答:“來過,活過,體驗過,這就是生命。”
古歌裏說:“天明花發豔,轉瞬即凋零。但看朝顏色,無常世相明。”
生命隻有一次,像一朵牽牛花般勇敢吧。生命的意義,也許就藏在那一瞬無聲的綻放裏。真正的優雅,是在看透世事之後,依然選擇熱愛生活的勇氣。
開始吧,即便會凋謝,也要盛放;去愛吧,即便會失去,也要真心;去生活吧,即便短暫,也要盡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