慷慨的小偷
文/靈兮
2019年9月,大都會歌劇院的新演出季以1797年法國歌劇《美狄亞》拉開帷幕。水晶吊燈灑下金黃而璀璨的光芒,我坐在包廂裏,俯身能看見一樓座無虛席。為了拉讚助,歌劇院舉辦了開幕慈善晚宴。這是一種心照不宣的交易:慈善家們需要一個足夠高端、足夠優雅的場合展示身家,而歌劇院隻需給予金主一點曝光和小特權就能如願獲得一筆捐款。
作為一名專業的鋼琴調音師,我能參加這樣的晚宴,全靠皮特的邀請。歌劇的高潮令人窒息。美狄亞親手殺掉自己的孩子,第三幕落下帷幕時,一樓觀眾成排起立鼓掌,掌聲震得整個大廳顫動。VIP們搖晃著從包廂下樓,走向專門預備的燭光帳篷,晚宴將在星光與燭火中舉行。
為了拿到大都會歌劇院讚助人資格,皮特花了5萬美元,又花至少10萬美元為賓客準備包廂,都是最好的座位。他請來的朋友彼此不相識,幾乎全是普通出身,從未進過歌劇院,忐忑中被皮特的奢華手筆震撼。晚宴時,每個人向他鞠躬致意,熱烈鼓掌,而他隻是安靜微笑,仿佛被譽為“紐約年輕的慈善家”這件事無關緊要。
那次之後不久,我常常收到皮特的邀請。在格林威治村一家意大利餐廳,昏黃燭光灑在木質桌麵,皮特的目光溫柔而深邃,像藏著秘密的湖泊。那晚他健談風趣,我幾乎全程都在笑。但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他對待金錢的態度——既不吝嗇,也不驕矜,隻是自然而然。他點了最昂貴的菜,對6000美元一瓶的美酒毫不考慮價格。我被他的輕描淡寫打動,那份灑脫令人著迷。可是在笑聲和酒意退去的夜裏,我也會隱隱覺得不安,仿佛這一切奢華隻是一場不知從哪裏生出的幻術。
我們出入不同的高檔餐廳,看展覽,參加各種聚會。每次都是一大群朋友,有會計師、理發師、牙醫、私人廚師、健康營養師……他們的共同點是都在為有錢人提供服務。
舞蹈家斯蒂芬妮從始至終都在打聽皮特,她喜歡他的風趣和活力。
“你是怎麽認識皮特的?”她忽然問我。
“我第一次見他,是在黛西·索羅斯的兒子家。”
“黛西·索羅斯?聽說她是大都會歌劇院董事會成員?”
“對,就是她。她是大鱷索羅斯哥哥的老婆,還是那場《美狄亞》晚宴的聯合主席。”
“皮特這樣的富家哥,真是前途無量啊!”斯蒂芬妮笑嘻嘻地說:“再傲慢古怪的大人物,也會被他的熱情折服。但是呢,我不太懂皮特那麽能花錢,他家到底是做什麽的?”
大家都來了興趣,紛紛八卦起來:有的說皮特繼承了祖父母的巨額遺產;有的說他有位富有姨媽,經常讓皮特代為出麵做慈善;還有人說也許他投資很厲害,因為朋友多總是能夠得到小道消息賺得盆滿缽滿。
“不管怎樣,誰會不喜歡皮特呢?他就是人生贏家嘛!”我遠遠地凝視著皮特在人群間駐足、寒暄,像一位年輕的國王。
漸漸的,皮特與我單獨約會的次數越來越多,就這樣我們戀愛了。愛讓人感到甜蜜,也讓人感到害怕,因為它會暴露最真實的自我。
天氣轉冷,皮特帶我去第五大道一家奢侈品店,花2.5萬美元為我挑選一件純羊駝毛大衣。我感動得幾乎想哭,從小我就羨慕那些有錢人家的女孩子,羨慕她們天生就能擁有一切富貴!當我吞吞吐吐說出自己因過度消費欠下7.5萬美元債務時,皮特沒有一句責備,甚至都不質問我是怎麽欠下的這筆錢,隻遞給我一張黑卡,說:“用這個!”那一刻,我竟生出一種羞恥的依賴,既感激,又害怕。感激是因為他似乎無條件接納了我,害怕是因為我也在享受這份來路不明的慷慨。
我越愛他,我的占有欲也越強。過去他喜歡呼朋喚友揮金如土都是美德,而現在他對於朋友們的慷慨和奢華已超出我的理解範圍:直升飛機看演唱會、包私人酒吧晚宴、國外滑雪、阿爾卑斯山最貴酒店……還有無數慈善募捐。奢華的生活像是一個無底洞,就算是家裏有金礦也經不起這樣的任性揮霍。我討厭那群滿嘴奉承的所謂朋友,他們心安理得地享受皮特給予的一切。可轉念一想,我自己又何嚐不是其中之一?這種察覺讓我心裏生出一種被困住的窒息感。
皮特安慰我說他有很好的收入,可他從未帶我去過他常常入住的皮埃爾酒店,也從不透露真正的工作地點,我總覺得他有什麽瞞著我,而我隻是他社交魔方中的一個橫截麵。
“為什麽不帶我回家?你是不是有老婆孩子?”我問。
“當然沒有。”他失笑。
“那你為什麽不能帶我去你家看看呢?作為你的女友,這樣的要求不過分吧?”在我反複的催促下,皮特終於答應帶我去他在漢普頓的家裏過聖誕節。
當我走入那座美國莊園,陽光灑落在平坦開闊的山丘上,城堡般的豪宅露出童話般的尖頂。修剪得當的庭院,高穹頂的客廳,每個房間都布置得華貴高雅。皮特自如地行走其中,對每一處角落都十分熟悉。我終於安心了,暗暗幻想也許能和他居住在這裏共度餘生。
那是我一生中度過的最浪漫的聖誕節,一切都如此愜意。直到房子的真正主人格雷戈裏忽然提前度假回來了,這真是讓人尷尬的局麵,我們快速收拾好自己的物品,整理好主人房。我裝作有客戶忽然要預約不得不馬上離開。格雷戈裏倒是沒有計較我們的唐突,他吩咐皮特趕快安排一頓午餐,讓我們吃飽了飯再出發。
午飯時間不長,但是足夠讓我了解到格雷戈裏是個有心理疾病的人,他無法獨自處理事物,所以需要一個可信、能照顧他生活和財務的人,而皮特正是他的私人助理。對皮特在外營造的人設,格雷戈裏似乎並不完全知情。
可是哪有私人助理能眼睛都不眨就買下2.5萬美元大衣、包私人飛機、住最貴酒店?皮特的慷慨遠超常理。我猛然想起——原來一直以來,我都在享用贓款。而他一直利用工作信用卡瘋狂報銷私人消費,為朋友們買奢侈品……
第二天,我跟著皮特回到他真正的“家”。不是皮埃爾酒店套房,而是一間擁擠雜亂的單間宿舍,房間裏堆滿昂貴的西裝、鞋子、包包、化妝品,還有不少奢華的飾品和藝術品。“寶貝,這就是真實的我,”他張開手臂,聲音低沉,“我這樣做,是因為……醫生說我沒有多少時間,我沒有辦法,我必須不顧一切!”
“別說了,你這個小偷!”我厭惡地看著他,“對朋友們慷慨隻不過是為了更加方便潛入富人圈子,包括我也變成了你的幫凶。”
皮特沉默了,但我去意已決。當我拉開大門,背後傳來他冰冷的聲音:“這世界本來就不公平。”停頓片刻,他又說:“如果你不能接受我的生活方式,也請保守秘密。”
我們沒有再見過麵,但是五年間我一直能聽到關於皮特的消息。他的名字頻繁出現在紐約捐贈榜:大都會歌劇院、現代藝術博物館、林肯中心……每次公布,人們為他瘋狂鼓掌喝彩,朋友們哪怕心懷疑惑也不想讓遊戲結束。為了不斷接受到他的邀約,享用奢華的旅行和派對,誰都不願意去觸碰更深的內幕……
今年5月,皮特承諾將捐助歌劇院1500萬美元。為了答謝皮特的慷慨,歌劇院計劃建造地下酒吧,並以皮特命名。但就在款項尚未到位之時,剛過四十歲的皮特因心髒病突發離世。媒體揭露,他出身馬薩諸塞普通家庭,沒有貴族學校、信托基金,也沒有巨額遺產。一場繁華,一場大夢。
我的心劇烈地抽搐起來,仿佛又一次看見大都會歌劇院水晶燈下,他挺拔的身影走向我。無數夢中,我依舊與他相遇。哪怕結局依舊是幻象,有時我想起宴會上他安靜的姿態——人群蜂擁,獻上諂媚與笑容,而他隻是坐在包廂,微笑看著我們,像極了一位國王。
哪怕,那頂王冠從未真正存在過。
謝謝菲兒的鼓勵支持,你是怎麽做到每天那麽大的閱讀量,還能高質量留言回複,太佩服了:)
題目“慷慨的小偷”也是特別切題,耐人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