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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空氣裏蓬勃著春的靈動,深深淺淺的綠在春風細雨中寬衣解帶,隻消幾個夜晚就消融了嚴冬漫長的鬱結。
這日子本是最適合踏春的,街上的人流三三兩兩,魚群一樣悠悠蕩蕩。安婧走在人群裏,但她不是為了去春遊,三月最後的一個星期天是她要去見莫蘭的日子,莫蘭是男友莫濤的姐姐,為了給莫蘭留下一個好的印象,安婧精心打扮,妝不能太濃會顯得風塵,太淡又難免不尊重,安婧倒刺了好久就是出不了門,眼看要來不及了,她甚至都猶豫著要不要給莫蘭打個電話改期。但時間沒了耐心,大掃把一揮把她合著一籮筐的藉口撣到了街上。
公車還沒來,站台上已經烏烏泱泱了。人們白鵝一樣排著對,好像要比試誰的脖子更長,眼睛更尖。等到有公車進了站,大家又要比著誰的心思巧些,力氣大些。安婧明明排在隊裏,卻總是被後麵的人繞了過去,她偏偏又擔心妝容被擠走了樣,結果等了幾波都沒能擠上車。
終於又一輛公車一步三晃地上坡來,老遠就看見那新漆的鵝黃色在陽光下透著喜洋洋的春意,跟安婧身上的連衣裙倒是蠻搭配的。安婧此刻已經急過了頭,無論如何都不能再讓了,尊老愛幼....現在是完全顧不上了。
車停住了,門呼哧呼哧地裂開一道口子,下車的人豆沙餡一樣瀉了一地。外邊早有人攀爬在車門的兩側,安婧跟住一個穿黑外套的矮胖漢子,蚌殼一樣貼住了怕旁人鑽了空子,而她的後麵也蚌殼一樣的吸了幾個人,大家彼此夾著前胸後背,簇擁著都上了車。
車門關上,酸味汗味壓箱底的黴味混合在一起。隻聽公車司機趕牲口一樣地吆喝著,往裏走,往裏走!都往裏走,後麵很多位子!
這顯然是言不由衷的假話,但是誰也沒力氣反駁。車廂裏原本的乘客早已經填補空隙,新來的人隻能處於劣勢,安婧被推到夾角的欄杆邊,吸著腰站住。周圍的大人們肚子下麵仰起孩子的小腦袋,補習班的學生們抱緊了書包,女人們擰巴地扭著身子眼巴巴地看著尤沒有人下車可以讓出座位,男人們個個腳踩地手擎天跟炸碉堡似的端住身體,就連坐在座位上的人也擠到了玻璃上,他們虛抬著一隻手生怕站著的人一個趔趄壓下來坐斷了骨頭。
車開得真慢,時間過的更慢,被擠成各種形狀的人,隻盼著熬過這沙丁魚般的路程。安婧覺得自己是把折疊到極限的扇子,眼看就要斷開了。但更讓安婧擔心的是第一次跟莫蘭見麵就會搞砸,因為遲到總歸給人留下不好的印象。
又一個刹車,身後光頭的男人撐住了她,緊緊的,貼得熱烘烘,她的裙子都被那肥胖的身體燙出了褶皺。她幾次想調換姿勢,男人反而更加近前來,安婧覺得身體好像被嵌在了蚌殼中。她努力扭頭,隻看見男人紅彤彤圓滾滾的脖子像是個大肉串,而那黏膩而汗津津的身體絲毫沒有退讓的意思。安婧的喉嚨湧出不適,她趕緊深吸一口氣,把惡心壓下去。
顯然這個討厭的光頭在占她的便宜,但是安婧實在沒有多少騰挪的空間了,她隻能拚力往前又鑽了一步縮到欄杆後。這是一個勉強的空隙,安婧微微鬆了一口氣,告訴自己再堅持幾站路就到了。
莫濤和安婧一開始交往就是奔著結婚去的,莫濤33,安婧28,兩個人年紀都不算小了。據說人平均在20歲左右的時候幸福感最高,然後開始降低,在40歲左右的時候達到穀底,之後再逐步攀升,就像拋物線一樣。安靖覺得自己從出生到現在隻有5年的幸福童年,後麵全是各種花樣倒黴。雖然她也不敢斷言莫濤就是真命天子,但女人到了年齡總是會變得急迫起來。
三個星期前莫濤帶安婧回家見了父母,也許是因為晚年得子,又是家裏唯一的男孩,看得出來他們對莫濤極其痛愛。聽說莫濤要帶對象回家,父母都非常開心,提前好幾天就在籌劃著。安婧問莫濤需要帶什麽,莫濤說你人來就好了,我爸媽什麽都不要,隻要是我喜歡的,他們都喜歡。但安婧還是大包小包的買了不少保健品水果和點心,哪有見長輩不送禮物的呢,安婧想,結婚是改變命運的開始,絕對不能輸在第一印象上。
莫濤的父母確實熱情,尤其是莫母見到安婧小婧長小婧短的喊著好像親閨女一樣。給安婧塞了紅包不說,又把莫濤小時候的照片一張張指給安婧看。原來莫濤有一個大他十多歲的哥哥小的時候得小兒麻痹症死了,姐姐莫蘭和莫濤相差6歲,已經結婚多年,莫濤嘴笨不是很會討女孩子喜歡,一直也談不上對象,過去介紹了好些不是女方太挑要彩禮就是莫濤自己看不上,反正不知不覺就過了30歲,莫濤的終身大事也成了父母的心病。做飯的時候安婧過去給莫母當下手,莫母見她手腳麻利,做事井井有條又加了分,笑得合不攏嘴。莫父退休前是企業領導,說話不緊不慢的,幾次安婧遇到他的眼神都是那種審視而鄭重的,絕無惡意但也絕不大意,安婧能感覺到莫濤的父母是真心把她媳婦人選在考量著。
吃飯的時候,安婧說了說自己的工作,學曆,興趣愛好,和莫濤認識的經曆等等,老人家聽著也不奇怪,想必是早已問過莫濤。安婧對自己的家庭一筆帶過,這其實是她最擔心的問題,為了如何做到既不撒謊又不完全坦白做了很多的準備。好在莫濤的父母心地善良,也沒有太多的追問就接受了安婧父母雙亡的事實。一頓飯吃下來安婧真的動心了,就差喊老人作公公婆婆。離別的時候安婧挽著莫濤的手臂走了好遠,到了宿舍門口還依依不舍,不著調地覺得莫濤好像比平時帥氣了很多。
聽莫濤談到姐姐莫蘭,感覺是個很能幹的女人,大學畢業就去了北上廣獨自闖蕩,外企,國企,私企都做過,結婚後又回到家鄉創業,在市裏最繁華的地段開了一家特製薰香館,專門給當地的名媛貴婦孕婦和名人們提供熏香美容保健和夢境治療的服務。幾年下來已經有5家分店了,而且還在擴展中。那天莫母有意無意地說,結婚後安婧可以去幫莫蘭,這樣一家人彼此幫襯就是好上加好了,這番話看似在隨口嘮嗑,但安婧聽在耳朵裏心裏更是歡喜。都說原生家庭就是樣板房,這就是傳說中家的感覺吧?心想她這輩子最缺的就是這種家人相親相愛的溫暖,如果能夠嫁給莫濤,莫不是自己的人生真的要轉運了?
沒幾天莫濤就說姐姐莫蘭也希望早日能見見準弟媳。安婧有種直覺,莫蘭要比莫濤的父母難對付,她有些緊張還在想措辭,莫蘭的電話就打了過來,聲音明亮,笑聲爽朗,三言兩語就定好了見麵的時間,讓安婧周日去她的熏香館喝茶。
安婧天不亮就醒了,洗漱完畢,鏡子中的自己有什麽地方不對勁。安婧對著鏡子擠擠眼,吹吹氣,挑挑眉毛,一旦恢複平靜,兩隻眉毛怪怪地一高一低錯落著,帶著凶樣。她想可能是自己太緊張了吧,事到如今,改時間也來不及了。安婧對著鏡子折騰,越描越怪,實在熬不過時間了,也隻好放下糾結,最後她把眉毛剃了大半,用眉筆畫出兩道均勻的刀葉眉才算了事。
公車在擁擠的車流中顛簸,窗外,很多綠色的黃色的紅色的出租車橫七豎八地趴在路上,被堵得死死的。這倒讓安婧有了些欣慰,公車擠是擠了點,但勝在體格龐大,還不會亂跳表加價。要怪就怪,莫濤正好出差,否則有他撐著兩人一起去見姐姐也不至於這般狼狽。
不知何時,那光頭男人又擠了過來,隔著薄薄的裙子,兩隻烙鐵一樣的手在安婧的腰間試探著揉捏了幾下。安婧紅了臉,這猥褻的意味太明確了,她猛地回頭,男人麵無表情,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的樣子。安婧忽然又沒了底氣,如果她喊,男人一定會否認,而滿車的人誰又會真的在乎?
安婧感到被什麽熱烘烘硬邦邦的東西頂住了,男人的眼睛那麽近,憋著興奮和熱切。安婧想扭開身體,摩擦反而刺激了對方似的,男人用力地頂了她幾下。安婧又是一陣惡心,隔夜的食物都湧到了嗓子眼。公車一個急刹車,人們在本來已經擠無可擠的空間裏又一次壓縮,這次安婧側過身,用包包擋在了自己和光頭之間。
電話響了,聲音來自安婧的小包,這簡直就是催命的鈴聲。差不多還有一站就該下車了,安婧猶豫著要不要接,但擔心萬一是莫蘭打過來的,不接就太沒有禮貌了。安婧一邊用胳膊肘頂開光頭,一邊翻著包。
等安婧從包裏摸出電話,鈴聲卻斷了。安婧用一隻手滑了一下手機,號碼連著名字跳出來,她以為自己看錯了,再看一眼,“馬洪權“三個字灼痛了她的眼睛。安婧慶幸自己錯過了這個電話,無論是什麽原因,馬洪權應該永遠從她的生活裏徹底消失,她差不多已經把這個人給忘了,包括他那嘶啞的嗓音和喝醉後發狂的醜態,都是她做鬼也不願意再記起的噩夢。可是在她即將開始新生活的時候他為什麽又出現了,為什麽?
手中的電話又一次發出邪惡的呼喚,安婧沒給那聲音第二次機會就按死了電源。車子搖搖晃晃的進站,安婧該下車了,經過光頭的時候,光頭擋在她麵前,還想趁著混亂摸點油水。安婧一個不穩差點兒歪倒,怒氣裹著一股酸水隻湧上來,這一次她沒再克製,喉嚨一鬆,嘩的一聲將一路的酸苦盡數吐在了光頭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