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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箱裏還有幾本畫冊,畫冊上印著他的名字和照片,有水彩有油畫,她從裏麵拿出一本饒有興趣地翻看起來,畫冊的封底是他的簡曆和作品獲獎的情況。
“嗯,真不錯。”她一幅幅地看完,驚訝地問:“你得過好多獎呀,還是全國性的大獎,真了不起!”
“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這本畫冊我能借回去看看嗎?我想回去多學習學習。”
“你要是喜歡這本冊子送給你就是了。”
“真的嗎?”她開心得如獲至寶:“這畫冊都是你獲獎的作品集,一定對你意義非凡,很珍貴的。”
“冊子裏的作品大多是我過去去西藏,雲南,蒙古采風時畫的....畫冊是自費出版的,家裏還有一些,遇到喜歡它們的人,也是我的榮幸。”
“哎....”她翻看起畫冊,從她認識他,她就知道他是位非常有才華的畫家,可惜竟然淪落到在街市上賣畫的境地,實在是太屈才了,欣賞讚歎的同時心中又湧起一陣陣惋惜。
開學的日子漸漸近了,她依舊每天都去花市一待就是大半天。她自告奮勇地開始幫些小忙,比如去銀行換零錢,幫他買咖啡,或者在他吃午飯的時候幫他看著畫攤。很快她就能幫著他忙前忙後了,他看出她比他更討客人的喜歡,幹脆將接待客人的任務交給了她,他喜歡自己坐在藤椅上靜靜看書,或是構思新作。
隻要談到藝術方麵的話題,他便口若懸河起來,書畫界的典故,畫作的流派,名家名作,如數家珍,常常是想到哪裏就說到哪裏,她喜歡聽他興致勃勃地演說。隻有談起藝術他身上的那種隔膜感就消逝了。他們之間有一扇窗子被打開,陽光照了進來,流光溢彩。她最喜歡這樣的時光,仿佛墜入了時間隧道,少女時代的一切記憶都變得鮮活透亮,而經過時光的烘烤,曾經青澀的初愛散發出深沉悠長的麥香。她感到自己體內那個沉睡著的少女徹底蘇醒過來,她感到如此的平安喜樂,隻盼這樣的相伴能夠一直延續下去,一直到永遠。
她也喜歡去花市上閑逛,市場的每個街口都可以遇到來自各地的不同族裔的藝術家,有畫家,手工匠人,有樂隊,有賣工藝品的土著人。
花市的風總是帶著花香,帶著陽光,帶著自由的感覺,市場裏幾個熱情開朗的南美人常常在畫攤邊的街角演奏,交流也不靠語言,遠遠地豎豎大拇指,點點頭就已經足夠。他們見到她就咧著嘴笑,唱歌更加的賣力了。她喜歡看他們的演出,一次,主唱的南美人太太送了她一套長長短短的銀色小鈴鐺,告訴她將長的那一串當作發帶束在頭發上,短的幾根則綁在手腕和腳腕上,這樣表演的時候一甩頭發,一搖手跺腳,都能增加樂感。她開心地旋轉,長裙如蓮花盛開,小鈴鐺發出好聽的叮叮當當聲。她學著印加女孩的樣子拿起沙錘,擺動起腰肢,跟著空曠遼遠的排簫打節奏,竟然獲得了很多掌聲。她大笑著回頭看他,冷不丁地遇到了他的帶著笑意的目光,她心頭一動,想仔細辨認那凝望後的含義,他已經埋下頭繼續看書去了。
晚上回到家裏,她的心好像漂浮在天空中的氣泡,輕盈得就要飄出窗外,她拿出筆,想將快樂的時光永遠地留在文字中,可是寫著寫著她總也寫不出那種微妙又甜蜜的感覺。最後她還是選擇了畫畫,將色彩潑灑在紙張上,用大塊大塊的色彩來宣泄她心中的歡愉。愛情好像打開了一扇門,讓她充滿奇思妙想。記憶中那曾一片蒼茫的暮色,躍動著火光和希望,13歲夏天的螢火蟲閃動著耀眼的綠色熒光向她飛來。那段時間她的筆下總是花團錦簇繁複而唯美,市集街區,湖畔河邊,花園庭院,城市夜景,她筆下的都是一對對情侶普通的生活場景,但是色澤明亮而和諧。她畫中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都刻意留白了麵容,既看不出年紀也看不出五官,看不出國籍,看不出膚色,這樣就可以大大方方地把畫好的插畫拿給他看,而不用擔心被看出心事。
她乘他讀書或畫畫的時候偷偷用手機拍了幾張他的照片,拍來拍去都是背影和側影。眼前的他和記憶中的樣貌並沒有明顯的變化,但是她還是能覺出細微的不同。興致好的時候他是開朗溫和的,常常侃侃而談,時而機智,時而詼諧,讓人出其不意的大笑著。不過大多數時候他總是笑的很淺很短暫,在平和安靜的外表下有股暗流,即便她與他朝夕相處依舊感覺被拒之門外。他是一個謎,固執地呆在自己的磁場裏,不會輕易出來,別人也無法進去。那些看不透的悲傷好像清晨湖麵上的迷霧,吸引著她要去揭開謎底。
13歲時,她對於他是一種少女似的崇拜,但是現在她更加喜歡能夠了解他,能夠走進他的世界。她想撫平他眉頭間的憂鬱,想尋找打開小木屋門的鑰匙。可是他總是巧妙地繞過自己的私事,她從來沒有沒有看見有朋友拜訪過他,也幾乎完全沒有社交活動,他晚上收了畫攤就準時回家,他的太太也從來沒有出現過。
她記得大學的時候讀過的一本心理學方麵的書,書上說人的心靈像一個庭院,大多數時候人們願意讓朋友進來喝茶聊天,但是在內心的最深處每個人都有一個小黑屋,在那裏存放著自己的不願被人觸碰的傷痛和記憶。而他的整個庭院也都關閉著,任何靠近他籬笆的試探都會被沉默地彈回。
第一個出來揭開謎底的人是Maureen。
她始終記得見到Maureen的那天,她戴著一頂白色的寬沿禮帽,摘下帽子露出銀白色的頭發卷曲著被梳理得紋絲不亂,布滿皺紋的臉上畫著淡妝,麵容柔和,一舉一動透著優雅,說起話來笑眯眯得讓人親近。
“半年不見,唐,你現在有幫手了?”Maureen好奇地看看她,笑眯眯地問。
“她是H大的學生,最近常常過來幫我。”他有轉頭對她說:“這位是Maureen,是我的老主顧,過去是位時裝設計師。”
她友好地跟Maureen問好,一邊聽著他們寒暄說話,一邊悄悄地打量著Maureen,老夫人手上的手鏈,項鏈,胸針都是精心搭配的,樣式別致毫無張揚。她從來沒有見過60歲的女人能像Maureen那樣將粉紅色的套裝裙穿得如此優雅得體。
Maureen聊了一些和女兒一家去海邊度假的事兒,Maureen問:“唐,我想麻煩你給我們全家畫一幅很大的油畫,馬上就是我和先生的結婚紀念日了,我計劃給我先生一個驚喜。”
“沒問題,有照片就可以,我對著照片能畫出來,您大概什麽時候要? ”
“一個月的時間夠不夠?今年你什麽時候收畫攤?”
“我會一直待到十月,然後跟往年一樣出去采風。不過您的畫我一定會盡快完成的。”
“那就太感謝了,我真是太高興了。”Maureen從包裏拿出一個寶藍色緞麵的小禮盒,遞給他說:“唐,這是送給你太太的小禮物,你太太身體好些了嗎?她快從中國回來了吧?中國的醫療條件是不是比這裏好?”
難怪來了這麽多次,從來沒有見過他的太太,原來他太太不在國外....可是他為什麽從來的沒有提到太太生病的事情呢?
“還說不好,她還沒有做決定。國內有她父母,住在一起比較安心吧....” 他的口氣很平靜,不帶任何感情色彩。
她疑惑地看著他,心裏浮起了一個更大的問號,看來是真的了,太太生病回國了嗎?卻沒有住醫院,可是太太生病了,為什麽他不回國照顧,自己卻天天在這裏呢?
Maureen讚成地點點頭,說:“沒錯兒,心態很重要,疾病或許沒那麽可怕,最怕的是心病。我6年前醫生就診斷說隻有6個月可活,可是我不是現在還站在這裏麽?上次去看醫生,他還笑說我中大彩了。”
Maureen和他還說的什麽,她一句也聽不進去,一直到Maureen離開,她都沒有再說話。
在他們的故事中,花市是最讓她忘不掉的,像一段輕鬆愜意的童話讓她在失去後既懷念又感傷。那時的他們從不曾說出過半句情話,卻有著難以言明的溫暖和默契,可惜那些美好很快變成了悲傷故事的序曲,女人好像一個貪婪的孩子要剝開每一個糖果,她渴望去品嚐包裹下的甜蜜愛情。當一切謎底被展開,真相如此猙獰,她聽見的是黑屋子中絕望痛楚而又壓抑的哭泣。
當秋風送來了第一片落葉,秋天一夜之間就降臨了C市,早上的太陽依舊黃燦燦,卻好像是冷卻了的蛋黃高高地懸掛在白色的天幕上。她換下長裙,套上了牛仔褲和風衣,天氣漸漸轉涼,花市裏買花的人少了,農民們用蔬果,大蒜,南瓜之類的象征著秋收的品種裝飾起自己的貨攤。
外地來的遊人大幅減少,畫攤清淨了許多。她自告奮勇地幫他清理畫箱。平時人多的時候,來不及整理,她擔心開學了學業忙起來,沒法經常過來幫他了,她計劃著將圖畫按春夏秋冬的主題分類,人物是人物,風景是風景,順便記錄一下那些風景素描需要加印或是補印。
她清理得起勁兒,一不小心手指滑過木箱內側的一枚暗釘,手背上頓時被劃出了一條長長的血口子,她哎呀的叫出了聲,將手縮了回來,血泉湧而出順著手指頭往外冒著,有幾滴落在了地上。
“怎麽啦?”一直坐在藤椅上看書的他慌忙放下手裏的書,湊過來看她的傷口:“哎呀,劃破這麽長個口子,疼不疼?”
她齜牙咧嘴的點點頭。
他忙拉著她到水池子邊,動作利落地幫她用水清洗傷口。又打開儲備箱裏的醫藥包,找到了一小瓶雲南白藥,將藥粉均勻地灑在她的傷口上,然後用一塊幹淨的方巾包紮住傷口,將絲巾的兩角在她的手掌心上小心翼翼地打了個結。他讓她舉著手,不要再碰任何東西。看著他忙碌,為她著急,她一點也不覺得傷口有多痛,反而心裏甜蜜蜜的,被一種被嗬護被照顧的喜悅所圍繞著。他們很少靠得這麽近,他的頭發就在眼前晃動著,她偷偷地深吸了一口氣,或許是他平時吸煙太多,就連頭發裏也有股煙草味道。她費了好大氣力才按捺住想伸手上去摸一摸的衝動。
“有首歌好像叫If love is a war ,I surrender!”她搖搖微微舉在半空中的手,好像一個投降的士兵。
“年青就是好啊,剛剛還疼得齜牙咧嘴,一轉眼又神氣活現了。”他愣了一下。聽出她在開玩笑,沒好氣地說:“我看你還是乖乖坐著吧,不要一不小心有磕著碰著,我可負不起責。”
“誰讓你負責了....你不嫌我笨我就高興了!剛才好懸,幸虧我把手拿開了,不然就滴到畫上了。”
“我的畫又不值錢....你這麽一受傷,我真過意不去了。還有你以後別幫我整理了,亂就亂點兒,沒什麽大不了。”
“怎麽會不值錢,這裏麵都是你的時間和心血,要是我有錢就好了,我把你的畫全買了,一百年後再拿出來,沒準兒我就大發了呢。”她笑吟吟地憧憬著。
他嘿地笑了一聲,淡淡地說:“別說傻話了,乖乖坐著,別亂動。我出去一下,馬上回來,你什麽都別管,就給我坐著。”
他急匆匆地走了,大概過了有10分鍾,他回來了,手裏提著一個大袋子,裏麵有新買的一盒創可貼,還有一大袋新上市的本地蘋果。他從袋子裏拿出一個蘋果,洗了水果刀將蘋果削好了皮遞到她手上,說:“吃了蘋果你就回去吧,這裏我一個人看著就夠了。”
“你呢?你怎麽不吃蘋果?”她接過蘋果,咬了一口。
“我現在不吃,這些蘋果一會兒你都帶回去吧。”他看看她的手,又囑咐說:“回去把手絹換下來,換上創可貼,我剛才看了,傷口有些深,如果明天覺得發紅發癢,我帶你去小診所看看。”
“應該沒事兒吧,就是可惜了這手絹,好像是真絲的,蘸上了血就不好洗幹淨了。”她抱歉地說。
“沒事兒,當時一著急隨手就用了,一條絲巾不算什麽。”
“謝謝你這段時間過來幫忙。開學了,就安心念書.”他誠心誠意地說。
她忽然歎了口氣說:“馬上要開學了,下個星期就不能花市幫忙了,哎,還挺舍不得的。今天晚上不想自己做飯了。”她晃了晃被包著的手指,以示自己不是天性懶惰而是不方便:“幫你當了這麽久的義工,總要犒勞一下我吧。”
“我很少在外麵吃飯,也不知道什麽餐館好,要不你選個地方吧,你想吃什麽?不過隻有一點我不開車,最好交通方便一點的。”
“那你平時都是自己做飯吃啊?”
“嗯, 我對吃不挑剔,平時吃的比較簡單。”
“你.....我一直有一個問題。”她忍了這麽多天,終於憋不住了,問:“我聽Maureen和你聊天,你太太到底怎麽了?是什麽病啊?”
“好奇心殺死貓這句話聽說過吧?這些不相幹的事兒你不需要知道....”他表情冷了。
“抗議! ”她也不知道自己哪裏來的勇氣,大聲說:“第一,我不是貓,而且也不是因為好奇才問你的;第二,這也不是什麽不相幹的事兒,因為你的事我都想知道,就這麽簡單!”
“哈?你還有道理了”他又是驚訝又是好笑,但笑容稍縱即逝:“我和太太之間發生了一些事情...她精神上受了很大的刺激,她現在身體不太好,需要在國內調養一段時間。”
“可是我看國外的醫療條件也不錯啊。她為什麽把你一個人扔在這裏自己回國了呢?”
“這事錯在我,是我做了不可饒恕的事。我把一切的選擇權交給她。我跟她說,我就在這裏等著,無論是什麽結果,我都接受。”
換做平時,她自然不敢再多問,那天或許是想到就要開學了,以後來花市的機會也不多了,有些不管不顧起來:“可是你太太難得完全不關心你的死活麽?換著是我,無論發生了什麽事兒,都不會丟下你不管。每天自己一個人生活,一個人畫畫,一個人吃飯,太可憐了。”
“沒什麽可憐的,都習慣了。而且我說了,這事兒跟你沒關係,錯在我,我認了。”他隨手拿起一本畫冊,埋頭翻動起來,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一陣大風吹來,剛剛還豔陽高照的天空上烏雲擋住了太陽,說話間風吹得更猛了,大風將掛在牆上的畫吹得東倒西歪,他忙著踩上矮梯將最靠外麵的畫從強上摘下來。又將桌上的紙箱蓋上蓋子,免得雨絲飄進去箱子裏把畫給染濕了。
她想過去幫忙,卻被他攔住了。
轉瞬間天空陰沉的可怕,好像末日降臨,大風夾著豆大的雨點劈劈啪啪的向下落。不一刻,天空中千條絲萬條線的嘩嘩下起了暴雨。街上本來閑庭信步的人們大呼小叫著跑起來,有的往屋簷下跑,也有不少人跑進街邊的店鋪躲雨。
雨點如鼓點般擊打著屋頂,花棚,路麵和車輛,街麵上頃刻間到處流水一片狼藉。
她看著他忙進忙出,也不搭理自己,心裏漸漸委屈起來。她站起身,說:“算了,我走了,免得惹你討厭....”
“你的手受傷了,還是別亂動的好。”他看了她一眼,又說:“你想好要去哪裏吃飯了嗎? 餐館叫什麽名字?要不要訂座? 我請客。”
看來他沒有生氣,沒有不理睬自己,她心中一陣竊喜,但是口氣依舊是淡淡的:“我每次從學校宿舍走過來,路上看見一家希臘餐館,門口總有人在排隊....一直想找個機會去試試。每次光注意看它門口在排隊,也沒太仔細看名字。一會兒我回去的路上再看看。”
“好,我等你的電話,到時候告訴我時間和地址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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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悠,你究竟打算瞞我多久?”他問這話的時候,他們正坐在希臘餐廳裏。
1個小時前他們被領位帶到了大廳靠牆的一個小桌邊,頭頂上吊著鏤花的射燈,淺黃色的燈光優雅溫馨,鄰座的大多是一對一對的情侶,或竊竊私語,或舉杯共飲,她看著他擠了擠眼睛,露出一個淘氣的笑容:“這裏的氣氛是不是太浪漫了一點....”
他微微一笑,不置可否,接過她手中的外套,掛在了牆角立著的棕木衣架上,順便將自己的風衣也脫了,露出裏麵幹淨平整的襯衣,配上白色的西褲妥帖挺拔,看樣子剛才他下班了回家換了一身衣服,她見他如此看重這次“請客”,雖然什麽都沒說,臉上卻按捺不住笑意。
桌上擺放著的藤曼花型的黑鐵支架上點起了蠟燭,橘色的火焰吐著半明半昧的光澤,在幽暗房間裏如同纖細的舞者在翩翩起舞,隔著飄渺的燭光他們相對而坐。屋子裏彌漫的樂音好像是從清晨鬆枝上落下的露水,女人慵懶的歌喉如訴如囈,淺唱低回,雖然聽不懂歌詞,卻讓人覺得一定是首傷心婉轉的情歌,聽著聽著也不由得有些憂傷起來。
一身黑裙的女侍者端著一個圓形的銀色大托盤走過來,彬彬有禮地詢問他們要點什麽菜,他們各點了一個當日主廚推薦的套餐,女侍者又問他們要喝什麽酒,他點了一瓶店裏自釀的紅葡萄酒。
不一刻,女侍者拿來兩個高腳杯,為他們倒好紅酒,菜也很快的上齊了。
或許因為下午的不快,他們說話都有些小小翼翼,生怕一不小心又踩到地雷上破壞了如此良辰美景。她的手上還係著他的那條絲絹,她有些好奇他這樣一個大男人怎麽會有這麽一條絲巾在身邊呢,絲絹的一角繡著KD兩個字母,應該是他名字的縮寫。繡花的功夫很是了得,字跡小小的,卻端正工整,大小一致。她想這大概是他太太的手藝了。
他就在對麵觸手可及的地方,可是卻讓她有種特別不真實的感覺。她覺得這個景象曾經在某個夢境中出現過,她記得他們曾經這樣靜靜地相對,她記得這樣的瞬間,隻是她記不得夢境的結局了。她默默地想著心事,一口一口地吃著盤子裏的食物,偶爾抬頭看他一眼,他也是在很慢很慢地吃著東西,眉頭緊緊地揪在一起,一幅心事重重的樣子。
黯淡氤氳的光線下,女人的哀歌一首接著一首。她覺得從來沒有這麽壓抑地吃過一頓晚餐,可以依舊舍不得晚餐結束得太快。於是她努力地找來一些話題好讓氣氛活躍一些,她談起漢娜和她的男友,漢娜和她的母親,他依舊說的很少,卻非常認真地傾聽著。
差不多吃完了主食,他讓侍者將盤子收下去,又要了一瓶紅酒。他等著侍者在杯中倒好酒退開走遠了,這才端起了酒杯,舉到她的麵前,說:“悠悠,我想敬你一杯。謝謝你這段時間過來幫我。”
她的心咯噔一下,他真的在叫自己悠悠嗎?她看見他背後鏡子裏的背影和自己蒼白的臉,腦海中好像有快車駛過,閃回到迷宮般的記憶深處,凸凹不平的牆壁上那麵黑色的銅鏡倒影著屋頂的吊燈,黑色的火焰杯凝固成金屬的形狀,好像是一隻落入枯井中的太陽。她愣愣地看著他,不敢說話,好像一說話就會把這個夢境給擊成碎片。
他等了一下,又問了一句:“悠悠,你打算瞞我多久?!”
“你認出我來啦?!”她臉上火燙火燙的,心亂作一團,就連說話也有些結巴了:“你,你,怎麽....會認....出來我的呢?”
“就是今天下午的時候,你的反應太激烈了,我一直覺得你很麵熟,我真是太遲鈍了!!其實小丹早就發郵件告訴過我你要來H大讀書,我一直以為你會先給我打個電話再來的,所以你第一次來找我畫像,我真沒反應過來,但我覺得你很眼熟,晚上我畫畫的時候又想到了你,我說過給你畫了幾幅寫意的素描,你還記得吧?直到今天下午我才真正確定了。”
“原來吃飯前你就知道了,為什麽不早點兒告訴我呢?”
“可是你也沒提啊,你不提我當然隻能陪著你,我一直在猶豫到底要不要等你自己把真相告訴我。”
“我不提是因為我不喜歡提,我不高興你沒有第一眼認出我....不過你為什麽現在又認了呢?”看起來他並沒有因為自己的隱瞞而不高興,她的一顆心放了下來。
“不為什麽,就是覺得我們現在雖然不是師生了,但是最好還是要坦誠,再瞞下去也沒有什麽意思。悠悠,我先跟你道歉,第一次我真的沒有認出你來,完全沒辦法把你跟10多年前的那個小女孩聯係到一起。”
她似笑非笑的樣子顯得很靈動:“你覺得我現在好看,還是過去好看?”
“這個沒法比,都好看吧,各有各的長處。”他看她的眼神溫柔而真誠。
“你就說來聽聽嘛,誇誇我又不會少一斤肉。”她忽然想笑,秘密被揭穿讓她有種前所未有的放鬆。
“哈哈,好,那我就誇誇你,過去的你很活潑很機靈,現在的你懂事兒了也更漂亮了...都挺好的。”
她滿心歡喜地笑著,來餐館前她特意回家打扮得淑女一些,將長發挽起,從衣櫥裏取出過去參加重要宴會才穿的紅色小禮服,低胸V型領,紅色的蝴蝶結腰翹,襯托著青春苗條的身材,盼著的不過是他的一個驚豔的眼神。聽他當麵稱讚自己,她更加喜不自禁。
她為他和自己的酒杯裏倒好了紅酒,站起身舉高了酒杯,說:“我們現在是朋友,不是師生了,這杯酒呢就是祝賀我們在C城相遇,友誼長存。這段時間老是叫你的英文名字,叫著叫著都覺得是在叫一個外國人,我想我以後也要改改口,你叫我“悠悠”,我就叫你“可道”,好不好?”
“嗯,當然可以,名字就是一個符號,你愛怎麽叫都可以,何況我早就不是什麽老師了。”
“可道...”雖然這些年她在心裏一直是叫他可道,可是真的當著他的麵兒叫出口來,竟覺得自己的聲音也軟了,兩人之間的關係被一股柔情瞬間拉近了很多,她不要意思地清了清嗓子: “你還記得那年你出國前的小插曲嗎?”
“怎麽可能不記得呢?說起來,我還真是很驚訝,從來有沒有見過這麽大膽的小女孩。”
“很傻是不是?”
“有點兒....”
“其實我當時還有一封信沒敢交給你。”她回憶著,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信裏寫了什麽?是不是罵我是個大笨蛋之類的?”
“哪有啊....其實都是我自己畫的畫,將跟你學畫那段生活的點點滴滴化成了小漫畫記....可惜後來我怎麽都找不到那封信了,可能被我扔進馬桶了也說不定。”
“噢,那太可惜了....”
“是啊,現在特別後悔,我覺得人就是這樣子的,無論什麽事情回頭看過去總是覺得很美好,很珍貴,那怕是很悲傷難過的事情,經過時間的洗滌,都會變得難能可貴起來。”
從餐館出來,他送她回寢室,夜風徐徐,花香襲襲,夜色太迷人,她舍不得回家太快,舍不得跟他分離,明明不到10分鍾的路程,卻故意繞著學校轉圈圈走了有半個小時。
他們漫步在樹蔭下,他問: “那年我送給你的小硯台還在不在?”
“哎呀,你不問還好,一問我就更傷心了,後來那個小硯台也被我給弄丟了....本來是很想好好收藏的,可是藏著藏著我自己都不記得藏到哪裏去了。”她懊惱地跺跺腳。
“哦,丟了其實也並沒什麽奇怪的,都這麽多年過去了,要是還原封不動的保留著才是奇怪呢。東西會丟,人的感情會變,生活就是這樣,美好的東西都不會長久,一切都會失去。”他的聲音又變得低沉了,似乎觸動了內心中的某些痛楚。
此時兩人已經走到了街拐角,她的宿舍已經依稀可見。借著路燈的幽明的光亮,她看見他憂鬱的臉龐,路燈的微藍的光線將他的頭發染出了霜華,有一瞬間,她有種錯覺,好像他的頭發全白了,他的嘴角緊緊抿著,嘴角下滑,顯得陰鬱而苦澀。也不知道是不是酒精的作用,她覺得他好像是個大孩子,那麽委屈那麽傷痛,她的眼睛一下子濕了。也不知哪裏來的勇氣,她抓住了他的胳膊,雙手因為緊張而有些濕熱,呼吸也急促起來,她大聲地說:“可道,我真的不喜歡看見你傷心難過的樣子,看見你不開心我也很難受....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我覺得,你這樣的善良的人無論做了什麽錯事一定都不是有意的。”
他本來僵直的身體好像被電到一樣,想也沒想就將她圈入懷中,用堅實的雙臂抱住小小的她,他的唇壓了過來,一開始隻是蜻蜓點水般的碰了一碰她的嘴唇,她感到一股暖流穿心而過,她感到自己的腰被他緊緊勒住。他的吻也變得貪婪而任性,帶著苦澀的煙草氣味,帶著掠奪和怒火,她感到自己淪陷在一片火光中,那看不見的熱焰正將她點燃,火苗舔動著她的唇和她的心,讓她無可救藥的迷失在9月的夜晚,如同月光迷失在寂寞的草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