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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11歲的那天,她雙手捧著畫走下台,頭暈乎乎的,她完全不記得大家都圍過來跟她說了些什麽,隻覺得自己整個人都在空中漂浮著,她的腦海裏又一次聽到了兒時熟悉的歌謠,那飄渺的歌聲自內心深處一圈圈漣漪的蕩漾開來,她情不自禁地回頭看著他,仿佛穿越了迷失已久的歲月。
她是從那天開始喜歡上畫畫的,跟喜歡在畫筆細膩入微的起伏中,描繪心中的癡迷沉醉。2年的時間,她跟著他學畫畫,每個周三和周五的下午4點到5點,都是她最快樂的時光,幾乎從一早上開始她就處於興奮之中,她會偷偷地鑽進外婆的房間,翻出很多年前母親留下的口紅偷偷地抹在嘴唇上。她會從一大早就站在鏡子前,一遍遍地梳理著長發,梳妝打扮,可是時間過得特別快,好像還沒換上幾件衣服,就快要上課了。
每次她都不太滿意鏡子裏的自己,但她不想錯過那怕一節水彩課。最後眼看上課時間就要到了,她一步三跳的下樓,一手按住書包一邊快跑,仿佛雀躍在林間的小鹿一樣穿過街道,她一口氣衝上二樓,在他的畫室門口站定,她用手攏攏頭發,深深地吸上兩口氣,確定自己看起來是嫻靜而可愛,這才輕輕地敲門。
一起學畫的還有六個孩子,可道通常給出15分鍾的時間做示範和講解,然後挨個兒給每個孩子做指導,因為課後下了功夫的緣故,她明顯的比其他孩子學得快,握筆的姿勢也像模像樣,課堂上他誇獎她比誰都多。
回家後,她站在鏡子前,微微地向前傾斜著身體,一隻手懸空握著筆,想著他的樣子她會開心地笑出聲來。沒有課的那些傍晚,她依舊在窗前鋪開畫紙,他要求大家的作業,她每次都超額完成,電風扇在牆角慢悠悠地左右擺動,細細的暖風拂過紙麵,她的筆半懸在空中,白色的宣紙上落下幾片唇瓣一樣飽滿的葉子,然後是飽滿圓潤黃枇杷,疏密有致的枝幹,最後再用濃墨勾出葉脈,畫好了,她會將畫掛在書架上,退後兩步,學著他的樣子眯起眼睛,看上一會兒,她記得他對自己的每一聲誇獎和每一句鼓勵,這是她刻苦畫畫的全部激情。
有一次上課的時候她心煩氣躁地打翻了顏料盤,紅紅綠綠的水彩流淌得到處都是,弄髒了桌麵和畫紙。她正懊惱又惶恐,可道走過來什麽都沒說就開始幫她收拾桌子。她一聲不響地從旁邊看他忙碌著,心想,可道要是不是老師而是自己的大哥哥該多好。她總覺得他對自己比別人好一些,更加的耐心,更加的細心,心裏會有種莫名的喜歡。
不過她也聽說可道的女朋友是大學美院的同班同學,她想象著可道做父親的樣子,竟然有些妒忌他的孩子了,無論那孩子是男還是女,她都不喜歡。她被自己這個想法嚇了一跳,慌忙地拿起一本畫冊胡亂地翻開,但是腦子裏依舊全是關於他的胡思亂想。
她的性格也變得活潑開朗了很多。她發現畫畫得好固然能獲得他的讚賞,但也失去了獲得他單獨指點的機會。一堂課下來隻能眼巴巴地看著他手把手地教別的學生,她覺得有些委屈。再做作業的時候,她故意畫得壞一些,留下這樣那樣的問題。他看不懂她為什麽將難學的筆觸處理的不錯,但是簡單的地方反而草率,最後隻能將問題歸根於她不夠用心。他在課堂上跟孩子們講起大畫家們的生平,鼓勵大家說藝術天份重要但是更需要勤奮和專注。
她一板一眼地頻頻點頭,心裏卻喜滋滋的。
八月底的一天傍晚,她在窗下幫外婆縫縫補補,鄰居宋阿姨過來拿新做的襯衣,宋阿姨一邊試衣服的時候一邊跟外婆說:“阿婆,你聽說了嗎?教畫畫的小唐要走了。”
“教課教的好好的,為什麽呀?”
“小唐要出國了,在辦理離職手續呢。”
她的心一緊,急忙豎起了耳朵。
“唐老師要出國?他出國去做什麽?”外婆好像聽不懂一樣,迷惑地反問了一句。
“移民唄,去了加拿大,我們家老鄭聽校長說的,應該錯不了。”宋阿姨歎了口氣,自顧自地念叨著:“我家小丹聽說唐老師要走了特別難過,現在好的老師真不容易找啊。”
“我家悠悠也是, 每天都惦記著要去學畫畫....唐老師什麽時候走?”
“那就不知道了,應該很快吧。”
她知道宋阿姨這麽說了,十有八九就是真的了。他怎麽說走就走呢?一想到老師要離開這裏,她感到自己被拋棄了一樣,心裏既傷心又難過,再去上課的時候看他的眼神也帶著幽怨。
剩下的課上他依舊對她很好,和過去一樣不斷地表揚她鼓勵她開導她,但是她卻完全沒有了畫畫的熱情,甚至有些刻意地亂畫,故意跟他對著來一樣。她知道隻有這樣才能獲得他更多的注意力,哪怕是被他批評也好,她恨不得用各種方法把他的目光都吸引到她這裏,雖然在他看來她所做的一切都不過是些任性的孩子氣。
最後一堂課後,他在教室裏辦了一個小畫展,將學生的畫作掛在臨窗的牆壁上,還給每個學生都準備了一份小禮物。她故意磨蹭到最後,等著其人都散開了才走到他麵前。
可道微笑著將一塊四四方方的小硯台遞到她的麵前,說:“悠悠,這是老師送給你的小禮物,你畫畫很有天賦,希望你能夠堅持下去,將來一定會越畫越好。”
她沒有伸手去接,幾顆大大的淚滴終於沒有忍住還是子上啪嗒啪嗒地落下來,落在了她的裙子上。那天她穿著自己最喜歡的粉紅色的蓬蓬裙,讓自己看起來小公主一樣的漂亮,她為了這一刻下了好幾天的決心,她對自己說13歲的字典中是不應該有害怕和遲疑的。
“如果我說....我喜歡你,”她抬手擦了擦眼淚,任憑自己一邊發抖一邊把話說出來,“你能不能不要走?”
他一定是懵了,嘴唇抿得緊緊的。
她沒有聽到回答,索性抬起頭一臉期待地看著他。
“悠悠,謝謝你。”他表情凝重,斟酌著用詞:“已經決定了的事情就不好改變了....你畢竟還小,先好好讀書。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
她知道他會這樣回答,是的,她早就知道了。但是她還是想試一試,還是奢望著哪怕有萬分之一的希望呢?有那麽一瞬間她覺得自己的呼吸都停止了,她以為13歲的自己是無所畏懼的,但是當她親耳聽到了拒絕,依舊感到被刀紮中的痛楚,還有無法化解的難堪。她用手扶住桌子,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會坐倒在地上。
或許是為了緩解尷尬,可道將小硯台又一次遞到她的麵前,他用最溫和的笑容看著她,聲音也是最溫柔的:“悠悠,這是我送給你的,別的事情以後再說,好好畫畫....”
“不,我以後不想再畫畫了,”她臉色煞白,斷然地搖搖頭,“老師把這個硯台送給別人去吧。”
他眼中閃過一線失望,表情並不輕鬆,但是她再也不想看下去,轉身飛快地跑掉了。
回到家裏,她把自己關在屋子裏什麽也不做,什麽也不說,一直躺在自己的小床上望著窗外發呆。外婆叫她吃飯她也不搭理,外婆推門進來,她故意閉緊眼睛裝作睡熟了的樣子,外婆過來摸摸她的額頭確定她沒有生病,將一個小盒子放在床頭櫃上就出去了。
她等著外婆從外麵掩好門,急忙坐起身將小盒子拿到手上,打開。隻見一塊方方正正的小硯台靜靜地躺在金黃色的錦緞裏,想必是他專門送過來的。她想起白天的事情,眼淚不爭氣地往下掉。她很想把硯台連著盒子一起丟出窗外,心裏狠狠地想再也不要理他了,但是她一連揮了好幾下手終究還是舍不得。最後她把小硯台放在枕頭邊瞪著看了一晚上,甚至給小硯台起了一個很解恨的名字叫黑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