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街清靜得不見一個人影,人們都到89號唱紅歌去了。出乎意料的是劉小珍在家裏,哪兒也沒去。當幺妹抱著肚子闖進屋時,意外地發現一樓客房有個不速之客。哦,我明白了,你不去唱歌,就是為了等這個人嗦?這個男人似曾相識,藏青色的中山服,白淨斯文帶副金絲眼鏡,額上有細細的皺紋。到底在哪裏見過呢?硬是想不起來了。他在椅子上微微欠身,朝幺妹笑笑,問:“這是那位千金…… ”“哦,是我幺女兒。”劉小珍隔著茶幾坐在另一把椅子上,微笑著回答。幺妹強忍著肚子的不爽,沒好氣地把黃毛細辮往身後一甩,等待著母親介紹他是誰,可母親就是不介紹。幺妹內心的疑竇加深,莫非這是個流氓?幺妹現在警惕性很高,在她眼中陌生的男人很可能是流氓,可是媽媽為什麽要和這樣的人單獨會麵……她本想賴著不走,要看個究竟,但肚子問題水火不容,於是咚咚咚向樓上猛跑,故意把不滿發泄在樓梯上。
她卸完包袱輕手輕腳像賊一樣走下樓,豎起耳朵偷聽,發現那人還沒有走。不過,聽得出來他正準備告辭。
“唉!”他沉重地長歎一聲,說:“唉,我弟弟一個人遭罪都好辦,可是現在一家大小跟著他受罪……”
“玉娥的日子很難熬,可我們也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啊,您知道嗎,我們老路單位的造反派最近也在調查他,有人揭發他解放前參加了啥子袍哥組織喲,完全是無中生有……唉……所以我實在是不便上門去看望他們,不過,我可以想辦法……”
“是啊,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不過還是求您方便的時候轉交給玉娥,麻煩了如果實在不方便……”那人雙手合十,不停地朝劉小珍俯身點頭。
說著他們就走到了客房門口。幺妹趕緊在樓梯上打住,站在欄杆邊往樓下過堂看。
劉小珍和顏悅色地說:“陳大哥,您就放心吧,我會盡快想辦法轉她手中。”陳三娃的伯伯心思很重地說:“讓你為難了,小珍。我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呀。謝謝你,謝謝你!”說著,他將草帽戴上。“您不用客氣,慢走、慢走!”劉小珍邊說邊跟著他走到大門邊開門,卻被他攔住了,低聲說:“請留步、請留步,我告辭了。”他走到門邊,又停了下來,猶豫了幾秒鍾,很尷尬地說:“哦,小珍,以後碰見我愛人,不要對她提起這件事哦,我……我是背著她來的,她不高興……”“曉得了,曉得了,您放心!”劉小珍滿口應承道,陳三娃的伯伯這才拉開大門飛快地消失在夜幕之中。
幺妹覺得這一幕好像在《永不消失的電波》和《羊城暗哨》的電影裏看到過。
望著那個神秘而憂傷的背影,她想 ,真是怪事,夜晚沒有太陽也沒有下雨,戴什麽草帽呢?
母親坐在客房藤椅上看著手中的東西出神。“媽!”幺妹滿懷歉疚地叫道。她看見母親拿著一張10元的大票子在手上掂來掂去,好像在審視它的真假。“媽!”幺妹又輕輕叫了一聲。劉小珍如夢初醒,“哦,哦……”她一邊應著一邊把錢放進了衣兜裏。
“砰!砰砰……”不遠處傳來的槍聲,把幺妹從晨夢裏驚醒。
"媽!媽媽耶……”幺妹慌忙翻身下床叫道,她赤著腳往三樓跑去,廚房不見母親身影。
"砰!砰砰……”驚心動魄的槍聲帶著子彈擦過屋頂。
幺妹毫無意識地竄到裏屋,鑽到飯桌子下麵蜷縮起來。媽媽!媽媽到底哪裏去了,還有大妹和二妹到底哪裏去了?她們會不會被打死?幺妹的小身體在桌子下瑟瑟發抖。
“咚咚咚……”母親快步往樓上跑。“媽……”幺妹想喊,卻喊不出來, 聲音在喉嚨裏打轉。
“噠!噠噠??”機槍掃射的聲音在正午的空中回蕩。
“幺妹!幺妹!”劉小珍剛才在一樓客房旁邊的雜物間找鞋子,聽到槍聲,第一時間想起樓上的幺女兒,於是三步並兩步地往樓上跑。
癱在桌下的幺妹想答應,可就是說不出話來,嗒嗒嗒……上牙和下牙不停地打架。
“幺妹!幺妹……”“砰!砰砰……”母親的聲音被槍聲打斷。
驚恐萬狀的幺妹,想鑽出去看媽媽是否安然,可是身體像被大雨淋濕了的棉被,一點都無法挪動。
劉小珍將一棟樓找了個遍,就是不見小女兒的身影。她又來到三樓,“幺妹……大妹,二妹,你們都到哪裏去了……怎麼得了呀?”劉小珍把手上的一雙鞋子往地下一扔,就癱在地上抽泣起來,正好坐在幺妹的正對麵。
“媽……”小老鼠氣若遊絲的聲音從飯桌下傳來。
“幺妹!”劉小珍嗖地撲過去把幺妹拉了出來,母女倆擁在一起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悲喜交加。
“嘭!”有人在關大門,接著傳來兩個人匆匆的腳步聲,劉小珍心裏的石頭方才落地。
大妹二妹並未走遠,她們在對門的郵電局宿舍學唱紅歌,聽到附近的槍聲,躲了一陣子,在槍聲起伏的間隙中趕緊跑了回來。
“哪裏又在打槍?好像是25中那個方向傳來的。”大妹緊張而好奇地猜道。很明顯,她依然關心母校的革命動向。
“不可能是25中,這槍聲很近,肯定是小什字的造反軍一支隊。他們占領了朝天門的街道辦事處,屋頂上架了機槍。”二妹十拿九穩地說。
“不管啷個說,我們四個人從今天起,都不要離開市場街一步了,不到萬不得已不要出門,要不然出了事情,我怎麽向你們的爸爸交代……”劉小珍說著說著眼圈又紅了。三個千金呆呆地看著失魂落魄的母親,連忙點頭承諾。
“幺妹過來!”深夜,劉小珍在床邊搗鼓了好一會兒,把小女兒叫到身邊,遞過一個牛皮紙袋。吩咐道:“明天清早給三娃子他們送去。拿好,一定要親自交給陳嬢嬢。”幺妹接過來一看,原來是雙“解放鞋”,她拿在手中比了比,擔心地說“媽,太大了,恐怕三娃子穿上不合適。”“大比小好。小娃兒的腳長得快得很。”這是二妹的一雙八成新的綠色球鞋,幺妹接過來,往鞋子裏看,塞了許多紙,她又把紙攤開,裏麵包了二十元錢,她知道有十元是母親送給陳家母子的。
“快放好!睡吧,明天早點去,悄悄的,不要讓任何人知道。如果碰見有人問起,你就說去找陳三娃耍。”劉小珍說著把鞋子放在幺妹的腳頭。“交給陳嬢嬢,就馬上回來,不要離開市場街,免得吃子彈。外麵亂得很。”劉小珍一邊囑咐一邊關燈就寢。
幺妹睡在被窩裏閉目遐想。恍惚中看見陳三娃將“解放鞋”高高地舉過頭頂,樂不可支,笑得缺牙都露出來了。拔蘿卜,拔蘿卜,哎呀哎呀拔蘿卜……她抓住陳三娃 的衣邊,兩人開心地唱了起來。幺妹一邊唱一邊嘿嘿地笑出聲來。
“你在……笑啥子……快睡……”劉小珍重重翻了一個身,迷迷糊糊地說,很快鼾聲如雷。幺妹在親切的雷聲中向夢鄉的更深處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