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幺六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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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創
第九章
1
大妹一隻手將「救命糧」抱在懷裡，一隻手攬著幺妹的肩膀，兩姐妹謝過王孃孃，親親熱熱往家走，忽聽到一聲粗野的吆喝：「讓開！」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被幾個戴鋼盔、背步槍、身著迷彩服的男人撞倒在地。雪白的麵條撒了一地，瞬間被大膠鞋踩得稀爛。他們像一股黑旋風，迅疾消失在前往碼頭的方向。驚魂未定的姐妹倆沮喪地望著地下麵目全非的麵條,就像烏鴉到嘴的肉被狐狸叼走了那麼悲摧。大妹拉著哭哭啼啼的幺妹往家跑，恨不得手裡有把槍將那幾個迷彩服給斃掉。
轟！轟轟！轟！轟轟！媽呀，莫非真的開炮了？！好像是在電影“渡江偵察記”裏聽過這種聲音。不得了！打起來了！朝天門打起來！幾條船都著火了！一條街的人們都在狂呼亂叫。對麵臨江的鄰居都紛紛跑到樓上去看江上大戰。王嬢嬢、張孃孃、鄧媽，還有梁四妹和她的父母……全都跑到幺妹家來了，二樓窗戶和三樓曬台站滿了看客。
轟！轟轟！炮擊之處衝出好幾米高的水柱,在正午的陽光下發出耀眼的白光。是迫擊炮嗎？有人問道，沒人應，人們都神情緊張目不轉睛地在地盯著戰火紛飛的聚焦點——嘉陵江和長江匯合之處。
幾艘軍艦、登陸艇角逐大江。轟！轟轟！一陣炮擊之後，忽見其中一艘船調頭就往嘉陵江上遊拚命逃竄，另兩艘往長江上遊挺進，朝天門港口的一艘受傷的登陸艇開始搖擺起來。
看！看！登陸艇的屁股起火了！有人驚叫。這是一艘受到重挫而沒辦法逃走的船。在盛夏波光粼粼的的江麵上它帶著一條火龍尾巴嗚咽著，身體無法抑製地往後傾斜、傾斜，再傾斜……沒有一個看客吱聲，大人小娃兒的眼裏都凝聚著惶恐不安，沒有一個人笑，也沒有一個人哭。他們默默地用焦慮和哀悼的目光為那艘登陸艇送葬。眼睜睜地看著它慢慢地慢慢地歪著身體沉了下去。此時沒有誰有心思去追究這到底是哪一派的船？是“八一五”的？還是“反到底”的？沒有人問。麵臨死神帶來的災難與恐懼，人們似乎對先前的派性爭鬥瞬間失去了興趣。不管是不是暫時的，反正人們此時對這個問題不感興趣了。有人麵帶殉道士的肅穆，有人麵帶憐憫者的無奈。這種肅穆和無奈感染了幺妹，她呆呆地望著江上帶著火尾巴掙紮的「大鯊魚」悲哀地想，登陸艇上到底有多少人呢？難道他們就這樣活活生生地被淹死了嗎？這是不是就叫兵荒馬亂？這就叫戰火連天嗎？沒有料到往日電影裏的戰亂情節此時此刻就在眼前放映。
唉！有人重重地嘆了口氣，是梁伯伯。他的妻子緊鎖眉頭望著他。這兩口子看到眼前的這場血戰，心擰得比水龍頭還緊。他們家有個亡命徒，那就是大兒子梁光頭。他已有一兩周沒有音信了。生死未卜呀，怎不讓人憂心如焚喲。
快看！有人往下跳……有幾個看客異囗同聲叫道。
有好些人從快沈下去的船頂往江裡跳。「噠噠噠……」岸上的機槍毫不手軟一陣猛掃。頓時，嘉陵江和長江交界處的江水染紅了好大一片。紅港，紅港，你的確不負「盛名」啊！
看客們屏住呼吸，麵部肌肉不同程度地抽搐著，好像已經被子彈射中似的。梁光頭的父母倒在椅子上癱成爛泥，一言不發。幺妹嚇得腿腳發軟直翻白眼，母親一手攬過她 ，將小尖臉貼於胸前，唯恐她嚇出毛病來。
噠噠噠……轟……轟轟……
是夜。幺妹的耳邊回響著連綿不斷的槍聲和炮聲。
「登陸艇……登陸艇好可憐喲……好慘哦……」幺妹在母親的枕邊喃喃道，在她眼中那艘沈沒的船就是一條被漁民刺中的無辜的大鯊魚。
「快睡，不要想了……」小珍轉過身來，輕輕地撫摸著幺女兒的前胸後背。
那條無辜的大鯊魚在幺妹的夢境中，伴著隆隆的炮聲和噠噠的槍聲亦沈亦浮，攪得她整夜不得安寧。
路家幺妹親眼目睹的這場聞名全國的重慶8.8海戰是由國有大型兵工廠的"反到底"發起的。事後人們才知道，他們出動了3艘炮船，沿長江用迫擊炮攻擊造船廠、朝天門客運站、長江電工廠以及沿江船隻，與八一五博弈交鋒，最終釀成駭人聽聞的悲劇，據不完全統計，參與這次武鬥共有600多名紅衛兵，死傷150多人，打沈船隻3艘，重創12艘。
8.8海戰結束後,海員兵團和港口兵團的造反派將死亡的戰友遺體埋葬在朝天門街心花園的一棵黃果樹周圍。大街上築起墳墓，這也是老百姓頭一遭看到的稀罕事。
公元1967年7、8、9三個月，血雨腥風席捲幺妹的故鄉——西南重鎮重慶。各區縣的武鬥達到登峰造極的地步，從沙坪壩到北碚；從江北到市中區和南岸；從市區到郊縣，到處烽煙滾滾槍聲不息，每日裏都聽到死人的噩耗。這場武鬥就像山城夏日火爐的連晴高溫，不斷持續上升。「要文鬥不要武鬥」口號無法控製亡命徒的「誓死保衛毛主席、誓死保衛黨中央」的激情，而更多的時候紅衛兵用「文攻武衛」來相互激勵鬥誌，捍衛理想；「砸爛公檢法」層層落實，自製公章和擁有固定辦公場所的紅衛兵衛戍司令部、紅衛兵警備司令部等帶有軍事恐怖色彩的民間組織，在一夜之間即可成立生效並隨意抓人，殺人。
重慶，這座名副其實的火爐，爐膛的火炭越燒越旺，爐壁發出嗤嗤的呼救聲或警示聲……而滿麵通紅、汗流浹背的火爐工，還在爭分奪秒地往裡麵送炭，哪怕與火爐同歸於盡也在所不惜。他們為自己視死如歸的大無畏精神而自豪，並為戰友的犧牲感動得痛哭流涕。
2
中午喝稀飯的時候，幺妹突然想起一個大問題。她一手護碗，一手拍拍後腦勺，眯起眼睛發問；「哎，你們曉不曉得今天早上為啥沒有聽到完蛋廣播站的聲音了？」它對於她是咕咕叫的公雞、是上了發條的鬧鐘，早先它剛開始叫的時候，她極其討厭它，後來逐漸習慣了它，現在突然聽不到它的聲音，還真的有點那個，啷個說呢？就是有些失落噻。
「耶！真的沒有聽到完蛋廣播站吵鬧了。幺妹不說，我還沒有想起這回事呢。」小珍將詢問的眼光投向大妹和二妹，又說，「哦，是不是昨晚讓八一五給端了？」
昨日三更半夜，解放碑方向傳來槍聲，間或伴有爆炸聲，幺妹如驚弓之鳥，躲進母親的臂彎裏瑟瑟抖抖，直到下半夜才渾然入睡。今天小珍和幺女一整天都未敢出門，她吩咐幺女端坐床沿，取來一大圈洗得乾乾淨淨、散髮出皂角味兒的毛線往她兩手一套，然後抽出線頭，坐在一米遠的地方繞起線團來。母女倆把全家的毛線都製成了線團，弄得腰酸手軟。幺妹不但被毛錢團限製了自由，而且還不得不洗耳恭聽母親用跑調的嗓子哼唱「忠字歌」:「我家小弟弟，半夜笑嘻嘻，問他笑個啥？夢見毛主席。」
小珍嘴裡在唱，心裡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她實在是擔心大妹二妹在外麵遭遇「冷子」，她倆天不亮就偷偷溜走了，母親提心弔膽捱過了半天，直到中午兩個大女娃子回來之後心裡懸起的那塊石頭才落地。
「嘿……」兩個女娃隻顧笑著喝稀飯，遲遲不切入正題。
「笑啥子嘛？快點說。」母親極不耐煩地催促到。
「‘完蛋廣播站’終於完蛋了！」大妹和二妹異口同聲回答，語氣裏有無法掩飾的幸災樂禍。 二妹不知何時背叛了反到底，和大妹成了同呼吸共命運的戰友，這讓幺妹百思不得其解。
「真的呀？」小珍聽了那個爆炸性的新聞，驚得差點掉下手中的碗筷。
「完蛋廣播站」是反到底造反派盤踞在重慶心臟的重要喉舌，每時每刻都播放著對八一五非常不利的新聞，自然是後者的眼中釘肉中刺。不拔掉這心之大患，八一五就如無法獨霸山城，號令群雄。以往使了許多高招均沒有得逞。咦，這一次八一五究竟使出了什麼樣的絕招， 竟讓敵方的頑固堡壘一命嗚呼了。
「唉……」小珍似乎很惋惜，起身往廚房走去，又一聲長嘆，「唉……」吐出了失落與悲哀。大妹疑惑地望著母親惆悵的背影，輕輕地搖了搖頭。
女兒們哪裡知道，母親心底的老重慶情結讓她為交電大樓的毀滅而心碎。這種情結是一座城市的文化基因。
「完蛋廣播站」佔據的交電大樓在抗戰時期是著名的四川美豐銀行老闆康心如的宅邸——「康家公館」，1939年5月，日本侵略軍出動幾十架飛機對重慶實施疲勞性大轟炸，僅短短兩天遍地死屍枕籍，炸毀19條大街的工商精華，無數高樓大廈被夷為廢墟，平日裏明星雲集的國泰大劇院（新中國的和平電影院）也遭到重創，而它對麵的康家公館卻奇跡般地存活下來，因而被重慶人譽為「福地」。然而，就是這樣一座當年日本飛機狂轟濫炸都毫髮無損的「寶塔」，卻在同胞的自相殘殺中毀於一旦。親者痛，仇者快啊！作孽啊！小珍覺得胸口隱隱作痛，好像被獸爪給挖去了一塊血肉一樣。她站在爐灶前，緊緊捂住胸口，好像要堵住往外流的血。
「煮豆持作羹，漉菽以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夫君常背誦的這首詩歌，驀地從記憶深處蹦出小珍的腦海。她揉著疼痛的胸口回到餐桌旁，抬起濕潤的目光，眼神恍惚地問道：「今天幾月幾號？」「8月13號！」二妹響亮地回答。
「媽，你糊塗了？連日子都不知道啦？」大妹一語雙關地問道。不過，女兒們實在弄不清楚，母親為啥那樣難過，照理說，她是八一五的家屬呀，應該高興才對。
「媽是糊塗了……」母親坐了下來，用手嘭嘭嘭打著脹痛的額頭說，「媽是糊塗了……」她的眉頭擰成一個蒜疙瘩，愁眉鎖眼嘆道：「這樣打下去，怎麼開交啊？」
大妹二妹絲毫不理會母親的擔憂，仍舊爭先恐後嘰嘰呱呱地傳播「戰地情報」。
「這次攻打完蛋廣播站的主力是有名的29中毛澤東主義戰鬥團。他們從馬路對麵的電影院樓上發起進攻……」大妹眉飛色舞地描述，那神情好像當時她就在指揮戰鬥，其實，昨天半夜她和二妹被槍聲驚醒之後，隻是隔著玻璃窗看到了流星般的紅色信號彈在空中一劃而墜。
「據說反到底的武器是全新的半自動步槍，了得喲！」二妹嘖嘖道。
「武器好頂個屁用，他們沒有多少人，勢單力薄！八一五人多勢強，從幾麵包抄，雙方打得難分難解。據說是今天淩晨6點鐘才結束戰鬥的，‘完蛋就完蛋’在一聲轟響中徹底完蛋了!」大妹說完，一仰頭喝盡最後一口稀飯，好像要把反到底一口吞下。
「大火燒了好久啊，今天白天還在燃燒。據說是八一五用土製的燃燒瓶扔進樓內引發爆炸的，好厲害！」二妹的言語裏充滿了對那些「在戰爭中學習戰爭」的智者的敬仰。
「什麼是土製的燃燒瓶？」 幺妹好奇地問。
「就是在玻璃瓶裏裝一些易燃易爆物品……」二妹比劃著解釋道。
「我覺得不太可能，我聽說八一五發射了坦克火箭筒呢……」大妹覺得這麼一棟高樓，不可能輕而易舉拿下。
「反正眾說紛紜，那……還有一種說法是八一五在撤退前打了一顆信號彈，沒有想到掉進大樓，轟地一聲引發了爆炸……」
「史無前例啊！」母親打斷二妹的話發出一聲長長的哀嘆：「唉……」新中國成立第18個年頭，她頭一回看到荷槍實彈的戰爭。 「不知道黨中央毛主席曉不曉得這些情況喲？」母親眉宇間的疙瘩越擰越緊。
「肯定曉得噻，又不是我們一個地方打仗……江青同誌專門下達了‘文攻武衛’的指示——」大妹嘭地一聲放下碗來，又開始上政治課。母親起身收拾碗筷弄得砰砰作響，轉身去了廚房。
「完蛋就完蛋，完蛋廣播站……嘿……它沒有想到自己先完蛋了。」幺妹在心裡琢磨，這隻能怪反到底自己取了一個倒黴的名字。她左甩一下辮子，右甩下辮子，模仿播音員亢奮的聲調，叫道：「完蛋就完蛋，完蛋廣播站，現在開始……」
「吼啥子嘛，快不要吼了！」母親站在門邊嗬斥幺妹，那種椎心泣血的感覺讓她難以安靜下來。心在茫然發問，老天爺啊，這種動亂的日子到底什麼時候走到盡頭啊？
"轟！轟轟！轟！轟轟！媽呀，莫非真的開炮了？！好像是在電影“渡江偵察記”裏聽過這種聲音。不得了！打起來了！朝天門打起來！幾條船都著火了！一條街的人們都在狂呼亂叫。對麵臨江的鄰居都紛紛跑到樓上去看江上大戰。王嬢嬢、張孃孃、鄧媽，還有梁四妹和她的父母……全都跑到幺妹家來了，二樓窗戶和三樓曬台站滿了看客。
轟！轟轟！炮擊之處衝出好幾米高的水柱,在正午的陽光下發出耀眼的白光。是迫擊炮嗎？有人問道，沒人應，人們都神情緊張目不轉睛地在地盯著戰火紛飛的聚焦點——嘉陵江和長江匯合之處。
幾艘軍艦、登陸艇角逐大江。轟！轟轟！一陣炮擊之後，忽見其中一艘船調頭就往嘉陵江上遊拚命逃竄，另兩艘往長江上遊挺進，朝天門港口的一艘受傷的登陸艇開始搖擺起來。"
天哪，和可可一樣的驚叫!老幺寫得太細致，真實了。讚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