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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噠噠噠??
噠噠噠??」船過雲陽縣城的時候,突然響起機關槍掃射的聲音。
「不得了呀!岸上有人開槍!」一位穿白褂子的中年男子從外麵跑回船艙關門大叫。頃刻間,坐在床上打牌的聊天的旅客們全都迅速趴了下來。有的趴在床上、有的鑽到了床底下、還有的趴在過道;有的趴在別人的身上、有的人嘴正好放在另一個人的腳上……
剛從洗手間回來的劉小珍,一個箭步飛過去,將兩個女兒按在床上。
每一個人都屏住呼吸,一動不動,不敢出聲。
不知過了多久。白褂子悄悄起身將門打開一條縫隙觀望動靜,然後通報說,「好了、好了,危險過去了!」大家都不敢馬上起身,就像到陰間走過一遭的人那樣心有餘悸。客人們側耳悉聽許久才陸續爬了起來,但沒有人敢到船舷上看個究竟。類似的恐怖襲擊對劉小珍這一代經歷過戰爭的人來說不算什麼稀罕。可是對於幺妹這等初生牛犢來說無疑是驚濤駭浪。最近半年來一次又一次的驚嚇,已經讓幺妹力不可支了。這會兒,她趴在床上,一邊打量母親和二妹驚魂未定的神情,一邊不停地顫抖而且越抖越厲害。上鋪的客人叫道:「哪個在抖,抖啥子抖?」
「你在乾啥子?」母親俯身問她,「還在怕嗎?不怕不怕。」她用溫暖的手掌撫摩她抖動的後背。
過道傳來一陣嘈雜聲,輪船臨時在一個小碼頭靠岸了。門邊的白褂子突然轉過臉來驚恐地嚷道:「不好了!剛才有人被打死了。」許多人把個人安危置之度外,呼的一下往門邊湧去。他們看見有兩個船員抬著一副擔架往躉船走去,上麵躺著一個緊閉雙目的體態臃腫的老人,鮮血從他的額頭流向麵龐。
來了,來了,後麵又一個,好像是女的,哦,是大腿受傷了。哎呀呀,她好像自己用手在摳子彈呢。未必不痛嗎?啊!好多血!摳出來了!她把子彈扔進江裡去了。哎呀呀,這個人是不是共產黨員?簡直是特殊材料製成的。麵如白蠟的她,居然還有力氣摳子彈?人們嘴裡發出嘖嘖的驚嘆,用敬畏的目光送走了受傷的女人。
「哎喲!我剛才還在洗手間看見她在洗臉呢?!」劉小珍一聲驚叫跌回床鋪。
「真的嗎?!嚇死人了!」兩姐妹各自拉著母親的手臂心照不宣地想,要是媽媽在洗手間晚走一步,絕對成了槍把子……
她們不敢往下想。
「大家讓開點,不要看稀奇了,趕快回到艙裏去。我們是在明處,岸上開槍的人在暗處,誰都說不準……
」一個船著救生衣的年輕水手在船舷邊吆喝看熱鬧的人。
「船身被打爛了幾個窟窿?。」白掛子擔心地問船舷邊收攬繩的水手,「還可以繼續開嗎,船。」
「放心,放心,沒有大礙,沒有大礙……
快回艙去!」膀大腰圓的年輕水手吆喝著,把圍觀者往艙裏趕。
白褂子進艙後站在門邊,手舞足蹈地發表演講:
「不得了啊!剛才是機槍掃射!聽說駕駛室朝岸邊的門窗用打濕了的棉被捂了起來,如果船長和舵工被擊中了,那我們就走投無路了……
」
他一個勁地搖頭擺手,屋裡的人對這個快嘴小醜既討厭又不捨。
不過聽的人沒有興致搭訕。艙內一片寂靜,彷彿陷入深海。
「我看你還是回到自己的床上去吧!」有人擔心白褂子站在門邊遭冷子襲擊。
客人們各就各位。每個人都為自己當下的還活著感到慶幸,有的人伸伸懶腰打著哈欠,就是不敢睡過去,誰都擔心恐怖襲擊再度重演。
幺妹好不容易停止了抖動麵壁而躺,心說:「船啊,你快快走吧,見到爸爸就好了……
」
「沒有想到,連雲陽這個小地方武鬥也這麼厲害!「對麵的小腳老婆婆一邊整理裹腳布一邊說。
「看來隻有躲到深山老林去嘍。唉!武器倉庫一旦被打開,啷個才收得住喲!」她的老伴搖頭嘆道。
「哎呀!」
老婆婆掐了一下老伴的手,示意他不要再說了。老爺爺一邊脫鞋上床,一邊轉移話題說,「還好,還好我們沒有到外邊去,這應該好好感謝太陽,不是它把甲板曬得那麼燙的話,今天不曉得要死好多人。」老婆婆又狠狠地掐了一下他的腿,死死地盯住他的嘴巴說,「老東西,叫你不說話你偏要說,又提啥子太陽,你想找死呀。快把嘴巴閉上,留點口水養牙齒!」
沒有人再吭聲了,各自想著心思。重慶又打成啥子樣了?家人是否安然無恙?這次出來避難要等到啥時候才能返回呢?離鄉背井會是啥滋味?為啥一定要用武鬥來解決問題?聽說中央有指示不讓搞武鬥,可是為啥子指揮不靈了,收不了場了呢?
唉……
唉……
此起彼伏的嘆息打破死一般的寂靜。
劉小珍和二妹坐在床沿,用疑惑的目光呆望著對麵唉聲嘆氣的老兩口。幺妹麵壁而躺,一動不動,漸次進入混沌的夢中。
輪船經過雄偉壯觀、舉世聞名的三峽,沒有一個人敢出去祖國的大好河山。一路膽戰心驚、惶惶不安。停靠巴東的時候,東方紅33
號的船長給劉小珍捎來東方紅34
號路船長的口信,說是武漢的武鬥和重慶不相上下,那裏的「百萬雄師」和「三鋼」、「三新」之間打得不可開交,萬萬不能去了。憂心忡忡的劉小珍帶著兩個女兒提前在宜昌下船投奔老鄉。之後,母女仨在那個沒有戰火硝煙的縣級小城一住就是半年,躲過了山城「血與火洗禮」的瘋狂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