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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創小說《幺妹與市場街》(32)陳三娃的勞改生活

(2025-11-24 20:17:14) 下一個

3

     當幺妹急切地呼喚陳三娃的時候,他正在高高的山崖上砍柴。

     他拿著一把和身體極不諧調的笨重的斧子,笨拙的費勁地砍著,每砍一下都要在空中比試幾次才敢下手。他打著小赤膊帶著大草帽,棕褐色的皮膚和農民伯伯別無二致,腳上穿著小草鞋,褲邊輓得老高,小腿被荊棘割得傷痕累累。頭頂上的毒日射出一支支金色的利劍,鳥兒躲在斑駁的樹叢中不敢出聲。他放下斧子,取下草帽扇了扇風,用衣袖揩拭額上的汗珠,仰起紅通通的臉蛋望瞭望霸道的日頭,心想該回去了,媽媽早已熬好了稀飯在門口張望了。他抱起地上的一捆木柴在山崖邊的羊腸小道上小心翼翼地移步。小路的盡頭有一塊小小的空地,放著半天的收穫。他把那些零散的樹枝均勻地分成兩捆放在扁擔的兩頭,提起來試了一下,放斧子那頭明顯重了一點,於是,他又對它們進行再分配。然後,用扁擔一穿,放在柔弱的肩膀上,學著有經驗的老農抖了兩下才邁開步子向山下走去。

     「嗚……」遠處傳來粗獷而滄桑的汽笛聲,不用看他也知道這是一艘大輪船。禁不住停下來用手在眉頭搭起涼棚來張望。哦,從重慶方向開來的大客輪,是路伯伯的船嗎?

       路伯伯很喜歡逗小娃兒玩,每次見到陳三娃準會用溫厚的手掌揉揉他的臉蛋說:「三娃子,唱個歌給伯伯聽!」「唱啥子歌呢?」「唱‘工人階級是硬骨頭’,唱完有獎賞哦!哈哈哈……」他渾厚洪亮的嗓子很有磁性。於是,在獎賞的刺激下,陳三娃跑到屋子中央立正敬禮,緊張而認真地開唱:「工人階級細(是)硬骨頭/跟著毛澤東我們走走走/自力更生艱苦奮鬥/革命的路上絕不停留/…… 跟著毛澤東我們走走走……」陳三娃挑著木柴很有節奏地邊走邊唱,小扁擔閃悠悠的,腦袋裏盡是路伯伯、劉嬢嬢的笑臉和幺姐遞給他的燒餅,一想到這些,便腳下生風、快步如飛。

     陳三娃剛剛被押送到長壽縣的時候沒有和母親住在一起。他被押送到一個關有幾百號政治犯和刑事犯的勞改農場。勞改犯們整天在深山裡刀耕火種,用火燒掉大片大片的野草,然後直接在有機灰肥的土地裡播種。種的都是土豆和紅薯之類的草本和藤本植物。一年365天,他們幾乎頓頓都吃土豆和紅薯,並且有定額規定(每餐1—2個),收穫的絕大部分繳給國家。勞改犯之間常常為了肚子鬧飢荒或為了減刑邀寵而明爭暗鬥,甚至大打出手,但是他們從不欺負陳三娃,反而對他特別客氣。除了年齡懸殊、同情弱勢或與他沒有可比性和競爭意義以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整個勞改農場隻有他有一點行動自由,因為隔三岔五他會跟著看管人員到鎮上去購買油鹽醬醋之類的副食品,那些大勞改犯囑咐他把路上的煙屁股——路人扔掉的煙頭——統統撿回來。運氣好的時候撿到78個,可有時候卻隻撿到23個,甚至12個。每一次,犯人們遠遠地看見那個小黑點出現在山岔路口,他們就像聞到腥味的山狸子蠢蠢欲動,眼珠急速轉動盤算著如何把煙屁股搶到手。待看管人員一離開,他們就蜂擁而至圍著小祖宗伸出一雙雙老繭重疊、又黑又髒的大手,口裡粗魯地喊道:「給我!給我……不要給他們……」陳三娃驚慌地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不知所措,於是有的山狸子粗暴地掰開捏緊的小拳頭,或者直接將手伸進他衣兜和褲兜去搜,稍不注意,他的手背就會被抓出道道血痕來。後來陳三娃悟出一個最佳方法,那就是當無數個犯人快圍上來的時候,他立即攤開雙手,讓煙屁股在手心袒露無遺,或者乾脆全部扔在地上。那些跑在前麵的犯人理所當然地優先享受,得手之後他們嘴裡哼著歡快的口哨,把煙屁股裏的煙絲弄出來,放在草紙裹成一隻細小的煙捲,然後猛抽幾口過足一把癮,一直抽到把手指都燒糊了都捨不得扔;每一次那些沒有搶到手的人,氣得吹鬍子瞪眼晴,很不甘心地盯著陳三娃,這時陳三娃立馬將衣兜和褲兜全部翻出來讓他們瞅,以免遭受不必要的傷害;那些遠處的犯人,隻要看到陳三娃從身上扯出幾個白舌頭就知道這一次沒有著落了,於是乎乾脆轉過身去甩給他一個個失落怨恨的背影。

     犯人們並不曉得這個小屁娃也會耍心眼,他通常會在鞋子裏藏兩三個煙屁股。乾啥子呢?是留給自己嗎?No.是留給一位身材魁梧,眼神像大海一樣深邃的老爺爺。老爺爺從不上前去搶煙屁股,也從不和人爭土豆和紅薯吃,但是,誰也別想把屬於他的那份偷走。有一次開飯的時候,一個尖嘴猴腮的犯人趁他轉過背咳嗽的時候伸手去抓他碗裏那隻瘦紅薯,冷不放被他後腦勺上的眼睛看見了,他迅即伸出鷹爪一樣的手,狠狠地鉗住小偷的爪子,眼裡射出冷峻的寒光,硬邦邦地吐出幾個字:"你想要我這條老命嗎?"他拿起那隻大約隻有一兩重的小紅薯在手上轉兩圈,好似欣賞什麼國寶一樣含笑看著它,然後細嚼慢嚥著它的肉、它的皮、它的每一根纖維;吃一小口又拿在手上把玩一下,然後又津津有味的閉目回味。

    陳三娃偏愛的這位老爺爺在這裡已經蹲了10年,但還得再蹲10年才能刑滿釋放。他能夠活到那一天嗎?他似乎對此蠻有信心,因為沒有哪一個人像他那樣吃得有滋有味,好像在細數珠璣。這個歷史反革命分子,曾經的國民黨海軍的軍艦艦長,1949年他帶領部下和軍艦投奔共產黨,獲得了信任和寬大處理,成為長航局的一名船長。由於長期的軍官生涯使他養成頤指氣使的獨特個性,同時他管不住嘴巴喜歡評論時局,結果不到十年就被開除公職淪落到這步田地。十年的勞改生涯把他塑造成一座古銅色的雕像。麵部的每一根皺紋、凸現的顴骨、微翹的下巴都是用刀刻出來的堅毅與倔強。他身上那種獨特的氣質不知不覺地吸引著陳三娃,或許因為他會趁人不備往陳三娃的碗裏扔過一隻半隻土豆紅薯,或許他在三娃子眼裡就是力量和安全……陳三娃本人也說不清楚為何偏愛這位老爺爺。無論如何,他藏在鞋子裏的煙屁股是一定要留給他的。

      山不轉水也轉,轉到哪裡都有熟人。陳三娃哪裡知道這位老人是路伯伯的航運同人。1978年文革結束,老爺爺刑滿釋放後身無半文、居無定所。患有白內障的他向政府遞交了一份又一份申訴書,要求發放退休金並給予住所。那個時代沒有電腦也沒有復印機,那些申訴書是路船長吩咐念大學的幺妹在信箋紙下麵墊著拓藍紙抄寫拓印出來的。接下來的幾年,上訪成了老人的主旋律,生活來源由兩個兒子提供。直到1981年的春天,他終於獲得每月30元生活費和一套20多平方米的公寓房。在和苦等他20年的老伴一同住進這套公寓房兩年之後,他便突發腦出血溘然辭世。

     陳三娃在勞改農場隻待了兩三個月,因為監管人員嫌這個小娃兒太麻煩,因為他老尿床,同寢室的人都嫌他臭,整天對他罵罵咧咧。而且他一尿床就引起感冒發燒,這讓獄醫非常惱火。於是乎,勞改農場決定把他遣送回祖輩生息的村子裏去,讓廣大貧下中農監督他。陳三娃尿床的毛病是第一次接受白天棒審問時給嚇出來的,沒有想到因禍得福,成了他脫離了勞改農場的原由。

    陳三娃和母親終於在他父親的出生地團聚了。這個生產隊叫陳灣,一條灣子的人都姓陳,隊長是他們的遠親。這裡的人時不時也向毛主席早請示晚彙報,但階級鬥爭觀念比城裡人薄弱許多,鄉親們雖然不會過於親近他們,但也沒有嫌棄他們,更沒有人打罵他們,這一點足以讓母子倆謝天謝地了。

     陳三娃接到的第一個任務是在秧田邊追趕偷吃稻子的麻雀。他穿著單薄的布衣,手拿一根長竹竿,竿頭捆一根長繩子,坐在堅硬的田坎上不停地揮舞竹竿,整整一天除了吃飯其餘時間都不能離去。後來他又學會了砍柴,第一次上山他砍得很慢很少,可小夥伴們沒有譏笑他,反而還幫他捆得結結實實的,因為肩膀太窄挑不起擔子,他隻好用背蔞背回家,母親見了又高興又心疼,每一次都趕緊接過柴去,嘴裡連連誇他是很棒的男子漢,這令陳三娃高興得睡不著覺,恨不得第二天挑一大擔柴回來讓媽媽笑得合不攏嘴。

   飢餓這個對人類最大的威脅,無論在城市還是在農村,無論是對於貧下中農還是對於黑五類都平等地存在。母子倆和生產隊所有的人一樣,頓頓喝那種人影子都照得出來的清稀飯。為了填飽肚皮,人們不得不自欺欺人地往鍋裏少許米粒中狠狠地加上幾大瓢水,煮熟後酣暢淋灕地喝上兩大碗,肚皮一下子鼓得像一個滾圓的皮球,人們滿足地拍拍它得到暫時的滿足。可是,不到半小時,兩泡尿一撒,皮球就焉得隻剩一層皮。就這樣鼓脹奄息地反復折騰,許多人從此就成了「雞胸」,一輩子胸口下麵都硬邦邦的,好像頂著一塊大石頭從此以後再也搬不走了。

    有時候人們會吃糠團。在麥麩裡麵加野菜又澀又苦又糙,擱在喉嚨裏硬是咽不下,母親鼓勵三娃子,就當吃藥吧,反正吃下去對身體好。於是乎,陳三娃閉目默念123……吞!

     除了飢餓以外,還有一件令陳三娃很難過關的事情。每日裏看見生產隊那些娃兒三五成群蹦蹦跳跳去上學,他眼羨得心裡癢癢的,恨不得搶過別人的書包替別人去讀書。

      生產大隊的老支書是開明的人,他常說:「無論怎麼革命、怎麼挨餓,娃兒還是要學點文化才管用噻,即便是城裡停課鬧革命,我們鄉下不能停學!」那個民辦教師是1957年從城裡遣送到鄉下勞改的右派,一個人教幾十名學生,大隊給他每天12個工分,這是男勞動力的最高工分,折合人民幣一角二分錢。這令終日麵朝黃土背朝天的男女老少羨慕要命,於是乎就更崇拜文化了。要知道,村裡的青壯男子披星戴月地埋頭苦幹,每天頂多得到十個工分,最牛的婦女不過才得8個工分……所以,還是有文化好,就是做不了教師,做個半脫產的會計出納也好噻,如果會計出納做不了,做個不脫產的記分員也不錯……村民們在心裡合計著,所以大多都支持娃兒去念書。學校離陳灣有十幾裏路,每天早上雄雞剛剛起叫,各家各戶的娃兒就背著破舊的書包帶上糠團鹹菜出發了。而陳三娃卻獨自一人拿著扁擔和斧子去山崖砍柴。那種不甘心被遺棄的感覺就像捆柴禾的繩子一樣天天纏繞著他,他站在山坡上遠眺學校——幾間破損的茅草房——心想,他們在上什麼課呢?有的時候仿佛聽見清風夾帶的時隱時現的朗讀聲,就像一串串風鈴撩撥著他仰慕和飢渴的心。這時他會飛快地攀上山巔,對著腳下雲霧裊繞中波瀾起伏的群峰聲嘶力竭地喊叫:「喔——啊!啊————」這一吼,那些隱藏於心的失落和遺恨通通被白雲卷跑了。

   陳家母子潔靜精微,洗心退藏,好不容易換來了三無生活——無謾罵無批鬥無起哄,8歲多的陳三娃從此不再尿床。

   令陳三娃最最快樂的是傍晚收工以後的好時光。

   天邊湧動著瑰麗的彩霞,茅草房的煙囪將乳白色的煙霧送向純淨溫和的天空,潮濕而清新的空氣中有柴草炊煙食物混合的香味兒,母親在廚屋忙碌著。院子中間的地壩上,兩個小男孩的嘻嘻哈哈的笑聲猶如動人的天籟,穿過竹林,越過池塘,劃破山坳的寂靜,久遠地回響著……

    陳三娃的堂弟陳幺娃隻比他小一歲。兩個人長得非常相似,都是桂圓腦袋,黑葡萄眼睛,活像一對孿生兄弟。

   這會兒兄弟倆在抽陀螺。一個大大的實木陀螺在地上旋轉成一朵向日葵。小竹竿的一頭綁著長長的布條,「啪!啪、啪……」你一鞭,我一鞭,我一下,你一下,跳著獨腳芭蕾的花朵帶著歡笑和夢想盡情綻放。轉呀轉呀越轉越快。抽幾下,陀螺又變成了白天棒和街花以及那些押送陳三娃去批鬥現場的紅衛兵,他使勁地抽,把他們抽得體無完膚,解氣又解恨??

     兩個小男娃變著花樣抽陀螺。他們在堂屋的門檻裏用長鞭子纏住陀螺猛地一放出去,弄得它滴溜溜直轉,轉得就像飛機的螺旋槳那麼神速,這個時候,便拿出吃奶的力氣,嗖地一鞭抽過去,陀螺就從門裡跳到了門外的地壩中間滴溜溜打轉,轉得他們心花怒放。這還不算過癮,陳幺娃跑回屋裡拿了一個大小一樣的陀螺來,說:「來,我們打架吧。」於是,兩人又把自個手中的陀螺抽得滴溜溜轉,轉到極致時齊聲吼道:「預備起!」便將自己的陀螺瞄準對方的陀螺抽過去,這是決定命運的一鞭,如果誰的力量超過對方而且又瞄得準,那麼對方的陀螺就會被撞得東倒西歪,很快一命嗚呼。經過幾個不相上下的回合,最終陳三娃終於佔了上風,把陳幺娃的陀螺送上了西天。他顧不得去看堂弟失落的眼神,自顧打哈哈。嗬嗬嗬笑得酒窩像小船兒一樣蕩漾了起來。

    坐在門檻上歇氣的時候,陳三娃捧著臉兒發呆。心想,幺姐肯定不會抽陀螺,以後我回去一定要抽給她看,她肯定羨慕得要命,肯定會求我教她。嘿!那就讓我當一次老師吧。他想象著幺姐抽陀螺的時候黃毛辮跟著起舞,小花高興地圍著他倆和神奇的陀螺團團轉。哈哈!想著想著他就高興得蹦了起來,又繼續和不甘示弱的陳幺娃重新開戰。你一鞭,我一鞭……歡快的啪啪聲響和青蛙的彈奏、蟋蟀的吟唱匯成一首悅耳的交響樂,在靜謐的竹林、草地和小溪徜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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