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幺六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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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價》(3)

(2017-08-06 03:33:31) 下一個

一夜美夢,清晨醒來,已經是漫天朝霞了。春節剛剛過去,北方正處於三月凍桐花的時節,而這南方已然溫暖有加。我帶的呢大衣完全沒有排上用場。南方幾乎沒有冬天,陽光是透明的,空氣也是透明的,透明得似乎可以透過薄薄的衣衫,看清每一副胴體,它讓你的每一根汗毛和皮膚的每一個瑕疵都無處可藏,這種空氣和陽光甚至可以將皮膚裏層的大小深淺不易的色素都趕出來攤在臉上,讓它們暴露無遺。而我,不喜歡透明。我喜歡那種朦朦朧朧的霧罩,喜歡漫天大雪,那樣我可以裏三層外三層把自己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隻留一雙滴溜溜的眼睛在外麵。

我站在窗前瞭望。一望無際的大海在陽光下波光粼粼,曾經名噪一時的蛇口“海上世界”,業已安靜寂寥;幾隻海鷗緊貼海麵盤旋著,好像在搜索最佳路線,過了好一會兒才迎著朝陽展翅翱翔。我的心也跟著起飛,飛回了貴州山的戴家灣,飛回了很不情願回憶的童年。

那個陰冷的冬天,像一塊無形的芯片,深深地嵌入了我的記憶板塊。

村裏那個小賣部的女人,那個長鼻子、咪咪眼的狐狸精,硬說是我和翠荷偷了她的方便麵,不容我們分辯就追著我們嗷嗷亂叫:“有娘生,無娘養的小娼婦……你們的爹媽死到拿去了,他們掙不到錢,就教唆你們來偷,是不是……”

狐狸精的老公戴承陽是一個頭腦靈活、油腔滑調、身懷絕技的石匠。傳統手藝人“九老十八匠”中,石匠從事的是最古老也是最累的活,但是,在那個時代也是最走俏的活兒。附近幾個村子的石匠活幾乎都被戴成陽攬完了,小到村民的石磨、豬槽,大到大戶人家的墓碑和房屋地基,他無所不能無所不包。這還不算什麽,除此之外,他雕出的獅子、老虎、貓狗牛羊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戴承陽是戴家灣走出山外的第一人。1988年他就到海口闖蕩去了,據說他在建築工地做了幾年的苦力後,便躋身於園林景觀行業,專門為公園豪宅打造噴水池和門前守護神什麽的。腰包鼓脹起來之後,就回到貴州山把家裏的茅草房改造成了兩層一底的磚瓦房,前麵的門廳做了小賣部。村民們無不嘖嘖豔羨。狐狸精走起路來一晃三搖,顯得更加趾高氣昂了。

那天下午放學不久,她和兒子戴曉亮追逐著我們臭罵。戴小亮是翠荷他們五(2)班的那個常流鼻涕的小混混,人稱鼻涕蟲,不要見他如此髒兮兮的惹人嫌,他的內在強大如牛,隻因為有在外賺大錢的老爸,這堆牛糞居然敢於向班長戴翠荷求愛呢,當然遭到鮮花的拒絕是必然的。這會兒,他們母子倆拿出痛打落水狗的架勢,把我們一直逼到了家門口。

狐狸精威脅我的爺爺奶奶——翠荷的外公外婆,馬上拿錢出來賠償,還說,否則就要把我倆抓到學校或者鎮上的派出所去。圍觀的人有二三十個,說起來都是近親遠親,居然沒有一個人替我們打抱不平。我倆的父母南飛北漂了。我們自然沒有一丁點兒底氣,隻得一邊抽抽噎噎一邊申辯道,我們隻是在小賣部的窗台前站了一小會兒而已……爺爺奶奶聽罷也就急忙辯解道,我們家的娃兒從來沒有偷過東西呀!你說她們偷東西,把證據拿出來呀!哼,證據,證據被她們丟到茅坑去了!狐狸精兩手叉腰,喘著粗氣, 瞬間變成了不可一世的母老虎。鼻涕蟲在一旁虎視眈眈地助威道,少說廢話,把方便麵交出來!否則我明天告到老師那裏去!

頓時,幾個炸雷炸得爺爺打了幾個踉蹌,他下巴的胡子就像公雞的尾巴,氣得一陣亂抖;奶奶的嘴唇變得烏白烏白的,眼看兩位老人就快倒樁了,我倆急得嚎啕大哭起來。

可狐狸精目空一切,強詞奪理,說什麽再不拿錢出來賠償,她就要告到學校和鎮上派出所去了。奶奶聽聞此言,連忙顫顫巍巍地走進屋去摸索了半響,拿出20元錢來沒好氣地摔在狐狸精懷裏,看熱鬧的大人娃兒這才呼地一聲作鳥散狀跑開了。

嗚噓……鼻涕蟲把拇指與食指放進口裏,打了一長長的口哨。這聲音就像一個長長的鐵鉤,甩到天空中又很快落下來,把我的心鉤得千瘡百孔。

但是,不明真相的爺爺奶奶,在氣急敗壞地痛打了我倆一頓,又罰我們餓了一夜,我倆呼喚著遠方的爹娘,相擁而哭泣,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

第二天清晨,我們背著書包饑腸轆轆、跌跌撞撞地走在泥濘的羊腸小道,今天是期末考試的第一天。但是這個慘狀怎麽應付得了考試呢?我們心知肚明。

慢慢吞吞地來到山岔路口,遇到一幫男生,為首的就是鼻涕蟲戴曉亮。他們攔住我們,指指點點嘲笑。鼻涕蟲堵在我們麵前說,這兩個賊,偷了我們家的方便麵還有臉來上學?!各人滾回去吧。說著,他又對著翠荷嬉皮笑臉地說,上次我說給你交個朋友,你還跑到老師那裏去告狀,哼!假正經,偷東西的事情你都幹得出來,什麽三好學生……啊,天哪!我倆頓遭電擊,愣住了。我瞅了翠荷一眼,她的臉色比雪還要白,心說,這和狐狸精告到學校去有什麽區別嗎。這個學是不能上了。我倆牽著手往回跑,鼻涕蟲追了上來,冷不防攔腰抱住翠荷,從後麵伸過臭嘴來親翠荷的臉。翠荷用盡力氣掙紮,我也奮不顧身地撲上去抓他的臉。唉喲!小混混一失腳,從山坡滾了下去。旁邊看熱鬧的幾個男生,拍著巴掌尖叫起來……山那邊傳出喔喔喔喔的回音。哇地一聲,翠荷蹲下掩麵而泣。鼻涕蟲命大福大,樹杈救了他的小命,他很快翻將上來,一腳踢在翠荷的鼻子上,頓時鼻血流了出來。快走!我拉著她落荒而逃。

噓……身後又傳來了鼻涕蟲得意的口哨聲,這聲音像一個擺不掉的噩夢,在我們的頭上盤桓不散。

可我們不敢回家。回去怎麽向爺爺奶奶交代?而肚子早已餓得呱呱響……我倆咿唔咿唔地哭著,一邊叫著,媽媽!爸爸!你們在哪裏呀?你們為什麽不回來呀!我們把嗓子喊啞了,他們也聽不見。我們毫無目的地走著,不知不覺來到河邊,坐在那裏把眼淚都哭幹了,流和大山靜靜地聽著我們抽泣,大山以外的父母,你們知道女兒正在遭受侮辱嗎?

 剛才的毛毛細雨,變成了瓢潑大雨。我們趕緊躲到一顆大樹下,姐妹倆緊緊相擁而泣,大放悲歌。可我們的哭聲由強變弱,很快被雷雨吞噬掉了。

又冷又餓又氣憤的我們被折磨得頭昏眼花。隻聽表姐說,不如我們跳河死了算了。好!反正沒有出路,我心一橫, 抬起手腕擦幹了腮幫子上的淚痕,就和表姐手牽手來到河邊,幾乎沒有一丁點猶豫,就縱身跳進了綠幽幽冷冰冰的小河。河裏的漩渦像一個巨大的魔掌,瞬間把我們抓入一個密不透氣的棉袋,急速下沉……

等我醒來,看見爸爸媽媽在床邊呆滯木訥地望著迷迷糊糊的我,後來聽他們說姑爹整天價坐在河邊,抱腿發呆,姑媽發瘋般地奔跑於小河和爺爺奶奶之間。她一會兒對著小河嚎啕大哭,叫著:“娃兒喲!娃兒喲!我們對不起你喲……”一會兒指著姑爹罵道,都是你這個仙人板板惹的禍,你早些年不是惹過那個狐狸精嗎,你惹了她又拒絕和她結婚,你以為那便宜就那麽好占,你看嘛,別人把你女兒都逼死了,造孽喲!報應喲!姑爹任由她破口大罵,任由她雨點般的拳頭落在肩上、頭上,他坐成一座古老的銅像,紋絲不動。姑媽氣得跑回家,對著爺爺奶奶狂吼:“把我的女兒還給我!我們辛辛苦苦在外打工,寄了那麽多血汗錢回來,你們怎麽連自己的外孫女都看不住……”老淚縱橫的爺爺奶奶起先麻木得像兩根木樁,任由狂風暴雨襲擊,但最後忍無可忍地吼到:“錢……錢……你拿走你的錢,我們不要!”“你們都走了,一走就幾年,這家裏大事小事都由我們頂著……實話告訴你,我們這兩把老骨頭扛不住了!你厲害,你就找小賣部的算賬去,這事情都是她逼出來的!”他們的吼聲震得土房子打起顫來,我嚇得在媽媽懷裏瑟瑟發抖,猶如失魂落魄的羊羔。

姑姑和姑父愣了一分鍾,然後抄起砍刀和鋤頭就往外衝,爸媽、左右鄰舍的爺爺婆婆、大伯大媽緊跟其後,一邊喊焦急地道:莫幹傻事!已經賠上一個了……是娃兒自己投河自盡,又不是別人推下去的……不要亂來……七八個人攔腰抱住兩口子,他們寡不敵眾,幹脆往地下一坐,一把鼻涕一把淚地重新嚎啕起來:“娃兒喲!你死得好冤喲……”“你就這樣不明不白地走了,你讓我們做爹媽的怎麽活下去喲。”哭聲驚天動地,如芒如刺,從背後穿刺心窩,我即刻感到心口流出了溫熱鮮紅的液體。

 那段時間小賣部的狐狸精連門都不敢開,村民們都說她帶著兒子到海口避難去了。

  11歲的翠荷,比我大一歲的表姐,從此一去不複返了。她的離去是我們回龍鎮小學的一大損失。這個全校出名的尖子生,人見人愛的白雪公主,我們班那個生得黑不溜秋的班主任在訓斥我的時候,常常用她來當鏡子。你看你的這個字喲,寫得跟稀狗屎一樣,你為什麽不向你表姐學習,人家不光字寫得好,門門成績都優秀……聽之悵然。是的,我連翠荷的一根小腳丫也不如……可是,她如今卻躺在了冰冷的河底,帶走了回龍鎮小學的潛伏六年的殷切希望和我從小到大的嫉妒。

1998年的春節,戴家灣家家戶戶都在熱熱鬧鬧開開心心地團圓,盡管年貨不甚豐富,但隻要全家人一個不缺地團聚一堂,哪怕是幾個廉價的炮竹,也可以點燃冬天的篝火。

而我們家卻在悲悲戚戚地守喪。大年三十,雨雪交加,北風呼嘯著,伴著我們全家老小的嗚咽,把一個春節哭得透心涼。

 

不過,這宇宙,就是發生了地震、海嘯……,地球還是得照樣運行,月亮和太陽還是照常發光發熱。

大年初十一過,我的姑姑姑父很快又回到了京城,一個繼續為大富人家做保姆,另一個繼續為高樓大廈添磚加瓦;我的父母回到廣東東莞的五金廠繼續埋頭下苦力。而我依然在鄉下和爺爺奶奶相依為命。單調而悲戚的生活,就像瞎子阿炳拉的二胡獨奏那樣悠長。苦悶的時候,我就獨自來到河邊,傾聽翠荷的呼喚。我坐在河邊念叨了一百遍,翠荷姐喲!當初和你一起投河,為什麽你就一去不複返,而我卻依然坐在這裏。想來想去,得出一個結論,翠荷當初是真的想死,而我其實是很怕死且不願意死的。所以,她抱定了破釜沉舟的決心,而我在投河的那一刹那,就在心底呼喚爺爺奶奶來救我,所以,步伐就自然慢了幾拍。翠荷的個性脆弱而倔強。她經不起任何人的汙蔑和侮辱,所以她是決絕的,而我在別人眼裏,從來就是沒有頭腦的二百五,老師的嚴厲批評、爺爺奶奶的囉嗦嘮叨,對我來說,就是像一首首催眠曲,聽多了不但耳朵起了繭子,這心髒恐怕都起了繭子了,免疫力超強。

走!小戴,喝早茶去!有好事告訴你呢。珍姐在門外叫我,她的聲音熱情而爽朗,讓人想起劉曉慶的無拘無束的笑聲。

我的視線從貴州山的戴家灣收了回來,轉向眼前的大海。一陣海風吹過 ,大海平靜如湖,紋絲不動。

好滴!馬上就來!我一轉身甜甜地回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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