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雙搶大忙的前夕,方連長下達了要求社員參加積肥活動的命令,並派遣我們到二十多裏外成都西門車站附近的一個公共廁所去挑糞。我們一幫書生,從沒有幹過重體力活,聽到這個消息,大家不由得麵麵相覷。但對於上麵下達的指示,黃組長不敢推脫,硬著頭皮接受了這個有些聳人聽聞的任務。那是4月下旬的一天,豔陽高照,可以穿襯衣了。我們全班能夠出工的男組員共6人,吃過午飯後,就到隊部領了兩個帶有長竹柄的木製糞桶和一根扁擔。六個人輪流挑著空糞桶,從高坎寺出發,帶著“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的決心,大踏步向成都西門車站走去。
上圖來源於洪嘉成的博客http://blog.xuite.net/b0917581040191/twblog/176510797-%E6%8C%91%E7%B3%9E
兩個多鍾頭後,到達了那個指定的公共廁所。出乎我們意料,廁所前人頭攢動,已經有很多人和我們一樣帶著糞桶前來挑糞,所以在廁所的大糞坑前麵,竟然排起了長隊。正是“糞到用時方恨少,雙搶時節積肥忙”。我們隻好加入排隊的人流。大糞坑前麵有一個較大的平壩子,有光滑的水泥地麵。挑糞的都是男人,穿著土布上衣或光著上身,來個赤膊上陣。一時間,這塊充滿糞臭,蒼蠅飛舞,平日人們都敬而遠之的壩子上突然變得熱鬧非常,人來人往,不斷地有人挑起裝得滿滿的糞桶接二連三地走出去。糞桶裏,除了大便加糞水,還有一團團的正在活動的白色蛆蟲。由於裝得太滿,一些糞桶裏的內容流出桶外,使得我們周圍的地上有不少爬動的蛆蟲以及飛舞的蒼蠅。在這樣的環境中,我的饑餓感已經暫時沒有了,一陣陣反胃,隻想盡快離開這個地方。終於,等來了我們到糞坑去取糞的機會。組長帶頭拿起一把長柄的大糞瓢,吃力地把糞坑裏的糞便裝進糞桶裏麵,滿臉脹得通紅,額頭上沁出豆大的汗珠,他還是咬著牙,和其他幾個人一起完成了裝糞的任務。我們幾個人輪流著把兩桶糞挑出公共廁所,隻是短短的一段路,可是大家已經氣喘噓噓,幸好組長有先見之明,沒有把糞桶完全裝滿。否則,糞便流到大街上,我們豈不成了“過街老鼠”,人人喊打了。
我們一行6人輪流挑著糞桶蹣跚地走到大街拐角處,看到一家餐館,不約而同地停下了腳步。此時已是黃昏,中午那點午飯早已消耗殆盡,大家感覺到饑腸轆轆,聞到從餐館裏飄出來的肉菜香味,更是垂涎欲滴。饑餓戰勝了斯文!不顧手上身上還粘有糞便,大家都爭先恐後地擠進餐館內。那時候成都的餐館還可以免收糧票,隻要顧客點夠餐館規定數量的肉菜。於是我們不管三七二十一,點滿了足夠的美味佳肴,開懷大吃。好久沒有下館子了!我一連吃了三大碗米飯。每碗約4兩,所以應該有一斤多,居然一頓就下肚了,想想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 這樣豐盛的晚餐應該算得上是一個多月下放以來最為滿意的一頓了,人人都露出肉足飯飽的微笑。接下來,心滿意足的我們一行人,必須挑起沉重的糞桶走回高坎寺。
在組長安排下,大家依次輪流挑擔。輪到我的時候,我將扁擔放在右肩上,把兩個糞桶的重量壓在肩上,用勁向上站直了身體,然後開始移動右腳和左腳,努力地一步一步地往前挪步。開始的5分鍾還可以保持平穩,但逐漸就感覺肩頭被扁擔壓得生疼,腳步也開始不穩,高一步,低一步,糞桶跟著晃蕩起來。我小心翼翼,艱難地前進著。好不容易走了200公尺左右,實在走不動了,不由自主地放下擔子,坐在路邊休息。我本來肩頭長得比較窄而且向下傾斜,加上沒有經常鍛煉手臂的肌肉,所以表現很不好。多數其他的組員似乎都比我強一些。當再次輪到我的時候,我改換采用左肩來挑擔子,但是很不適應,而且左側比右側更無力,於是腳步很快混亂起來,糞桶更是前後左右地亂晃,我如同一個醉漢,跌跌撞撞,完全沒了章法。大家一看我的狼狽表演,也隻好將就著讓我挑短一些時間。
走完公路以後,天已經黑了。組長讓大家坐在路邊休息一刻,坐下來可真舒服,半天都不想站起來。無奈我們必須完成這次任務,否則,無法交差,怎麽有臉回醫院去。借著天上的星光,我們一行人緩緩起身,艱難地踏上回到高坎寺的田間小路。大家的肩頭都被扁擔磨破了皮,火燒一般地疼痛,但是每個人仍然掙紮著輪流挑擔子。輪換的時間縮短了,腳步也變得慌亂,桶裏的糞肥不斷地被拋灑到泥土路上。盡管如此,糞桶還是越來越重,肩膀也越來越痛。最後,好不容易我們一行人蹣跚地回到高坎寺,已經半夜了,糞桶裏隻剩下大約三分之一的內容。然而方排長還是感到驚訝:這些下放幹部還算能幹,居然能夠從20多裏之外把糞挑回來。當然,少是少了點。
從4月下旬起,整個耕作區就緊鑼密鼓地進入栽秧子的工作。先是耕牛犁田、耙田,然後組織專業勞動力從育好秧苗的田裏,仔細拔出秧苗後,采用稻草等把成束的秧苗栓在一起,叫做“秧頭”。一個合格的秧頭大約相當於一個拳頭的直徑,上下整齊一致,打開後,很容易分成5-6株的小束而不致於彎曲成團。栽秧之前,把秧頭擺放在田坎上。有負責運送秧頭的社員把秧頭丟給站立田中準備或正在栽秧子的人。有些不合規格的秧頭就在拋出時散開或明顯變形,不便使用。每當此時,社員就大聲呼叫起來:“又是一個躍進秧頭!”。在人民公社中,社員很普遍地采用“躍進”來稱呼那些質量很差,粗製爛造的產品。因為在他們看來,“躍進”一詞就是一切次品廢品的商標。這一用法,對於我們這些知識分子來說,卻是件新鮮事,不僅從沒有想到,而且就算想到,也決不敢亂說的。還是貧下中農腰杆硬,敢說敢當。對於他們的智慧和勇氣,我不由得佩服起來。
當時,那股大躍進的浮誇風氣吹到農村,帶來的最大影響就是要爭取水稻“畝產萬斤”。《人民日報》頭條新聞“麻城建國一社出現天下第一田”,還采用套紅大字書寫“早稻畝產三萬六千九百多斤”。報紙上整版頭條的新聞報道照片顯示,在一塊稻田裏擠得水泄不通的水稻上麵坐著幾個社員。後來才知道是當地農民按照上級指令,把很多塊稻田裏的成熟水稻連根剷起來,移植到一塊相當於一畝大小的田裏,人工製造出來這種畝產萬斤高產田照片。正是:掩耳盜鈴成現實,移花接木產萬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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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種畝產萬斤的高壓形勢之下,公社各級幹部不敢怠慢。他們馬不停蹄地奔走各個生產隊,三令五申必須采用密植栽秧法。當時的《四川日報》也在頭條位置刊登密植的內容。我們所有下放幹部除了管食堂的陳福銀以外,包括兩個女組員在內,通通要卷起褲腳管,光著雙腳走下水田。我第一次下田,雙腳陷進淤泥裏,要用很大的勁才能夠拔出來,方可向前移動一步。春夏之交的川西平原,天氣還很冷,光著腳杆站在水田中,春風迎麵吹來,頗有幾分寒意。打了一個噴嚏後,我拿起一個秧頭,就依樣畫葫蘆,學著在前麵的社員栽秧的方式,一窩接一窩地密植開來。稻田在經過耙田準備後就變得很平滑,所以隻要用右手的大指、食指和中指拿住一小束秧苗,就能夠很容易地插進田地裏,因為要求密植,窩間的距離很小,估計是小於5厘米。栽完一個秧頭以後,我就感到腰杆很痛,好像直不起來了。雖然其他社員還能夠不斷地栽下去,不過,他們也都不斷地需要伸伸懶腰或者扭動腰部。有個名叫徐懷三的壯年社員,肌肉結實皮膚黝黑,充分展示出他那多年下田栽秧的經曆。他說:“過去栽秧子是采用‘一尺兩頭栽’,栽起來很容易,由於窩間距離寬一尺,栽完一株後,可以移動雙腳和腰部。現在密植栽秧,窩距太小,必須一直彎著腰杆,一窩接一窩地不斷栽下去。沒有機會伸直腰杆,所以感到腰杆很痛”。
好不容易熬到一天栽秧結束,我剛從田裏拔出泥腳上到田坎上,立即發現小腿上貼有幾條棕黃色的螞蟥,正津津有味地吸允著我的鮮血,很令人感到恐怖。我趕緊用手一扯將其摔在田坎上,即刻有血從小腿流出來。後來有經驗的社員告訴我下水田前,采用葉子煙杆裏麵的煙油塗在腿上可以防螞蟥盯咬,我試用後,果然有效。
每天拖著沉重的步伐回到寢室,我們都感到渾身乏力,腰杆很痛,一躺到床上休息,就都不想起來了。好在大概是為了保證完成雙搶的繁重任務吧,每天晚上的馬拉鬆式報告也就無疾而終了。這倒是很值得我們慶幸的一件大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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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植給生產隊的栽秧工作進度帶來了很大的阻力,眼看栽秧的黃金時間快要過去了,大片的田裏還是空蕩蕩的水麵。公社大大小小的官員都急的團團轉,怎麽辦?不知道是誰想到了一句老祖宗流傳下來的口頭禪:“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妙計終於出爐了。開工栽秧前,方連長站在田坎上,扯開嗓門大聲宣布:“從今天起,凡是在收工時超額完成一塊田栽秧任務的社員,可以領取一瓶大麯酒的獎賞。有沒有人報名參加比賽”。說完,從他背著的口袋裏掏出一瓶貼著鮮豔標簽的大麯酒,在大家麵前晃了晃。徐懷三往前邁出一步:“我報名!”說完就高昂著頭,站到一塊很大的水田中,脫掉上衣,露出健壯的肌肉,赤膊上陣,迅速準確地開始栽秧。其他的社員就紛紛移到其他的田裏栽秧子,這塊田就算包給徐懷三去完成。夕陽西下的時候,徐懷三一個人孤軍奮戰,拚命完成了那塊大田的密植插秧任務,領到了一瓶酒。他揚了揚手中的那瓶酒,揮著滿是肌肉的手臂,喊了一聲:“明天再來!”
這個辦法真靈,整個栽秧的工作在剩下的10多天時間裏終於大功告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