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歸正傳,還是回到上述的磚房子吧。大哥去世後不久,我們家就離開磚房子這個不堪回首的地方,搬遷到鄧家院子去了。院子的主人叫“鄧三叔”,所以該院子被人們稱作“鄧家院子”。我在這個院子裏一直住到初中畢業,可以說我人生中最快樂,最無憂無慮的一段時光是在這裏度過的,而這段時光叫做“童年”。因此,對於鄧家院子,我有著特別深厚的感情。
鄧家院子地處北大街和邢台街之間,是一個坐北朝南的大院子,由相互連接的幾個院落構成。由於地勢北高南低,院落之間有石梯相連。
鄧家院子的北邊,倚靠著縣城熱鬧的北大街,租給了一戶姓江的人家,開辦了一個頗有規模的旅館,叫“寓康棧”。大門口掛著一個大紅燈籠,上書一副對聯:“未晚先投宿;雞鳴早看天”。這文字在我後來讀到的許多小說裏都有,是當時頗為流行的旅店“廣告詞”。寓康棧的大堂,正對大街,是茶館。每天人來客往,頗為熱鬧。江老板酷愛川戲,每個月會定期請川劇團來唱大戲,那時的茶館更是人山人海。
院子往南,便是內院,住著鄧三叔和包括我家在內的幾家租客。為了防止閑雜人員進入內院,我們都從鄧家院子南端位於邢台街的大門進出,其門牌我還清楚地記得,是邢台街56號。我每天要從這個門進出很多次,它不僅見證了我的成長,也陪伴了我的童年,因此在我記憶中留下了難以忘懷的印象。
這張鄧家院子的照片是八妹回老家探親時所拍攝的。雖然一晃已是半個多世紀了,可是這扇木質大門以及門兩邊仍然直立著的大石柱卻依然貌若往昔,喚回許多珍貴的記憶。那石頭表麵黑色的斑斑點點,不就是當年我們百次千次跨過這個院門時曾經看見過的麽。
大門前有一個四邊形的石板地,我曾經和幼時的玩伴蹲在這裏彈玻璃珠子。後來我得了瘧疾,聽人說上下跳動,可以抑製“擺子”(四川方言:寒戰),於是我每天在這裏拚命跳動,心裏帶著惶恐,也帶著虔誠。看到這扇大門,多少童年的情景仿佛回到眼前,多少熟悉的麵孔好像仍在門下穿梭,進進出出。正是:大門舊貌今猶在,幾度夕陽幾度秋。
上圖是童年記憶裏的鄧家院子平麵圖
走進院門,就是第二道有著高門檻的內門,在外麵大門與內門之間,有一個小屋一樣的空間。緊接內門之後,就是分別排列在大門左右的廂房(可以算作第一列住房)。進門左邊是我家剛搬入時的廚房和公用廁所,進門右邊是傷兵排長胡家,以及另一間短期客房,租給單身或無子女的家庭。我們家的七妹夭折去世後,也曾經短時間停放在該屋子裏。然後,送到城外埋葬。
對著大門,在第一列住房前麵,有一個石板砌成的平壩,平壩的兩邊有小片的草地,栽種著幾株果樹,還有兩個的花台,高出地麵1米左右,分列在東西兩麵外牆根。由於第二列住房高出第一列住房,於是就在平壩的北邊,建有兩個石梯連接第二列住房。其中一個正對大門,比較寬大;另一個靠在右邊,正對胡傷兵家,比較狹小。
平壩左邊的草地比較小,在它的花台旁,隻有一棵桃樹。平壩右邊的草地要比左邊的大兩倍,可能是由於這邊的石梯小一號吧。有一棵大母柑(江安方言:柚子)樹恰好就緊挨在石梯左邊。還有幾株夾竹桃樹立於石梯的前方,盛開著紅白相間的花朵。然而,最令我難忘的是在兩個石梯之間的石榴樹,斜臥生長著的,蒼勁的樹幹支撐著的枝葉仍然繁茂。盤根錯節的石榴樹真像是一個盆景所表達出的詩情畫意: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我很喜歡坐在石榴樹離地很低的樹幹上,尤其是炎炎夏日,邊吃石榴,邊倚著樹幹輕輕地搖蕩,陶醉在花香鳥語和清風蟬鳴中。
我們家剛搬來時,住在第二列住房的左邊廂房裏。中部偏左,對著寬大的石梯,有一間廳屋。廳屋後麵的門板是活動的,平時敞開著,它連接著前院的石梯和後麵的庭院,我們最初的飯廳就設在這間廳屋裏。然而,不方便的是,廚房很遠,需要走下石梯經過平壩,才能夠進入位於第一列住房中的廚房。對於母親的小腳來說,困難就大了,尤其是下雨天。後來,好不容易等到住在我們右邊的房客搬走了,才得以重新搬入寬大得多右廂房。這間房是2室1廳,還有一個相連在一起的廚房。但是好事多磨,這一次搬遷來之不易,其中還包含了一次和傷兵團夥的鬥爭,後文再詳述。
在第二列住房之後,通過廳屋,即可進入鄧家院子的後院,也是其核心部分,包括了一個有樹有花的庭院,和屋主鄧家的居所。鄧家的客廳正對對著天井,外廳的側麵有一個圓門,門柱上掛著古老的名家草書對聯:“龍歸滄海雲猶濕,虎過青山草尚香”。對聯是用很大的楠竹板製成,文字是雕刻上去的,並可見其表麵綠色的油漆。雖然經過歲月的滄桑,秀麗的草書仍然顯得龍飛鳳舞,蒼勁有力。鄧三叔對於這副對聯情有獨鍾,尤其欣賞這短短14個字暗含的雅趣和臥虎藏龍的豪氣。開始時,我無法解讀,常常望著對聯發呆,因為草書實在有點難認。後來,鄧三叔看出我的窘態,於是逐字逐句地教我,直到我明白。再加上我經常從這楹聯前走過,所以直到今日,依然記得很清楚。
與鄧家的客廳相對,有一扇門,進門走下一個短石梯,就是我大姨娘的女兒唐姐姐家了(楊家)。她們的兩間臥房是由原來的貨倉改成的,木板的貨倉房離地2-3尺。其實,對於潮濕的江安氣候來說,這種離地的住房最為理想,可以防黴。也有利於風濕病患者。在她家廚房旁邊,有一個石梯通向鄧家院子最高的,也是最後的一列住房 ---- 北大街的棧房。兩者之間有一道門,經常關著,以避免外來旅客進入我們安靜的住房區。
在第二列住房的廳屋前麵,恰好就在我們家廚房側門旁邊有一個極佳的夏天乘涼談天處。每到炎炎夏日,長輩們常常拿著一些手工針線活,坐在小凳上,邊談笑邊作手工。大概是空氣對流的作用,不斷有涼風穿堂而過,為辛勤工作操持家務的各家主婦們帶來爽快的涼意。有時,鄧三叔和我父親也參加談話。我們偶爾也圍在邊上,旁聽一些有趣的往事。鄧三叔為人正直誠懇,說話溫文爾雅。曾經讀過不少有關四書五經的書,他大概接受過比較正規的私塾教育,能夠背誦不少對聯和詩詞,也喜歡介紹一些有關古代文人的故事。他善於寫對聯。很多年後,1980年10月5日,母親因患高血壓腦溢血不幸逝世。八妹曾經寫信告訴我,在為母親舉行的追悼會上,鄧三叔專門為母親寫了一副挽聯,采用極為誠摯的文字表達了母親辛勤奮鬥的一生。可惜,我那時忙於公務,沒有能記下其中的內容,真是慚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