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曾經不止一次告訴我,大哥非常喜歡我。他比我大十歲,過世時,已經是中學生了。對於我這個比他小很多的弟弟,他從不嫌煩,經常教我認字,唱歌。以至於我能在 2 - 3 歲 的年紀,參加縣城裏舉辦的歌唱表演。對於幼時居然還曾上台表演的經曆,我自己完全不記得了,不過我的三哥和五姐卻記憶尤新。
據三哥回憶,大概是 1939 年,縣裏宣傳抗日,在公園裏表演節目,唱抗日歌曲《鬆花江上》。我當時在台下,騎在我父親的肩膀上看熱鬧,聽到熟悉的旋律,就旁若無人地大聲唱起來了。台上的人大概是看我一臉天真,勇氣可嘉,幹脆把我請上舞台,獨唱了這首歌,唱完後還奨勵了一支鉛筆。這是我第一次登台表演,雖然不太明白是怎麽回事,但是看到父親一臉的驕傲,而且還得到了獎品,心裏也是美滋滋的。回家後,便得意洋洋地向家裏人炫耀,說:“我唱了壁頭那麽寬壁頭那麽長的歌”。惹得大家哈哈大笑。那年我才兩歲多,根本不知道如何形容歌詞的長短,於是便自作主張地用“壁頭(牆壁)”作為量詞了。
後來,我還因為登台演唱《抗敵歌》(安娥詞,任光曲),再次獲得了獎勵。五姐在寫給八妹的信中回憶說:“當時的獎品不單是鉛筆,還有信封和信箋一套。不光他有,而且大哥、三哥、我都有,每人一套”。
真沒想到,性格內向,沉默寡言的我,居然還有如此敢於表現的童年,這大約應了那句老話:“初生牛犢不怕虎”。我的這些成績應該歸功於我的大哥。如果不是他常常教我唱歌,也常常聽他唱歌,耳濡目染,記住了這些歌詞,年少無知的我絕不會能有這些可以引以為傲的表演經曆的。雖然後來,長大的我不再登台唱歌了,但是從大哥那裏學到的對於音樂的熱愛,卻伴隨了我的一生。
我至今還能夠記得清楚的是大哥暑假回九柱房時的一些生活片段。那時候,我們沒有電影,沒有電視,也沒有收音機,甚至連圖書畫報都很少見。但是和大哥一起過暑假的日子,我總是快樂而充實的。他清早起床,帶著我到九柱房前的田間石板路上漫步,偶爾,也用竹葉作成一個小船,和我一起到小水井,放在水裏隨風飄流。他讀書很認真,常常手捧林語堂編寫的《開明英語讀本》,在大楠樹下高聲朗讀。有一次,我在他身邊,他指著英語讀本中畫的一幅圖,圖中有一隻手和一條魚。我當然不明白其中的含義,一臉疑問地望著他。他伸出右手,一邊朗讀英語的數詞“one, two, three, four, five”, 一邊把 5 根手指,從大指開始,逐個逐個地彎向掌心,這樣一來,仿佛那條魚就抓在手裏了。然後,他又往下讀: “six,seven, eight, nine, ten”, 同樣地,一邊朗讀英語的數詞,一邊把 5 根手指,從小指開始,逐個逐個地打開,這樣一來,仿佛那條魚就獲得自由,重新回到水中去了。雖然年幼的我還不太明白英語是什麽,但是大哥伸出的手臂卻深深刻進了記憶。
後來,我也來到了大哥當年讀書的學校-----省江中,我們的英文教材也是《開明英語讀本》。每當捧起這本書,特別是讀到這段課文,就倍感親切,腦海中油然浮現大哥伸出右手為我演示圖畫的場景,以及他在大楠樹下大聲朗讀英語的畫麵。
大哥有很悅耳的男高音,也很喜歡唱歌。清晨,在大楠樹下和田邊石板路上,他常常引吭高歌《漁光曲》:“雲兒飄在海空,魚兒藏在水中。早晨太陽裡曬魚網,迎麵吹過來大海風。潮水升, 浪花湧,魚船兒飄飄各西東。輕撒網, 緊拉繩,煙霧裡辛苦等魚蹤。魚兒難捕船租重,捕魚人兒世世窮。爺爺留下的破魚網,小心再靠它過一冬……”。洪亮動人的歌聲,劃破清晨的薄霧,越過成片的稻田,回蕩在山林之間。幼小的我,屏息靜聽,大哥的歌聲似乎把我帶到了遙遠的大海邊,眼前展現出一幅孤帆遠影碧空盡,可憐漁家何時歸的社會風情畫。
大哥的英年早逝的確令人痛心疾首!誰也不能相信,也不願相信幾個月前還是活蹦亂跳,生機勃勃的少年,怎麽會突然離開人世,化作了竹林裏一座靜靜的墳塚。悲傷和惋惜如烏雲籠罩,久久無法在家人的心中散去。五姐因此哭壞了眼睛,母親更是悲痛欲絕,不僅在當時,即使在以後,每到大哥的忌日,她總忘不了到大哥的墳上痛哭,述說她對愛子的思念。母親對大哥孝順懂事的品德,以及勤奮讀書,天資聰明等素質,評價很高。
我後來學醫科,並在成都行醫多年。現在回過頭來仔細分析一下大哥當年所患的疾病,診斷是什麽?據五姐說,中醫診斷為“傷寒”。但是,中醫的“傷寒”不同於西醫的“傷寒”病。後者是專指一種由傷寒杆菌引起的傳染病,主要通過消化道傳染。一般都存在一定地區內的流行病。如果是傷寒病,我們家裏其他人,或者鄰居中應該有同樣的患者。但是事實並非如此。當然,不管當年的診斷是否正確,都是馬後炮了。不過,有一點是令人至今深感遺憾的,那就是我們大家在當時都缺乏一個基本知識:除了找中醫看病,也該找西醫試試。當時家裏進進出出好幾位醫生,可惜竟沒有一位是西醫。上個世紀初的中國人,大多數對於西醫缺乏認識,甚至有些懷疑,而且祖祖輩輩傳下來的思維模式一直就是“生病了,找中醫。”其實,江安雖然很偏僻閉塞,還是有一個小小的衛生院。加以近在咫尺的劇校還有個西醫“畢醫師”。更為重要的一件事,是我讀了八妹和慶平推薦的《南渡北歸》(嶽南編著)以後,才驚訝地發現一個重要的曆史信息:大哥患病之時,正是全國著名的同濟大學醫學院因避戦亂從武漢內遷,在南溪縣附近的李莊開業,為當地居民看病。當時川南地區正在流行的一種怪病“麻腳瘟”,患者染病之後,先從腳開始發麻,還有嘔吐,腹瀉等消化道症狀,逐漸上升至胸部後就死亡。同濟大學剛遷到李莊不久,突然有37名學生同時染上此病。經過大學幾個教授專家研究分析之後,認為“麻腳瘟”的病因是由於食鹽中混入氯化鋇所引起的中毒。經過治療後,很快控製了此病的發生。為此,當時的地方政府宜賓專署參議會專門組織群眾隊伍舞龍舞獅到大學醫院感謝救命之恩,並題贈對聯:“成績斐然,人民受益匪淺。頌聲載道,同濟令譽日隆”。
令人感到痛心疾首的是,盡管同濟大學聲名顯赫,有口皆碑,但這一救命的信息,卻沒有能夠穿透磚房子那一堵倒黴的牆壁,我們一家人對此一無所知。更令人感到傷心的是,南溪到江安,不過才半天多的步行距離。可惜大哥寶貴的,極有價值的生命就此斷送在“無知”這兩個字上麵了。其實,豈止大哥一人,母親生育了八個子女,隻有我們四個長大成人。我的二哥善濤以及後來出生的六妹和七妹均在幼小的年齡,甚至在繈褓中因患麻疹等疾病而夭折。當然,這些事不能責備我們的父母,這是當時貧窮落後的社會環境所造成的必然結果。千家萬戶都是這樣走過來的。應該說,當時我們家的條件還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了。
回首往事,我很慶幸,能夠幸存下來,並享受到當前21世紀高度發展的科技成果,不僅大大改善了生活環境,而且信息網絡連接了整個世界。別說近在咫尺的李莊,就是遠在天邊的異國他鄉,風吹草動也是瞬間知曉。為此,我衷心感謝上天的恩典,以及父母親的辛勤養育。
在鄧家院子時,我常常發現父親在一本線裝本子上用毛筆正楷字書寫家史,那本家史上記錄家族中所有人的生老病死,甚至死後的墓地等等相關信息。可惜,後來我們被趕出九柱房,倉皇之中,就完全失去這些資料了。
我在不知不覺中,也開始寫起了回憶錄,盼望將遺失的家史,重新連接起來。然而我更盼望通過寫作,重溫人生中那些難忘的經曆,並借此機會,向那些曾經給過我幫助和溫暖的人們致以敬意和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