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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家院子(15)------- 省江中的教與學

(2020-07-25 08:44:25) 下一個

  關於當年省江中的教學質量,我沒有做過科學的調查和比較,不能夠作出武斷的結論。但是,根據我本人在初中學習的兩年半期間(5個學期)的課堂體會,希望可以比較公正地描述幾個主要課程的老師的授課狀態,以供參考。當然,我是懷著對所有老師們的崇高敬意和誠摯的感情來追溯這些往事的。

  首先,數學老師譚英銘,年約四旬左右,瘦小身材,不苟言笑,但是對人親切,講課的條理十分清楚易懂。每個學期的教學進度很準確,一絲不苟地完成規定的授課內容。多虧有他為我打下的數學基礎,才在後來的關鍵時刻成就了我的升學之夢。(這是後話,暫且不表)此外,他還在暑假期間組織數學輔導班,因為要收費,我未能參加。

  文科(包括國文,曆史,地理)老師張勝麟,年約30-40歲,中等身材,體胖。麵白臉圓,白中透紅,常笑臉盈人。上課時,經常在課文進行中穿插很多天南地北的故事或笑話,讓枯燥無味的課堂學習充滿了歡樂。但是這樣一來,每個學期能夠完成的課本內容就大大縮水。他所講的故事很雜,我很難從其他老師包括後來的大學老師的課堂上再能夠聽得到。因此,算得上三生有幸遇到這樣具有特殊教學風格的老師。比如,一次在國文課上,他不知道怎麽突然把話題轉到他的童年往事。他告訴我們,他在鄉下私塾讀書時,很調皮,和同班同學共同設法來整治白發蒼蒼的老師。其時正值炎炎夏日,老師的床上掛有蚊帳。他們四處搜尋狗屎,將其曬幹後打碎成為極細的粉末。然後,偷偷地撒到老師的蚊帳頂上。這樣一來,當老師入睡前,揮扇助涼時,蚊帳頂上的狗屎細粉就開始紛紛透過蚊帳頂的布縫,帶著令人窒息的奇臭彌漫於老師的蚊帳內,使人夜不成寐,終日不得安寧。頑童用計何其毒也,惹得我們哈哈大笑起來。這麽多年過去了,當時授課的內容都忘記了,但是這個故事卻依然記憶尤新。後來到了1949年底,江安解放才知道張勝麟老師原來是地下黨員,後被委任為富順縣委委員。難怪他在課堂上擺龍門陣時,常常吐露一些不滿當時政局的隻言片語。

  教英語的銀俊民(為校長銀際霖之弟,又名銀際英),年近半百。遠比銀校長瘦小,比較嚴肅。每次上課時,埋頭一走進教室就二話不說,麵對黑板,用粉筆在黑板上奮筆疾書那一堂課的英文單詞,中英文對照,外加音標符號。寫完後,轉身麵向學生,用教鞭指點每一個單詞,叫大家跟著他大聲朗讀幾遍,然後就開始逐字逐句地把課文從頭到尾地翻譯成中文並稍加解釋直至下課。有一次,我的同班同學熊鵬達突發奇想,利用老師上課前的課間休息時間,先用粉筆在黑板上把那天將要進行的課文單詞按照銀老師的格式寫好。銀俊民老師進來後,按照他多年來已經駕輕就熟的習慣,右手拿起粉筆,轉身就準備寫黑板,一抬頭才發現所有的單詞已經完全寫好了。我們小心翼翼,不敢做聲,以為他會大發雷霆。沒想到他默默地審視板書內容片刻後,微笑著說:“很好!”就繼續按部就班地進行他的講課了。由於每節課書寫板書花費了許多時間,真正授課的內容便減少了。如此一來,林雨堂編的開明英語教科書共3本,應該一年完成一本,但是我們初中五個學期(兩年半),隻完成了第一本。我記得在勉強完成第一本書後,開始學了一部分第二冊,就沒有時間繼續,因為初中部被迫取消,我不得不離開省江中轉去其他地方了。當時,老師並不重視要求學生作英文練習題,英語考試主要是出幾道英翻漢和漢翻英的題目。即使如此,不少學生還是感到有困難。這大概也是當時銀老師不得不網開一麵的原因,以免很多學生要留級。

  教植物學和動物學的李良箴老師畢業於大學農學院,瘦高身材。對人溫文爾雅,平易近人。但是,在課堂上,他幾乎不說話。他總是帶著一大堆前端磨得尖尖的粉筆走進教室,麵對黑板,用一手十分工整而秀麗的板書流利地揮筆疾書出事先已經編好的一問一答題目。大家就緊跟著他的板書,逐字逐句地完全照抄下來,直到下課為止。如此一來,每一個學期就有一本植物學或動物學的問答式講義本。考試的試題完全就在那本從黑板上逐字逐句抄錄下來的問答式講義本上。隻要背得上,準考一百分。我那時的背功很好,背一本這樣的問答講義不在話下。我記得有一次,宿舍在飯廳旁的老房屋,牆壁是竹片加泥土,隔音極差,何況每間寢室和相鄰寢室的上方沒有牆壁隔著,是相互連通的。大考前夕,我正在大聲朗讀植物學問答講義,突然,隔壁傳來高中學生的責罵聲:“龜兒子,咋個植物學講義都要背誦?”我下了一跳,趕緊停止了朗讀。現在來看,“師者,傳道受業解惑也。”正確的教學方法應該以講解為主,讓學生聽懂該門學科的基本知識和關鍵點,能夠舉一反三,方為上策。單純背誦問答題決非上策,就這一點來說,那位責罵我的高中學生是對的。

  總的來說,省江中的教學水平,在當時的江安算得上首屈一指,我很佩服學校有軍令如山的嚴格法治精神,考場如戰場。的確,嚴師出高徒,考場出狀元。好的學校必須具備這兩點。省江中基本上具有著這兩點,雖然嚴師還差了些。

  到了1949年,朝局動蕩,省江中發生了空前的人事大變動。銀校長,教務主任高步天以及大多數擔任要職的教師均下台離開了學校。繼任的校長是寇華彥,年約五旬左右。矮個子,略胖,方形臉孔。終日顯得心事重重,麵無表情,抄外省口音。隨著他的到來,學校增添了一竿子人馬。對於我來說,印象比較深的有三個:首先,是新任童軍教官,一個中等身材的大兵哥。滿臉橫肉,油頭粉麵。帶著他的老婆,一個花枝招展,經常濃妝豔抹的摩登女郎住在洋樓下層的一間寢室裏。開始時,大家根本沒有把他放在眼裏。突然,有一天下午,他通知大家在洋樓前集合操練。大家不以為然地姍姍來遲,他臉色一沉,大喝一聲:“緊急集合!”等大家排好隊後,他就立即擺出一副軍官訓斥小兵的威武架勢,用手指著大家的鼻子,高聲地采用四川口音說:“我打仗都已經十多年了,槍尖尖都磨玉了十幾根。你們這班毛孩子算老幾?不要想在我麵前玩什麽花樣…..”我們當時確實是被嚇住了,沒有人膽敢吱聲,一時間鴉雀無聲。但是,過了幾天,這位教官也不再發火,慢慢的也就成了過眼煙雲。正是抱雞婆屙屎頭節硬。其實,熟讀民國史的人大凡都知道,這就是北洋軍閥遺傳後世的法寶:遇柔則剛,先發製人。

  第二位惹人注目的新人是一個教物理的老師名叫吳機,據說,來自瀘州。可能曾經是一位專修收音機的技術員。當時的江安,貧窮閉塞,幾乎沒有人聽過收音機,更無從知道收音機的效能。在那時誰也想象不到人類的耳朵居然可以聽到千裏之外傳來的聲音。吳機來到學校後,利用他的專長,完成了一件轟動全校的大事。很多年以前,可能是機緣巧合,學校曾經購得一台收音機,但是由於江安沒有電,而當時的收音機是電子管,必須依靠交流電,因而無法使用,於是隻能擺放在學校實驗室的倉庫裏與灰塵和老鼠為伴。一天晚上,吳機居然把這台老舊無用的收音機從雜物堆中翻了出來,將其與100多節電池串聯起來,供給能源,於是這個沉默多年的四方盒子開始發聲了,傳來動聽的音樂,以及遠處廣播電台的說話聲。真是匪夷所思,令人大開眼界。我的許多同學聞訊趕去,親耳見證了收音機的神奇。回來後,對著我眉飛色舞,津津有味地描述收音機的美妙,令我十分向往,後悔那天晚上隻顧專注讀書,竟然錯過了如此的盛事。然而更令人遺憾的是,幾天後吳機突然離校。那台收音機也就如曇花一現,無人可以讓它複生。

  還有一位就是新任教務主任,他是個瘦小的中年人,四川口音,名字記不得了。唯一使我能夠記得他的事情發生在開學後不久,我們在大禮堂內舉行全校大會,他慷慨激昂給我們訓話。其間,他說到有一個新考入高中的女生,曾是縣女中的校花,請大家注意尊重她,不要亂起外號。隨後,他就用粉筆在講演台後麵的黑板上大書3個字“夜手招”(這位女生的名字是易守昭)。此時,全場哄然大笑不已,持續達5分鍾之久。教務主任的目的顯然不是要讓大家大笑取樂,而是希望男女生之間應該彼此尊重。然而,好像有點事與願違。

  最精彩的一幕發生在新官們上任幾個月後,首先是高中的男生們開始呼籲全校學生反貪汙。據說以校長為首的總務處居然把學生們的學費拿到銀行放利息,造成學校的經費開支經常青黃不接,影響學生的生活,尤其是夥食團。於是,一場醞釀已久的風暴終於在一天晚上發生了。晚自習開始不久,初中學生就隨著帶頭的大批高中男生蜂擁著進入辦公室側後院作為教師校舍的一帶平房前麵,站在前麵的學生七嘴八舌地高呼:“打倒校長貪汙!寇華彥滾出來交代清楚!”……  我被人群推擠著,可以看得見一間兼作寢室和辦公室的屋子裏點著一盞煤油燈,校長寇華彥坐在辦公桌前,低頭不語,麵色凝重而怒形於色。學生們逐漸逼近他的窗門,眼看就可能衝進他的屋內了。說時遲那時快,他用手在辦公桌上猛力一拍,從座椅上跳了起來。拿起一根手杖,準備開門出來。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人一大跳,大家立刻開始後退,猶如缺堤的河水,四散開去。畢竟都是小屁孩,膽子很小,飛快地撤退回了各自的寢室。後來,也就不了了之。現在想來,這不過是一場當時縣城社會裏的權力鬥爭,有人在背後操縱學生。年輕無知的中學生不過是被人利用,充當打手而已。否則,嘴上無毛辦事不牢,如何能翻起如此大浪?!

  當然,學校是在隨著社會變革而不斷變化的。1949年底,江安解放,天翻地覆的變化也帶來省江中的大變化。初中部被徹底取消,僅剩餘的兩個初中班,56,57班,被合並到西郊的縣男中。我作為56班的學生,聽到這一消息,心裏很是不舍,但卻無力回天,隻能聽從命運的安排。

  就在離開省江中前的一個星期,來了一位教國文的丁老師,他是一個年輕人,中等個子,是縣城西大街上享有盛名的丁煥章龍虎膏藥老板的兒子,才從四川大學中文係畢業。他上課時身穿藍布長衫,頗有秀才風度。小夥子初來乍到,幹勁很大,第一堂課就全麵而詳細地比較了文言文與白話文的區別和它們的優缺點,他認為文言文應比白話文要好,茲舉證如下:其一,文言文言簡意賅。表達同一個意思,如果采用白話文需要一、兩百個字,而采用文言文,一、二十個字就夠了。例如柳宗元的《黔之驢》:“黔無驢,有好事者船載以入,至則無可用,放之山下。虎見之,龐然大物也,以為神。蔽林間窺之,稍出近之,憖憖然,莫相知。他日,驢一鳴,虎大駭,遠遁,以為且噬己也,甚恐。”寥寥數句,將老虎對於毛驢的懼怕描寫得淋漓盡致,精準傳神。如果改用白話,單就“遠遁”一詞,就得寫出許多字來,而且緊湊精煉的閱讀快感蕩然無存。其二,打電報如果采用文言文就一定要比采用白話文省錢得多。例如文言文“母病速歸”四個字,若換成白話,則至少得寫成“母親生病,趕緊回來”,字數翻倍,價錢翻倍。其三,文言文秉承古律,足以流傳千古而仍然可以被今人所理解。而白話文則不同,受時代和地域的影響較大,當時的流行語,千年以後,很可能麵目全非。如果古時候的人們采用白話文來記錄曆史,則將鮮為人知了。不相信的話,試看《詩經》一書,此乃古代的白話文也,現在就很難懂了。他還羅列了一係列的對比資料來佐證他力主文言文的論點。我推想,他應該算是以傳統中文享譽全國的四川大學培養出來的典型代表。當然今天看來,他的觀點帶有很濃的局限性。但是他的授課與眾不同,不僅題材新穎,內容詳實;而且對比鮮明,條理清晰,以至於這麽多年過去了,我依然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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