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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放勞動鍛煉 (5) --- 轉換耕區入果園 先苦後甜甜更甜

(2017-02-28 18:59:11) 下一個

有一天,黃組長正兒八經地對我說:“生產隊打算學習別的大隊培養金黴素來喂豬的先進經驗,我建議你去那個隊學習幾天,回來負責開展這個工作”。也好,我正想換換環境。於是,我就背起鋪蓋卷和蚊帳,直奔那個大隊的隊部。大隊的負責人安排我住在一間很大的倉庫裏,沿著高大的泥牆,架設有成排的木架子,架子上攤放了一些像灌木樹枝一樣的植物,上麵還蓋著塑料布。這種場麵突然喚回起我在童年時,看見母親把黃荊樹枝放在煮好的黃豆或豆腐上麵,讓大量的黴菌生長,製作豆豉或豆腐乳的情景。正當我四處張望之時,一個年輕小夥走上前來,開始向我介紹他們是如何采用這些土法上馬來培養金黴素以提高養豬的速度和質量的。他帶領我來到木架跟前,揭開塑料布,頓時一股黴味撲麵而來,我不由得皺了皺眉。抬眼望去,看見塑料布下的植物葉子上滿是黃綠色的黴菌。難道這就是產生金黴素的黴菌?根據我所學過的微生物有關知識,知道黴菌的種類很多,隻有通過科學方法才能夠鑒定是不是金黴素。但在當時的情況下,我隻能接受別人的經驗,沒有研究的餘地。那天晚上,我就在緊接那間培養金黴素的大房子的閣樓上,選擇靠著窗口的地方打了一個地鋪,在蚊帳的庇護下,安然入睡。學習過程持續了5天。 然後,我就帶著一瓶據說是金黴素的種子,背著行李回方家院子向組長交差。還沒等我開口,黃組長就告訴我:“公社領導謝書記已經決定,把一些從醫院裏派來的醫師抽調到第四耕作區去,邊勞動鍛煉,邊作醫療工作,這樣可以提高公社的衛生水平。明天,你和王順英就與四連的嚴密、羅雪琚、陳硯候、連瑞華等醫師一同去到第四耕作區報到”。我正在發愁著應該如何對付金黴素喂豬的技術問題,這下可就萬事大吉了。我立刻把那瓶金黴素種子交給組長,再次開始收拾行李,準備明天一早會合其他醫師一同走到第四耕作區去報到。

次日淩晨,很愉快地吃完早飯後,向組內留下來繼續戰鬥的組員們一一道別。不久,嚴密醫師等人也來到高坎寺。就在那間開會的大廳中,大家高興地歡聚一堂,問候寒暄起來。在這一群人中和我最為熟悉的是嚴密。他身材高大,至少一米八,這在當時的四川,算得上是鳳毛麟角。每當大家集合在二廣場開會的時候,嚴密就如鶴立雞群,遠遠就能望見。雖然他比我高一個年級,但是,我卻很早就知道他的大名。記得在我們入學後不久,同班的汪大倫就不止一次地對我們說:“你們看那個高個子,叫嚴密,是從重慶來的崽兒”(四川方言:重慶人)。嚴密雖然人高馬大,但卻為人和氣,戴著一副鑲金邊的近視眼鏡,斯文儒雅,常常麵含笑意。他於1956年畢業,成績優異,曾在外科實習期間,撰寫有關閉孔疝個案報告文章,發表於當時的“中華外科學雜誌”上。畢業後分配留校任眼科住院醫師。由於眼科與我們耳鼻喉科同屬“五官科”,因此我們兩人的上班地點僅隔一個過道,經常低頭不見抬頭見。同時,我們都住在八角亭的單身宿舍,是鄰居。我不時到他住的寢室串門,看見他經常挑燈夜讀,還一邊看英文書刊,一邊采用他的一台老打字機打字作筆記。但自從下放以來,我們已是好久不見了,於是高坎寺的重逢感覺格外親切。

寒暄以後,我們就邊說話,邊背著行李,踏上田間小路,直奔四耕區。這個四耕區差不多就位於公社所在的蘇坡橋與成都市之間,於是我們又一次踏上了一個多月前挑糞的那條路。舊路從頭走,記憶上心頭。我情不自禁地向同路走著的其他人繪聲繪色地講述那段6個下放幹部20多裏挑糞的趣事。說著,笑著,一點都不覺得累,轉眼就到了蘇坡橋的公社辦公室了。我們一行人先麵見謝書記,他滿臉笑容地同我們握手,熱情鼓勵大家為提高蘇坡公社的衛生水平努力做出優異的成果。他請我們就在公社食堂吃午飯。說是飯後會有幹部來帶領大家去第四耕作區。

下午一點鍾左右,果然來了一位姓葉的年輕女幹部,眉清目秀,短發齊眉,談吐不落俗套。她介紹耕作區的主要作物是蔬菜,這與我前一個耕作區以糧食為主是不同的。她帶路來到四耕作區的辦公室與公共食堂。她一邊吩咐食堂的管理人員為我們準備晚飯,一邊還囑托一位男社員帶我們去看住宿的寢室。這個男社員首先把我們帶到一條小溪邊的一間較長的瓦頂平房前麵,那間房屋有很大的窗戶,通風倒是好,但是很不安全。我們正在猶豫不決的節骨眼上,站在一邊看熱鬧的一個中年男子突然自告奮勇地向大家提出建議:“我們的百人店果園裏倒是還有很大的空房子,你們要不要看看去”。那個帶領我們看寢室的社員立即讚同著說:“果園麽,那倒是一個最好的地方哈”。於是,我們就跟隨那位矮小敦實的中年男子走到一個3裏外的大果園。這裏生長著一大片栽培得很整齊的果樹,其中多數是水蜜桃樹,鬱鬱蔥蔥,仿佛是一座森林,果園的周圍還有2米高的圍牆,如同世外桃源,舒適而且安全。我們從談話中得知他姓顏,是專門負責這個果園的管理員,也是照管果樹的技術員。老顏打開果園大門的鐵鎖以後,帶領我們來到位於果園中心的一棟古色古香的瓦頂磚房,黑紅色油漆過的門窗,雖然已經有些退色,仍然風韻猶存。推開大門,有一個半米高的門檻。正對大門是一個寬大的客廳,三合土地麵十分光滑。這個客廳的左側是一間寢室,在寢室的前三分之二與後三分之一處被隔成前、後兩間寢室。寢室都是木地板。這個寢室的分隔也延伸到客廳,也就是說,客廳的後麵有一間小屋,小屋的前麵有一個帶有門檻的門與客廳相通,後麵也有門通向果園。我和連瑞華醫生就住在這間客廳後麵的小屋裏,嚴密和陳硯候住在我們小屋的旁邊,也就是分隔開的寢室的後部分。我們住的這兩間屋子都開有很大的窗戶。所有女生都住在寢室的前麵分隔部分,她們是:羅雪琚(內科醫生)、王順英(口腔內科)、王鑒清(衛生係教師)、王俊懋(內科護士長)。羅雪琚是我們的組長,她對人誠懇,和藹可親。

那位老顏住在我們入住這棟房屋的右邊,正在果園的大門後方,有一長排平房,除了他的一間寢室外,還有廚房以及幾間存放工具和堆存水果的庫房。他為人誠懇,對人很厚道客氣。後來,在水蜜桃豐收時,他給我們送來非常香甜多汁的水蜜桃。我們都曾親眼看到他頂著夏天的太陽,站在高高的梯子上,采用小紙套把一個一個即將成熟的水蜜桃保護起來以免被害蟲損害。他一棵又一顆樹地攀爬,整天大汗淋漓,工作十分辛苦。這些水蜜桃都是他用汗水澆灌出來的成果,絕不能夠白吃,我們堅持付錢購買,他推脫不過,憨厚地搓著長滿老繭的雙手,以最低價把水蜜桃賣給了大家。

從高坎寺方家院子煙熏火燎的廚房寢室,突然搬來百人店果園裏一個古色古香,樹林環抱,清幽雅靜的別墅小屋,我覺得仿佛一步登天,恍若夢境,對此,我特別在準備好的那本皇曆上,翻開那個遷入果園的日子,鄭重地寫上三個字:“入果園”。後來,嚴密在看到我寫的這本皇曆日記時,笑著說:“你的用詞如此簡潔,大有聊齋筆法”。本來隻是一句無心的玩笑話,可是我從來膽子小。童年時,聽老人們講過很多聊齋鬼故事,我不由得把這個果園以及古色古香的屋子和聊齋裏麵的鬼狐故事聯係起來了。那天晚上,為了通風,我打開了就在我床邊的窗戶。從窗口望見正在月光下的一大片果園,樹影婆娑。月光透過樹葉之間的縫隙投射到草地上,微風吹過,樹葉搖曳閃動的影子就真有些勾畫出古裝男女的圖像來了,越看越有幾分惡鬼畫皮,古墓荒齋的恐怖氣氛,不由得後背發涼。我立刻關上窗子,還加上窗閂,躲進被窩,蒙頭大睡直到天亮。現在回想起來,真是“庸人自擾”,錯過了多少“起舞弄清影”的美好時光。

我們在第四耕作區的工作安排很有規律,上午到種植蔬菜的地裏去扯雜草,下午在耕作區的範圍內巡回醫療,幫助建立一些提高衛生水平的措施,如宣傳采用土製竹管自來水作為公共食堂的洗碗裝置以及注射鉤端螺旋體病的預防針等。

雖然糧食定量沒有增加,四耕作區公共食堂的夥食也遠比高坎寺第十耕作區的好了很多。首先,蔬菜就比較多,而且不再吃野菜(苕菜)了。守著這樣一個大蔬菜區,近水樓台先得月嘛。更為重要的是,我們組內的4個女生,胃口都比較小。她們都知道我有一頓飯吃下一斤多的記錄,所以,常常主動地把多餘的飯送給我。這樣一來,我就基本上吃飽了每一頓飯,徹底改變了兩個多月以來天天餓肚子的局麵。吃的問題解決後,一切工作就都變得輕鬆愉快,心情舒暢了。每天早飯後,戴上一頂草帽,拿著一個小凳子,大家去到一塊寬大的蔬菜地裏,把小凳放在排列成行的蔬菜畦之間的溝道處,采用雙手把蔬菜周圍的各種野草連根拔除以保證土裏的肥料不會被野草所吸收,讓蔬菜生長得更好。在赤日炎炎夏天的太陽照耀下,雖然有草帽遮著頭頂,還是大汗淋漓。我總是脫去上衣,赤膊上陣。這樣,不僅感到涼快些,而且還可以減少洗衣服的功夫,真是“一舉兩得”。可惜,女生們就不能夠享有這種便利。即便再熱,她們仍然要衣冠完整,正襟危坐,因而常常是汗流浹背,苦不堪言。經過勞動,我真正體會到了唐詩“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的意境。不過,在辛苦除草的同時,大家也還是邊幹活,邊擺龍門陣。說說笑笑,半天時間也就過去了。

下午,羅雪琚組長分配大家進行醫療衛生工作。我們中會輪流有一人去到位於小溪邊的大隊衛生所看門診。社員常因感冒等小病來衛生所看病,診斷後,可以根據情況做一些必要的處理,包括發給病人少量的一般藥品。其餘的組員就背上巡診包分別走到耕作區的各個公共食堂去宣傳衛生防疫的意義以及建立采用流水洗碗的措施和具體辦法等。那時候,鉤端螺旋體病剛開始在四川流行,來勢凶猛。起初,還誤認為是鼠疫。後來,經過專家鑒定為鉤端螺旋體病。每年收獲水稻的時間(8-9月)是流行高潮,病人皮膚可能發黃,有人將其稱為“打穀黃”。我們接受了為公社社員注射鉤端螺旋體病預防疫苗的任務,在半個月左右的時間裏,我們每兩個人一組,背著疫苗、注射器和注射針頭、消毒皮膚用的碘酒與酒精、棉花簽、紗布以及煮沸消毒用的消毒鍋和燃燒用的酒精燈等必須的用品,行色匆匆地奔走在田地間。每來到一處,就找到負責生產的連、排長,請他負責召集全部社員來接受注射疫苗。我們還要耐心地向廣大社員講解鉤端螺旋體病對於健康的危害、為什麽必須要打預防針等基本知識。同時,回答社員的任何提問。我們分工合作,一個人打針,另一個人登記接受疫苗注射的社員名單以便核對,以及負責回收注射針頭,清潔後再煮沸消毒備用。有時,接受注射的社員多,排著長隊接受注射。我們兩個人都必須同時參加打針,就顯得有些手忙腳亂。這時候,隻有找一個會寫字的社員幫忙登記了。每天收工時,已經夕陽西斜。雖然忙得頭暈腦脹,還是感到內心充實。比起6個人花了一天時間,挑回兩小半桶糞來,更有成就感。

上圖來源於上海知青網http://zhiqingwang.shzq.org/zqPisDetail.aspx?ID=115

然而,要想改變農村的衛生習慣就遠比打預防針更困難。當時公社食堂沒有自來水,更沒有其他的消毒洗滌措施。大家吃完飯後,都在同一個大桶裏麵洗碗洗筷子。且不說是否能洗幹淨,光是交叉感染就是一個大問題。我和其他的組員為此花了大量的時間奔跑於耕作區的幾個公共食堂,苦口婆心地向社員宣講為什麽需要建立采用竹管製成的土法自來水管道,在管道的一側鑽孔,再安上一個小竹管子,就成了可以進行流水洗碗的工具。我們好不容易才能夠說服多數幹部與社員來接受這個計劃,再加上公社領導在大大小小會議上的三令五申,逐漸地就在一些公共食堂中開始采用這種流水洗碗裝置了,這比起過去大家都在一個大桶裏麵去洗碗要幹淨衛生得多。看見社員們在竹管子流出來的清水下麵洗碗,我們都很高興,充滿了成功的喜悅。

我們在果園住房的正前方有一個小壩子,平滑的三合土地麵,四周都是果樹。我們常常喜歡在晚飯後,大家圍著小壩,坐在小凳上乘涼,很輕鬆愉快地擺龍門陣。大家天南地北話家常,談笑風生說故事,在古色古香的廳屋前顯示出一幅農家樂的歡樂圖畫。有時候,老顏也來參加這種聚會,那就更熱鬧了。尤其是在圓月之夜,如水的皎潔月光灑滿果園,令人產生出無限的詩情畫意。

我們組內的連瑞華醫生年約四旬,精神很好。他常常在下午收工後騎自行車回家一趟,從果園騎車到成都川醫,來回一個多鍾頭就可以了。因此,隻要他的自行車不在寢室裏,我們就知道他還沒有回來。在這種情況下,我們總是把大門留著,不加門閂。大廳裏的繩子上,經常掛著我們洗幹淨晾著待幹的衣服。有一天,大概是星期六的晚上,我們如往常一樣,為未歸的連醫生留門。不曾想半夜過後,就被外來的小偷把晾在廳屋內的衣服全部偷走了。其中,有我的一條嶄新的黃色哢嘰布短褲,那是不久前我從百貨公司買來的上海服裝產品,式樣非常美觀。看到自己最喜愛的新短褲出乎意料地被偷,很感不愉快,難過了好幾天。這是在如花美夢一般的果園生活中唯一的惡夢。

       我在果園和在四耕作區勞動與工作的日子是歡快而富有活力的,對比前一階段在方家院子十耕作區的饑餓、疲勞和百無聊賴的馬拉鬆報告來說,無疑的構成了鮮明的對比。真正體現了先苦後甜甜更甜。然而,好景不常在。8月中旬,羅組長通知我:“你們耳鼻喉科有參加征兵體檢的任務,醫院的醫療工作缺少人手,必須把你叫回去工作。學校領導已經與公社領導商定,你明天就回醫院去報到”。掐指一算,我已經下放農村勞動鍛煉半年左右了。不過,按照原來的計劃是勞動鍛煉一年。如果退回到最初在第十耕作區的那種建立在饑餓加熬夜的基礎上的勞動鍛煉,我千方百計都想提早回醫院上班。但是現在而今,果園生活充實恬靜,很令人留戀,我不禁有了樂不思蜀的感覺。 

這種下放幹部勞動鍛煉的製度沒有像報紙社論宣傳的那樣長期堅持下去,成為千秋萬世的幹部政策。隨著1960年開始的全國大饑餓,下放幹部勞動鍛煉的政策很快就煙消雲散了。但是,為了不被上級領導批評,學院的領導還是安排了少數人參加院內的勞動,以此作為第三批下放勞動鍛煉的幹部,我們耳鼻喉科的洪邦泰醫師就參加藥學係附屬藥廠的勞動。每天,隻需要去藥廠參加工作,比我們下放到農村勞動要方便得多了。

上世紀80年代初,我和嚴密先後來到美國留學,我在波士頓,他在費城。我曾經利用假期到費城參觀,借住在他的公寓裏。後來,他來波士頓時,也臨時住我家。“他鄉遇故知”,我們談天說地,結伴旅行,度過了許多歡樂的時光。上圖拍攝於波士頓的遊船上。對於當年果園裏恬靜美好的回憶,常常浮現在我們的腦海,溫暖著漂泊異鄉的遊子。正是:浮雲遊子意,落日故人情。

    光陰荏苒,一晃數十年已經過去了,回首往事,依舊曆曆在目,不勝唏噓。這一段下放勞動的經曆,雖然辛苦,卻成就了我人生路上一道獨特的風景,折射出一個啼笑皆非的時代。我將終生難忘在方家院子度過的艱難歲月,也永遠懷念在百人店果園裏曾經有過的歡樂時光。

 

全文終

 

附注:當年由於條件所限,照片很少。文中插圖來源於網絡,對此,作者感謝照片的原作者及相關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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