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晚飯後,按照公社規定,社員都必須到高坎寺去參加學習,我們下放幹部當然也不例外。在我們參加的最初的10多次學習會上,都是一個30多歲的陳付社長作報告。夜幕下的高坎寺,古刹飛簷,頗有幾分暮鼓禪鍾的韻味。
我們走進那間籃球場大小的大廳時,已經有10多個社員散亂地坐在屋子四周,一張長方形的書桌放在大廳的左邊,書桌的後麵有一把椅子。我們就隨便坐在正對書桌的長凳上。不一會兒功夫,陳付社長出現了。他身穿灰色中山服,一張蒼白的瘦臉上,緩緩轉動著迷茫的雙眼。他徐步走進大廳,在暗淡的電燈光下,習慣性地掃視了一下全場,然後站到書桌後麵,采用詢問的語氣說:“各個生產隊的社員都到齊了嗎?”。沒有人回答他的問題,他也不等待回答。徑直坐到書桌後麵的那張椅子上,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話。他的報告沒有題目和段落,就像擺龍門陣,天南地北,無邊無垠。首先,他批評了最近以來,社員們在挖地準備水稻播種中有偷工減料的不良表現。有些人挖地就像貓蓋屎,一點都不認真負責。他大聲說:“你們隻關心自己的小塊自留地,把巴掌大的房前屋後那塊地挖了又挖,生怕挖不出一個金娃娃來?你們寧可讓公社的大片土地擺在那裏睡大覺。沒有好的收獲,大家將來吃啥子?”接下來,他就開始馬拉鬆式的重複每天晚上的講話,語音平鋪直敘,沒有起伏。不一會兒,社員們背靠牆或背靠背開始睡覺了。一時間,竟傳出了響亮的鼾聲。陳付社長哼了一聲,提了提神,咽下一口唾沫以後,毫不在乎四麵鼾聲大作,繼續像念經一般,滔滔不絕地照本宣科,周而複始。任憑風吹浪打,他自巍然不動。這樣一來,真是苦了我們下放幹部。為了要掙得一個好表現,我們必須假裝正在專心聽報告,不能夠打瞌睡,不然如何回醫院交差。白天已經勞動了一天,肚子又沒有裝飽,胃子裏麵毫無油水,已經是精疲力盡。沒想到晚上還要忍受這沒完沒了馬拉鬆似的報告會。陳付社長多半是沒有錶,50年代的中國,隻有很少數人有手表,但是沒有表,也應該有時間觀念。他算得上一個“忘時報告人”。已經大半夜了,他的講話仍然像流水一樣滔滔不絕,直到淩晨3點鍾才宣告他的報告結束。我雖然沒有入睡,但是,的確一點都不記得他在過了12點鍾以後說了什麽。也不記得他是否在馬拉鬆報告當中,喝過茶水,吃過點心,或者上過廁所。我隻剩下一種憤怒而又麻木的意識狀態,不能理解白白浪費如此寶貴的時間,每晚聆聽毫無意義的長篇廢話,我們以及社員們到底得到了什麽?有一個晚上,到了淩晨兩點過了,腹中饑餓難熬,陳碧蓉和我就走到開設在會議大廳右後側的供銷社去買了一個不收糧票的點心來充饑。但是當年囊中羞澀,也隻能偶爾為之。幾乎每天晚上回寢室睡覺時都是淩晨4點鍾左右。由於極度疲勞,倒頭便睡。但是,好景不長,隻能夠得到兩個多鍾頭的睡眠,尖銳刺耳的起床上工的喊叫聲和哨子聲很快就響了,又得勉強掙紮著趕快出工。這樣一來,饑餓、勞累加上睡眠不足,不幾日,我就變得精神萎靡,人瘦了一大截。我拿鏡子一照,麵部都大大變樣了。我那時盼望能夠回醫院去檢查身體,甚至希望能夠找到一點疾病,就此提早結束這場毫無意義的勞動鍛煉。
照片來源於網絡《》,謹致謝意。
在公社勞動鍛煉期間,沒有固定的星期日可供休息。對於“看天吃飯”的廣大社員來說,下雨天就是星期日。所幸的是成都地區春季多雨,所以常常會有不用出工,在家休息的日子。但是,下著大雨是不適宜走路回城的,因此我一心盼望的回家看病的機會一直沒能兌現。終於,到了清明、穀雨那段農村最忙的雙搶季節了。4月初,公社書記等幹部就紛紛下基層,動員組織社員積極參加“雙搶”這個一年一度最忙的時期,他們說:“這是又嫁女兒又娶媳婦”的大忙時刻,一方麵要搶收小麥,一方麵又要搶栽水稻,大家來年有沒有米飯吃飽肚子就全看這個關鍵時刻了。所以一定要鼓足幹勁力爭上遊來個生產大躍進。”在這個節骨眼上,我們的黃濟群組長幫了大家一個忙。他特別向有關公社領導請示,讓我們能夠在4月初休息一天,回家看看,以便更好地參加這場“雙搶”的勞動。
那天是一個陰天,我們都起了個早,到公共食堂去領取每個人當天的口糧,每人分得4個蕎麥粑粑,大約雞蛋大小,灰黑色。由於沒有發酵,堅硬如石塊。我當時牙齒很好,所以啃得動。雖然很難吃,我還是一口氣就吃完了4個。我們組裏的人都把她(他)們吃不了的蕎麥粑粑送給我,於是我喜出望外地得到了額外的4個粑粑。吃過早飯,我和大家一道開步走回成都。可能是心情好,肚子也餓得特快,我邊走邊吃,不一會把那4個粑粑也吃光了。從高坎寺走到川醫附屬醫院大約25-6華裏的路程。吃飽了肚子以後,兩個多小時就到了。
我回到當時和唐治平合住的八角亭三樓寢室時,他不在寢室裏。我推門入室,看見靠門左邊的小桌上放著一個二兩大的白麵饅頭,雖然看起來好像已經擺放了一些時間了,但是比起黑不溜秋的蕎麥粑粑,還是誘人很多。我饑不擇食,立即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我當時感覺這白麵饅頭是如此香甜可口,遠比過去吃的所有饅頭都好吃。正在這時候,唐治平推開門進來了,他顯得十分驚異地看著我正在吃的那個饅頭,說:“你怎麽吃得下?這個冷饅頭放了好幾天了,我正準備丟掉的”。正是:士隔三日,將刮目相看;時隔才月餘,我居然能夠對存了好幾天的冷饅頭刮目相看了,也許這就是勞動鍛煉的最大收獲。那天,我首先到附屬醫院門診部的放射科去作了胸部X光透視。報告說:“肺紋增加,未發現其他病變”。看來,沒有指望可以提前回來治病了,還得繼續咬牙堅持。於是,我到市場上買了兩斤麵粉,準備按照吳璽印的辦法炮製炒麵粉作為充饑之用。下午,早早吃了晚飯,提上麵粉,趁天黑前匆匆趕回高坎寺。
當時在高坎寺緊接我們寢室的右廂房,住著一位處事精明的方老太婆。我滿懷希望打算借用她的那個小爐灶來自製炒麵粉,但是,這個如意算盤從一開始就進行得不順利。我經常看到何士哲與方老太坐在房門口聊天,談笑風生,就以為她是一個和善可親的老人。可是沒想到我的請求被她一口拒絕了。後來,我又托何士哲從中周旋,再次向方老太請求借用她的灶頭,她才很勉強地同意了,還再三叮囑要少用柴火,說:“現在有公共食堂了,一切柴火都必須通過生產隊分配”。她說得也在理。因為機會來之不易,可能隻有一次,我隻得把2斤麵粉全部倒入鐵鍋裏,吃力地翻炒著,以保證受熱均勻。這時方老太坐在旁邊,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的麵粉,神情嚴肅,仿佛時刻嚴防階級敵人搞破壞。當時,我也完全缺少處事的經驗。沒有注意到人情冷暖靠的是與人交往,看看何技師如何和方老太聊天話家常,一有機會就噓寒問暖,送一點小禮物,就完全不會奇怪為什麽他可以隨心所欲地使用那個爐灶。我卻是平時不燒香,臨時抱佛腳。這一點,我今天才明白過來。果然,方老太很快就失去了耐心撤了火。盡管我炒的麵粉是半生不熟,但在那個年代,也很可貴,可以勉強緩解難熬的饑餓。